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大败局(全新修订版)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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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科龙 一条被可以猎杀的龙(2)

二是改变潘宁“高投入、高利润、高收入、高发展”的四高战略,转而为“消化、断奶”的保守型策略。潘宁在新技术、新模具、新配件等的引进上从来大手大脚,不遗余力,这使得科龙始终在品质和质量上处在国内行业的前列,也因此培养出一种超越众人的现代气质。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也存在引进浪费、维修折旧成本过高等问题。后继者认为,中国家电业已经进入微利年代,想靠高举高打而获得暴利已经不现实了,因此必须精打细算,通过内部机制的优化来保证可持续的效益。于是体现在决策上,就是大幅度削减新模具引进,放弃建设海外科研基地,要求集团内部的配件公司都独立核算,自己“找食”。

对于任何一家大公司的战略调整正确与否,在一开始很难作出判断,甚至在事后都没有办法进行“复盘重演”。战略之优劣,仅仅在于是否适合及执行是否坚决。王国端推行的改革其实很难用“革命”来形容,他好像看到了潘宁式经营已经不能让科龙继续奔驰在高速成长的道路上,因此才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来进行拯救,但其执行效果不尽如人意。被媒体和科龙自己炒作得光芒四射的“科龙革命”,似乎只是为了掩盖辞退潘宁后可能造成的种种反弹效应。而另一个更让人惊心的事实则是,在“革命”的名义下,科龙的资产状况突然发生恶化。

2000年6月,上任仅仅一年半的王国端出人意料地辞职,容桂镇镇长徐铁峰出任科龙总裁。在开放之风颇盛的华南地区,由镇政府正职官员转任辖内最大企业总裁,此前并无先例。因此,其人事更迭引起一片惊呼。或许也是从这种非同寻常的举动中,媒体嗅出了科龙事件的戏剧性。

徐铁峰继续高举“科龙革命”的旗帜,他看上去花了很大精力想重树“科龙文化”和“科龙企业精神”。然而,12月,“科龙电器”公告预亏,第二年的4月年报公布,科龙亏损6.78亿元。

对于这家已经8年稳居中国电冰箱行业老大的明星公司而言,巨额亏损无疑是向市场投掷了一颗巨型炸弹,公众对此的反应几乎可以用“骇人听闻”来形容。让人更难以理解的是,在过去的两年里,尽管潘宁退休造成了企业一定的动荡,尽管王国端式的“革命”虎头蛇尾,但是,科龙产品在市场上的表现仍然很抢眼,这些“家院子里的风波”并没有波及消费者对品牌的认同。因此,科龙亏损成了一个云雾缠绕的大谜。

根据公开的解释,科龙亏损是由于经营不善所造成的。可是,从1997年开始,科龙的赢利能力每年都保持在6亿元以上。1999年,净利润为6.3亿元,电冰箱产量达到创纪录的265万台,实现销售总额58亿元,公司连续第三年荣获“中国最佳管理公司”和“中国最佳投资者关系”殊荣,在11月,科龙还被《福布斯》杂志选入全球20家最佳中小企业排行榜。这样的公司怎么会在来年竟调头亏掉将近7亿元,一来一去将近14亿元反差如何说得清楚?况且,科龙公司的电冰箱毛利率之高是业内众所周知的事实,由彩电起家后来投资电冰箱业的海信集团总裁周厚健曾经算过一笔账,海信电冰箱的毛利率为7.73%,而科龙电冰箱的毛利率却高达29.17%。造成这种高利润现象的原因,一是潘宁所坚持的高品牌、高价格战略,二是科龙所形成的庞大的制造规模效应。

从财务的角度分析,科龙亏损有3种可能性:

——市场突发重大恶性事件,销售急剧萎缩,因运营成本过大,造成巨额亏空。事实上,这种状况在当时并没有发生。

——应收款过大,巨大的呆坏账,形成财务黑洞。曾全面主管科龙营销的屈云波披露说:“2000年我上任时,科龙拖欠广告费2亿多元。我来之前,科龙的最高应收账款是12个亿,我刚上任时是七八个亿。而到我2001年底离去时,广告费只剩下几千万元了,账面上还有2个亿的应收账款,应在正常范围之内。”如果屈云波所言可信,也就是说,尽管在2000年前后公司的应收款项惊人,但最终并没有形成坏账。

——大股东有转移资产的嫌疑。在潘宁创建科龙品牌之后,其上面一直存在着一个“容声集团”,它是科龙电器的大股东,受政府委托管理集体资产。尽管科龙先后在香港和深圳上市,成为一家公众公司,但是真正握有资产权的“容声集团”则始终隐身其后。曾经进入过科龙董事会的屈云波在离开后一直三缄其口,对他坚决辞职的真正原因秘而不宣。一直到2005年8月,他才在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时,言辞闪烁地说:“由头一年赚7个亿(实际上是6.3亿元)到第二年亏7个亿(实际是6.78亿元),这引起大家很大的关注,一来一回可是14个亿啊。除非是特殊情况,要不就是在专门制造亏损。”他还说:“我可以把亏损这种坏事变成好事,把领导层的不断更换这种坏事变成好事,但我没有能力把偷钱这种坏事变成好事。”

