书城管理大败局(全新修订版)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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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科龙 一条被可以猎杀的龙(1)

科龙之兴衰,事关两个男主角:潘宁和顾雏军。

我们即将看到的是,中国家电业最具现代气质、资产质量最好的公司是怎样被肢解和蹂躏的。尽管过了很多年,我们似乎仍然能清晰地听到一个展翅飞翔中的巨大飞兽自我毁灭的声音——那肌肉被撕裂的声音,那骨骼被击碎的声音,那翅膀被折断的声音。

那悠长的叹息,至今在时光隧道的深处如幽灵般地徘徊着——

“可惜了,科龙。”

顺德模式:炸平山头建厂房

1984年,在广东顺德的容桂镇,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水平的潘宁以零件代模具,用汽水瓶当试验品,凭借手锤、手锉等简陋工具和万能表等简单测试仪器,在十分简陋的条件下打造出了中国第一台双门电冰箱。那一天雷雨交加,他独自一人冲进大雨中号啕大哭。

潘宁是容桂镇工交办公室的副主任。当时的广东城镇开办企业成风,其中很多能人都是乡镇基层干部出身。他们是当地观念最超前的人,更关键的是能够整合各个方面的资源。潘宁造电冰箱,在技术上靠的是北京雪花电冰箱厂的支援,在资金上则是由镇政府出了9万元的试制费。所以,这家工厂成了“乡镇集体企业”。这一产权归属最终决定了企业家潘宁的悲情命运。这年10月,珠江电冰箱厂成立,电冰箱的品牌是“容声”,潘宁出任厂长。

企业初创时期的艰辛可以想见,那个时候的乡镇企业还颇受人歧视。潘宁到当年北京最著名的西单商场推销电冰箱,一位科员跷着腿问他:“容声是咋回事呀?是啥级别的?”潘宁说:“我们是乡镇企业。”那位科员当即下了逐客令。1986年,潘宁想请香港影视明星汪明荃代言电冰箱广告。因为汪明荃是全国人大代表,广告要播出需请示上级,结果报告打上去,如石沉大海。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则广告只能在地方电视台播出,却上不了中央电视台。

这些身份的歧视和制度性的打压,并没有给科龙造成致命的困扰。就跟当时所有的乡镇企业一样,潘宁和他的团队反倒增强了竞争能力。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中国知名的电冰箱企业都是靠引进生产线起步的。与潘宁同年创业的张瑞敏就是靠跑部委,引进了最后一条“指标内”的德国利渤海尔电冰箱生产线,才把一家濒临破产的小工厂救活的。最夸张的是,有9家企业向意大利梅洛尼公司引进了同一型号的阿里斯顿电冰箱生产线。在那几年,国内先后引进了79条电冰箱生产线,从而引发了一场电冰箱大战。在这些电冰箱工厂中,珠江电冰箱厂是身份最为低微的一家,然而其却靠新颖的款式、上乘的质量以及灵活的营销策略而崭露头角。潘宁尽管不是专家出身,却视质量和技术进步为生命。他请汪明荃代言广告,策划人员苦思了一大堆花哨的广告词,最后他圈定的却是最平白的一句:“容声容声,质量的保证。”

到1989年前后,珠江电冰箱厂的装备和规模已经不逊色于国有企业。这年冬天,《经济日报》记者在对珠江电冰箱厂的采访笔记中惊讶地写道:“这家位于顺德容桂镇的乡镇企业拥有固定资产8000万元,进口设备占45%,许多大中型国有企业都不具备如此好的条件。该厂的原则是:谁的最好就买谁的。整条生产线长达6公里,全由欧美、日本最好的设备配套组成,这又是许多大中型企业望尘莫及的。”在珠江三角洲一带,容声电冰箱成为最知名的家电品牌,在全国市场上,则形成了“北海尔、南容声”的双雄格局。

在公司初创期,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是,珠江电冰箱厂的发展壮大与顺德地方政府的全力扶持是分不开的。

当时的华南地区,领改革开放的风气之先,地方政府对乡镇企业的扶持不遗余力,因此,带来了“镇镇点火、村村冒烟”的繁荣景象。在所有市镇中,顺德、中山、东莞、南海因经济最为活跃而被称为“广东四小虎”。顺德位居四小虎之首,其对科龙的全力扶持堪称典范。有个例子一直被人津津乐道:20世纪90年代初期,潘宁要扩建厂区,但是容桂镇上已无地可征,镇领导摊开地图,仔细盘算,最后决定炸掉镇内的一座小山,将之夷为平地,让潘宁建车间。有记者对此感慨不已:“若其他地方政府都能这样替企业着想,哪有经济发展不起来的道理?”于是,他的报道用了“可怕的顺德人”作为标题。

由于政府的开明与倾力支持,当时的顺德的确非常“可怕”:全国家电产量的1/3在广东,而顺德就占了“半壁江山”,它是全国最大的电冰箱、空调、热水器和消毒碗柜的生产基地,还是全球最大的电风扇、微波炉和电饭煲的制造中心,容声、美的、万家乐和格兰仕并称“中国家电四朵金花”。在这一年评选的全国10大乡镇企业中,顺德竟赫然占去5席。

