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显然不是什么诗礼传家,但却深得孔夫子“不食沽来之食”的传统,对于熏烧猪头肉(我们这里叫熏烧肉),向来不怎么进门的。但有例外,比如家里请工人做事情的时候。那些夏天的傍晚,做完事情的工人围坐在庭院中的小方桌边喝酒,一碗雪白的猪头肉和一些素菜是他们下酒的佳肴。我故意游弋到他们的边上,等待他们夹一片肉给我,却经常被我的母亲叫开去。肉香在齿间扩散开去,母亲的呵责就成了耳边风。
所以我童年最喜欢待在乡下,除了没边没际的自由以外,乡下的亲戚知道,这个街上来的孩子很好打发,去买点猪头肉就可以了。猪头肉用油纸包着或者茶缸盛着,夕阳西下,我坐在他们的自行车后面,提着猪头肉,心中的美好如同那些肉香一样洋溢着。随心所欲地吃猪头肉,是我许多理想的最实际的实现。
我最怀念的吃法,是用一张白饼夹着猪头肉。我一个同学的妈妈卖猪头肉,一次放学后到她的熏烧摊。她见到我一高兴就给我包了一张。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看见我城市最繁华地段的一个饭店失火。一些人抱着被子跳了下来,场面和我的食欲一样惊人。若干年后,一直记忆深刻。这里后来变成我们城市最热闹的商场之一,但我还想吃饼夹肉的时候却吃不到了,猪头肉到处都有,但那种厚度适宜、口味简单的小白面饼却找不到了。
上学以后,我上的是城郊的一个寄宿学校,生活费不是很多,加上我那时候喜欢买书,在吃的方面非常节俭。但每周从家里拿到生活费的时候,便几个同学每人两三块钱,凑在一起到校门口的一家烧卤店,买猪头肉,下面条吃。猪头肉在店门口的大锅里现捞出来,热热的切成大块,面也是小店下的,上面飘着一层荤油,我怀疑就是从猪头的肥肉当中炼出来的。最近读网友木木的一个文章,说粽子是冷吃的食品。我想猪头肉也应该是冷吃,所谓“冷猪头”。所以我对校园门口的那个热猪头肉印象非常不好,除了口味非常平淡以外,温度使猪头肉肉质显得有些腻口,口感也没有那种经验当中该有的回香。但学生那个时候穷啊,经济匮乏难见荤腥,所以吃得一般都很用心,最后几块也会以猜拳的方式强迫输掉的人吃掉,饱餐后散步回宿舍,月明星稀,几个饱嗝感受到人生的畅快淋漓。
工作后曾经去了些地方,仿佛很多地方并没有吃猪头肉的习惯,当然也有的地方以卤水出名,比如潮州。潮州的卤水现在风靡天下,各个馆子都有得吃,主要是味道浓郁,可能工艺要比我们这里的烧法更复杂一些,肉吃起来更有质感,有嚼头也更香。不过说起来,感觉比它更好吃的应该算是梅州的做法,那年落脚梅州,一个人游荡在那些古朴的小巷。后来在一个小店买了瓶酒叫了一个菜,门口恰好有卖猪头肉的,便买了一点。买来发现,可能在制作前便已经把猪头的瘦肉尽数割去,肥肉烧制得非常收缩,色若金石,咬起来有些坚硬,但很耐咀嚼,回味无穷,一小碟猪头肉,一瓶酒,吃起来非常的悠闲,听着四周听不懂的客家话,吃出了一种离家千里客旅他乡的况味。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里就流行在过年的时候腌一两个猪头,我们家的风格后来逐渐演化为奶奶家和外婆家两派。奶奶为极简派,一般打当一个猪头干净,便用盐码好,放在风口处晾上一段时日,吃时大火一煮,煮好后和牛肉、香肠、腌鸡腌鸭切一大盘,天天上桌,哪样少了或新来客人便随吃随添,有那么一点儿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感觉。另一派则为我外婆的极繁派,整个烧制过程复杂而且技术含量较高,烧出来后肉烂而香馥。吃的时候也颇经济,招待客人或款待她的外孙的时候才细细切一小碟。也难怪,一个大猪头往往烧出来也就原来三分之一大,当然要吃得细致。外婆而今风烛残年,生活且不大能自理,这个猪头肉今后是吃不到了。
猪头肉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扬州的扒烧整猪头,几乎是淮扬菜的代表。但我日后在扬州待了一年,大小馆子吃了若干,就是没有吃过这个扒烧整猪头,后来看书乱想且平时睹物思味,忽然想到外婆的做法或许就是扒烧整猪头的一种。她是兴化人,兴化以前就属于扬州。
至于熏烧猪头肉,各地都有知名品牌,比如南京六合,比如我们盐城的熊氏、朱氏。本地的经常吃,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主要是由于生意较好,天天可卖清,没有隔日的,所以大家比较放心。另一个就是烧得烂。南京我待得比较久,所以六合出名的几家猪头肉也吃过,单位的驾驶员每次去六合就喜欢带点回来到我宿舍喝酒。比较起来,下酒还是南京的桂花鸭更好一点。这里不喜欢还有一个小原因,就是嫌他切功不好,块太大,吃几块就腻了。
而今物价飞涨,原来我一个人吃猪头肉三块钱就够了,现在十块钱也不足一餐。有一天买了点猪头肉,去一家小店买啤酒,听见两个大妈聊天,一个说肉价飞涨,好久没有吃猪头肉了。另一个说,前些日子买了十块钱,家里几个人一吃就没有了。我听了很有感触,世事之艰,由此可见。回家看书,看到周作人《腌鱼腌肉》一节,说:腌鱼腌肉其实与咸菜一样,只不过沾靠山近海之利,其实都是食贫,吃一点盐味而已。我没有查到吃猪头肉传统由来,但感觉也如北京二荤铺一般,原来猪头只是供祭祀而已。祭祀完了便被小贩收回,卤煮以后卖给那些底层贫苦百姓吃,也算是沾了肉味而已。忽然间觉得以前我们家不吃熏烧,多少有点穷人也要维护体面的意味,以对某种食物的拒绝来表明自己是正经人家。这么一想今昔之感尤其强烈。行文至此,已无言之。
补记:传统认为猪头肉为发物,所以也不宜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