科龙与大股东之间的资产状况究竟如何,外界尽管存在种种猜测,但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晰的交代。有专家大胆推测:到2001年底,科龙电器已经被彻底地“掏空”或“消耗而空”。它成了一头看上去很庞大,实际上已经徒有其表的巨兽。它的拥有者们开始考虑寻找下家。

这时候,一个梦想家闯进了舞台。

格林柯尔:抢食腐尸的兀鹰

顾雏军与科龙的渊源始于1989年。

3月,当时国内最有影响力的经济类报纸、新华社旗下的《经济参考报》在头版头条刊发一条新闻称:一个刚刚30岁、名叫顾雏军的青年科学家发明了“顾氏循环热力理论及技术”。据称该技术应用于电冰箱和小型空调可以节能20%—40%,而且不用氟利昂。报纸对他的技术称羡不已,还配发了一条很吸引眼球的评论——《快抢财神顾雏军》。

一向对新技术如饥似渴的潘宁看到这篇报道后,专门剪下报纸,让部下去认真了解一下。一个月后,部下汇报,说这个顾雏军年轻气盛,自称已有100多家国外的电冰箱公司在跟他接触,并且不太愿意把技术转让给国内的电冰箱公司。而且据了解,他的这项技术好像也没有报上说的那么成熟。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谁也没有料到,12年后,这位“财神”科学家会以极其暧昧的方式入主科龙,并最终将科龙送上了衰落的不归路。

我们先来交代顾雏军入主科龙前的闯荡历程。他出生在江苏泰县一个叫仓场的小村里,早年就读江苏工学院内燃机专业,后来考上了天津大学的热力学研究生。这是一个性格倔强而又无比自傲的人。有一次,他跟师弟谈及其导师,竟然说:“我搞的东西,他能懂一半就不错了。”30岁那年,他“发明”了一套热力循环理论,直接命名为“顾氏理论”,其好名之迫切可以想见。他的新技术虽然受到媒体的追捧,但是却不被同业看好,连其导师都公开撰文说他搞的是“伪理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买家,顾雏军就下海创办了一家注册资金为10万元的小公司,专门推销他的节能技术。1991年中国家电消费热初起,他在惠州办了一家空调工厂,生产小康牌空调,广告上自称是“目前世界上耗电最省的家用空调器”。那时正赶上“空调热”,顾雏军生产的空调成本低、价格也低,每台基本能赚1000元。办厂的第二年,产量达到了6万台。3年下来,他赚到了将近1亿元的钱。可惜到了1994年,惠州市技术监督局认定小康空调产品质量不合格,硬是把厂子给查封了。顾雏军一怒之下,状告惠州市技术监督局。他后来回忆说:“1996年以前,我的人生几乎就是在跟世界斗气。”

兵败惠州后,顾雏军当即北上,在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新建了一家无氟制冷剂工厂,名字是“格林柯尔”。就是在那几年,人们逐渐认识到电冰箱和空调器所使用的氟利昂对大气臭氧层有很大的破坏性。于是,无氟家电成了一个被追捧的新概念,一些省份还时髦地提出了加快无氟化进程的口号,顾雏军的技术及工厂恰好赶到了这个节点上。1998年顾雏军时来运转,格林柯尔制冷剂被国家环保总局批准为环保实用技术推荐产品,海南、湖北及天津等省市还把他的产品作为无氟首选替代品。2000年,格林柯尔在香港创业板上市,融资5.46亿元。在招股说明书上,一位王姓董事是刚刚退休的国家环保总局副局长。

顾雏军这段聚敛财富的经历尽管曲折,却并不模糊。可是,他却偏偏要完全地改写。根据他自己的描述,1989年后他就受英国合作伙伴——他始终不肯披露公司名称——的邀请,赴英国创办格林柯尔,然后又去华尔街历练过投资银行业务,并在10年时间里,先后在全球各地创办了9家公司。格林柯尔制冷剂是国际制冷市场上最贵的产品,占有25%的欧洲市场、10%的北美市场和50%的亚洲市场,这为顾雏军带来了巨额的财富。他因此常说:“不要问我钱从哪里来的,我的钱有国际背景。”

在一个互联网已经把世界都碾平了的年代,顾雏军要把一个没有发生过的故事说圆,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他拒绝提供哪怕一个这段经历的见证人,更有熟识者透露过一个细节,此人英语口语无法达到与人沟通的水平。顾雏军令人怀疑的商业活动,除了他的10年“海外经历”外,还有格林柯尔的业绩。上市第一年,格林柯尔就宣布实现利润2.69亿元,营业收入在过去3年里增长了3300倍,赢利名列香港创业板第一。在2001年的年报中,公司宣布实现营业收入5.16亿元,毛利4.1亿元,净利润3.4亿元。以严谨的财务分析著称的《财经》杂志直称,“其收入简直是一个无法达到的数字”。《21世纪经济报道》则报料,格林柯尔的所谓业绩来自大量的虚假合同,“它的故事核心就是到处签虚假订单,假订单多得可以用麻袋装”。