地方政府的全力支持成就了顺德企业群,而与此相关联的则是,政府也在企业的经营决策中扮演了十分重要而强势的角色——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是,珠江三角洲一带的不少企业家在创业时都具有半官半商的身份:潘宁是顺德容桂镇工交办副主任;创办了全球最大微波炉企业格兰仕的梁庆德在创业前是顺德桂州镇的工交办副主任;乐百氏的何伯权创业前则是中山小榄镇的团委书记。

1992年1月底,正在广东等地视察的邓小平专程到珠江电冰箱厂视察。这家国内最大的电冰箱制造工厂装备了全世界最先进的生产线。站在宽敞而现代化的车间里,邓小平显得非常惊奇。他问:“这是什么类型的企业?”随行同志回答说:“如果按行政级别算,只是个股级;如果按经济效益和规模算,恐怕也是个兵团级了。”邓小平在厂区参观时,感慨万千地连问了3次:“这是乡镇企业吗?”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邓小平提出了那句日后闻名全国的邓氏格言:“发展才是硬道理。”

在邓小平离开该厂后不久,北京有关机构公布了全国家用电器产销排行榜,珠江电冰箱厂荣登“电冰箱产销量第一”的宝座,并在这个位置上一直稳稳地坐了8年。

潘宁宿命:怎一个“愤”字了得

邓小平的三声感叹,让潘宁名扬天下。此时的他已经年届60岁,按惯例已到了退休的年纪,不过没有人敢公开地提这个敏感问题,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得到了该退下来的时候。

除了年龄的敏感外,一个更“提不得”的话题是,企业的产权归属到底有没有明晰化的可能。珠江电冰箱厂尽管由潘宁创办,但在产权上则属于镇政府。潘宁当时的处境十分尴尬,珠江电冰箱厂日渐发展壮大,而经营团队则无任何股权,潘宁多次或明或暗地提出,希望镇政府能够在这方面给予考虑,可是得到的答复都含糊其辞。另一个让他头痛的事情是,容声电冰箱畅销国内后,由于这个品牌的所有权归镇政府所有,一些镇属企业便也乘机用这个牌子生产其他的小家电,严重地干扰和影响了珠江电冰箱厂的声誉,而对此潘宁竟无可奈何。

于是在1994年,潘宁决定另辟蹊径。他将企业变身为科龙集团,宣布新创科龙品牌,进军空调行业。在他的谋划中,科龙品牌归企业所有,由此可逐渐摆脱政府的强控。他的这种“独立倾向”当然引起了镇政府的注意。也就是从这时起,潘宁和企业的命运变得十分微妙起来。

1996年,科龙电器在香港联合证券交易所上市,融资12亿元,成为全国第一家在香港上市的乡镇企业。潘宁雄心万丈地四处攻城略地,先后在辽宁营口和四川成都建立了两个生产基地,这样可以大大降低物流运输的成本。一个尤为重要的决策是,他宣布将投资10亿元人民币在日本神户建立科龙的技术中心。当时的现状是,中国的电冰箱企业靠“价格割喉战”迅速地击败了早先在中国市场上靠品牌优势而获得先机的跨国企业。但是潘宁知道,要稳固本土企业的市场战果,还必须拥有核心的技术开发能力。当时所有的国产家电企业,其实都还是一些装配工厂,其核心部件仍然需要从国外引进。全球电冰箱的核心技术都被日本东芝、三洋及松下等公司所掌控,所以将技术开发的前沿延伸到日本本土去,是一项成本很高却将有奇效的战略。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潘宁很激动地说:“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装出一台百分百的中国电冰箱,我们这代电冰箱人愧对后人。”

可惜的是,潘宁的这种“决战思维”在他退出后竟成绝响,以致10年之后,中国电冰箱产业的核心技术空心化局面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

1997年,科龙实现营业收入34亿元,利润6.6亿元,获香港《亚洲货币》杂志评选的“中国最佳管理公司”和“中国最佳投资者关系”殊荣,俨然是中国制冷业乃至家电业的希望之星。然而,也是从这时开始,地方政府对科龙的掌控变得直接起来。这家品牌显赫、效益绝佳的企业成了政府官员调控地方资源的一个最佳工具。1998年中期,为了延伸产业链,潘宁谋划在科龙空调项目上增大投资。当项目报到镇政府的时候,他却得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决定:政府希望科龙收购同镇的华宝空调。