就是这么一个缠绕着众多灰色光环的企业家走进了另一个笼罩在灰色大雾中的科龙。

2001年10月31日,全国各大媒体的财经记者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得到一条消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格林柯尔公司成为制冷家电龙头企业科龙的第一大股东。前者以5.6亿元收购科龙电器20.6%的股权(后来这个收购价降低为3.48亿元)。在新闻发布会上,容桂镇镇长解释说:“作为政府,对企业最好的结果应该是零持股,零负债,应该退出企业,只信守自己宏观控制的职责即可。”之所以会选择格林柯尔,是因为“看好其高科技核心技术、跨国经营网络、人才与市场优势”。

这些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显然无法满足记者们的好奇心,甚至不足以解开任何一个疑问:科龙为什么要出售?为什么是定向的出售?为什么选择格林柯尔?为什么是那么低廉的价格?总而言之,这些年来科龙到底怎么了?

从后来发生的事实来看,科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连收购者顾雏军自己都没有弄清楚。

顾雏军是如何与容桂镇搭上线的,一直是个谜。顾雏军的团队里颇有一些人脉关系深厚的下海官员,其中一位曾任农业部国际合作司司长。他们应该是主要的促成者。《顾雏军调查》的作者陈磊引用一位曾任科龙电器董事会秘书的知情人的话,顾雏军与政府谈判的重要筹码,正是科龙电器与母公司容声集团之间藏于账面之下的大量关联交易,“顾雏军向政府表示,如果让他收购,容声集团欠科龙的钱,就可以不用还了”。

全中国的财经记者及关心科龙风波的人们,都认为这个来历不明的顾雏军,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抢走了一块大金砖。甚至连顾雏军自己,在一开始大概都是这么窃喜着的。

他后来详细地回忆了收购科龙前后的情形:“2001年9月27日签约的时候,我们只知道可能亏损1个亿,到11月底,告诉我们亏损可能超过6亿元,当时我们大吃一惊,而签的协议已经公告。这种情况下,我们回去开了一个会,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科龙的成本控制是有大问题的,如果做得很严格,赢利是有可能的。我2002年1月进入科龙,3月份的时候审计报告出来,科龙竟亏损15亿元,开始报告是18亿元,我们担心那么大的亏损会让债权银行失去信心,就通过并购①收回了3个亿。大概有半年到8个月的时间,银行对科龙都是只收不贷。”

在顾雏军接手后的2002年4月,科龙电器按惯例公布年报,尽管市场对其业绩表现不抱幻想,可是听到的数据还是让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在上年度亏损6亿多元的基础上,公司年度继续报亏15.55亿元,两年连续亏掉22亿元,创下了当年中国家电上市公司之最。

分析其年报,可以发现其亏损的构成为:对容声集团8亿元欠款计提了1.72亿元的巨额坏账准备,大量增加了其他坏账准备及固定资产折旧及减值准备,预提1.6亿元巨额广告费用等等;而科龙电器的经营费用、管理费用竟然高达21.17亿元,比上年度暴涨5.68亿元,差不多占到其主营业务收入的一半。以上所有费用支出,要么与公司的产销营业收入关系不大,要么夸张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基本上是一次吃干榨尽、外科手术般的财务处理。日后,香港科技大学郎咸平教授在评论此次科龙报亏时,直接指斥其为“洗个大澡”。

由这些数据和回忆,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顾雏军得到的科龙是一具已经被掏空的虚弱躯体,而他本人在进入之前,对科龙财务状况的恶劣程度并没有得到准确的信息。

顾氏新政:一块钱里有我两毛

从来没有一个企业家像顾雏军这样,在如此浓烈而难以化解的怀疑眼光中负重前行。他的任何行为都要被打上问号,他的每句言辞都要被猜测用意,他的所有数据都被看成是不可靠的。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将自己对潘宁的同情和对科龙的惋惜之情都“异化”成了对顾雏军的排斥与仇恨。他在各类媒体上得到了一连串尴尬的称号:“寡助者”、“越界者”、“职业说谎家”、“强盗男爵”、“超级掮客”,等等。有一次,顾雏军委屈地说:“我是企业界的孙志刚①。”

在转型期的中国,很多企业家在创业初期的原始积累阶段都有过不可告人的秘密,它们如噩梦般地潜藏在那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可怕地引爆。对这段原罪经历的反思、忏悔与洗刷,考验着企业家们的智慧。顾雏军用的方式也许是最“笨拙”的一种,面对媒体的种种质疑,他总是采用激烈对抗和不予解释的方式。在回答钱的来历的时候,他不耐烦地说:“钱不是问题,只要有好的项目,我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这种很“江湖式”的应答,只能让人产生更大的疑惑和反感,这让他在丧失了基本信用的情况下走到了人们视线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