华宝空调的兴衰是另一个版本的“顺德故事”。

华宝空调厂是国内第一家生产分体式空调的企业,在广东空调行业中第一家取得ISO9001质量体系认证。1993年,华宝空调销售额达18亿元,产销量名列全国第一。这年的11月底,在经营层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华宝的国有资产控股方顺德市投资控股总公司突然决定将60%的产权出售给香港翁氏家族控制的蚬壳公司。当时华宝的总资产达18亿元,而蚬壳公司的资产不足5亿港元,它只用了1000万元的价格就获得了控制权。由于交易过于“秘密”,引起经营层的强烈反对,创办华宝的董事长当即辞职,其他高管对香港方持强烈的抵触态度,企业经营陷入一片混乱局面。到1994年11月,蚬壳公司见对立状况缓解无望,便以“空调市场不景气,宏观调控使销售款回收周期加长,空调生产竞争对手增多”为由主动放弃了股权。港方提出,他们已经在华宝“连本带利投入资金14.2亿元”,他们愿意“承担1亿元的损失”,其他的款项则要顺德和华宝方面全数归还。很显然,这是一笔让顺德方面很感窝火的交易,不但付出10多亿元的赔偿金,还弄得华宝元气大伤,其市场份额被后起的珠海格力空调等抢去大半。在某些政府官员眼里,此时的华宝已成了一个尾大不掉的麻烦企业。因此,当潘宁提出新上空调项目的时候,便有人提出将华宝空调划归科龙,以此打造出一个“空调航母”。

潘宁对陷入困境、内部矛盾重重的华宝颇为忌惮。在他看来,与其改造一个结构落后的“老房子”,还不如在一片空地上盖一个“新房子”。而政府方面则当然希望他能够挑起这副“重担”。为此,市长承诺,并购后可以“拨给”科龙一个上市指标,允许它在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在权力的高压和上市指标的诱惑下,潘宁选择了妥协。就这样,1998年10月,科龙和华宝宣布联合,这是当时国内家电行业规模最大的一次企业联合。

科龙、华宝合并看上去做成了一艘“大船”,但是实际上这两家企业从来就没有真正融为一体,仅从品牌经营而言,科龙决没有能力同时做好两只不同品性的空调品牌。因此,华宝之被弃是预料中的事情。而一个让人更担忧的事情是,随着科龙规模的扩大,政府对之的控制变得越来越直接。1998年12月,就在科龙宣布收购华宝空调2个月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科龙集团突然发布公告,潘宁辞去公司总裁职务。第二年4月,潘宁卸任董事长,他的所有职务都将由多年的副手王国端担当。

根据很多当事人的回忆,潘宁对此毫无思想准备。在整个1998年,他一直在全国各地考察,他想收购成都一家军工厂的车间,将之改建成电冰箱生产线,还到河北等省份洽谈建设北方生产基地的事宜。据这段时间与潘宁有过数面之缘的北京大学周其仁教授观察,“潘宁下岗,其实他对此没有做好准备,在过去的1年多里,他一直在四处奔波”。

潘宁几乎没有对外界做任何解释,他迅速做出了移民加拿大的决定。为表示自己的彻底隐退,他与科龙约法三章:“不保留办公室,不拿科龙一分钱退休金,不要科龙一股股份。”他对媒体记者发表的最后一段讲话是:“现在退下来,我觉得非常的荣幸。因为好多知名的企业家,有的升了官,有的没有后续力,还有的犯了错误,极个别的上了刑场。像我这样干到65岁的企业家,屈指可数。我光荣退休,确实好荣幸。”他对外宣称有6个“退休计划”:学打高尔夫,学摄影,学开车,学太极拳,读点近代史,陪太太外游。一位科龙旧部曾记录一个细节:老潘临别科龙时,曾“口占一绝”留赠部下作纪念:“服务乡企数十年,纵横家电愤争先。闯破禁区成骏业,寄语同人掌霸鞭。”①有人指出,诗中的“愤争先”一句有点别扭,是不是“奋争先”或“纷争先”的笔误。潘宁肃然地说,就是这个“愤”,发愤图强的愤,悲愤的愤。

潘宁离开科龙后,尽管日后风波不断,他却再也没有对这家倾注了毕生心血的企业说过一句话。每年清明,他必由国外归乡扫墓,然后又悄然出境,几乎与科龙旧人再无往来。

科龙革命:名不副实的革命

潘宁之后的科龙,进入了一个整肃期,自称为“科龙革命”。

这是一个激进宏大而又寓意不清晰的定义。它是一场怎样的革命?革命的对象是谁?要达到怎样的革命目标?没有人说得清楚。真相也许是,后继者为了填补创业者潘宁走后留下的巨大的信念空白,不得不用这种看上去很激进的方式来凝聚人心和激发市场信心。“革命”是一个有血腥气息的字眼,除非公司身处难以逆转的险境,百般无奈之下或可用霹雳手段一试。对于科龙这样正处在效益高峰期的企业而言,因人事之地震而突施这种非常规的战略,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这场革命几乎革掉了科龙自己的命。

从表面上看,王国端任内的“科龙革命”分成两个层面的任务。

一是以“组织转型”为名义的人员整肃。2000年3—4月间,科龙完成了涉及面达2000人的管理层人事调整,部门减少40%,压缩人员35%,车间主任以上干部全部通过竞聘上岗,378人竞聘245个岗位。王国端对科龙“人员和观念都已老化”非常警惕。他先后将4名副总裁级的创业元老一一劝退,同时又引进了知名的营销人士屈云波出任营销副总裁,国际咨询公司罗兰·贝格中国区总经理宋新宇出任战略总监。随着一批“空降兵”的到来,以及内部高层人员的清洗,科龙领导团队的面孔顿时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