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尹莲的感情时,十六岁。并不惊惧,甚至安乐。尹莲是他现在这个年纪,三十二。她大他十六岁。
三十二岁的尹莲是艺术经纪人,主要是做瓷器这一块。家里有很深的背景,自己勤力且有天分,不久已在圈内深具影响力。
长生是她独自在西南旅行时带回的,朋友的孩子。长生的父母生活在稻城,父亲早故,母亲将他托付给尹莲后不久也亡故。他八岁随着尹莲回到城市,开始接受完备正规的教育,成绩优异。
不知为什么尹莲没有结婚,却肯收养长生。
她待他真的好。因为物质的不匮乏,尹莲从不苛待长生,尹莲在外忙得风风火火,回来却很低调,她总是能坐下来和长生聊天,陪他一起吃饭。长生因失去双亲而日渐干涸的情感,及时得到了滋润。包括他对于城市的不适应和抗拒,都在尹莲的抚慰下得到平息。
长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觉得世界只是两个人的,他和尹莲。他们的相依为命一点也不凄凉,更像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小世界,外人的进入只是干扰。
长生生得英俊,从小到大由身边人的反应可以得知。长生自己也知道,只是当身边的女孩来示好时,他不自觉地厌弃她们。体育课时避免跟女孩子接触,偶尔碰到手也会不乐。他总是冷着脸,除非必要,否则不和女生讲话。
他觉得她们幼稚、轻浮、乐于表现,他从不欣赏她们的天真、无邪,他总习惯拿她们和尹莲比较。
那些女孩如何跟尹莲比?尹莲幽艳低调从容,她有娇艳如少女的面容和成熟女子的心智,她随意谈及的事情可能是这些庸常的女孩一辈子也无法思考到的。当尹莲到学校去接他一起吃饭时,总会引起别人注目。几次之后长生就不要她去了。
他开始有了个人意识,占有欲。不喜欢听不相干的人议论尹莲,只是念她的名字也觉得不洁。
长生偶尔跟尹莲出席一些场合,尹莲举止得体,让人着迷。长生幼时只觉得那是一种荣耀吸引,待在她身边也备受瞩目。见别人称赞尹莲他也开心,却讨厌男人对尹莲的追逐,哪怕是眼神的追逐。
他渐渐不喜,发脾气拒绝去这样的场合,末了又不放心,有些小揪心,夹杂着些醋意。依旧要求有些场合要去,尹莲笑他反复无常。
尹莲也怪,一律拒绝男人进一步接触,她对他们亲近,却不亲密,且不与他们发生纠葛,多年以来她从未往家里带过男人,不与长生讨论他们,亦未有婚嫁的议题,这使得长生安心,觉得自己的地位是特出的。也因此情愿,像个男人那样守卫在尹莲身边。
当身边的男孩开始注目议论女生时,唯有长生不为所动,当有女孩写情书给他,他会转身丢弃,有时折做飞机丢上天,不理会别人在身后哭泣。
当尹莲得知他如此冷酷地对待女生时,曾笑着读过张爱玲那段话给他听,他嗤之以鼻。自那时起,长生窥测到自己的性格缺陷。他是一个性格过于绵密深长的人,并不以别人的喜悲为意,明确来说就是无情。
不久,他梦遗了。午睡时,尹莲在他短暂的梦中出现。他怀着羞耻和不安偷偷去洗了内裤,手指也有沾染,他仔细分辨它的味道,很青涩,是属于一个年轻的、从未开启的身体的,带着隐秘的甜暖和冲动,他心里很痒,很想再往深处走。
开着水龙头发愣。他开始隐约了解自己的感情指向,这使他暗自雀跃,证明他的身心是一致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身边的男孩以此为骄傲的资本。他虽不言,也会暗自留心。但是一直没有反应,他的身体深眠的时间比他预期的要长。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没什么问题,他的身体只是忠贞老成。
他隐忍着内心的激动,压抑着想要大声叫出来的冲动。这天恰好是他的生日,他觉得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让他更有底气面对尹莲。他等待着尹莲回家。
尹莲如约回来了。每一年,她都不会错过今天。她是个守信约的人。她身上的香气拂过他,瞬间织就一张无影无形的网。他像一只落入罗网的小虫,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低微。只要看着她在家里走动的身影,他就非常愉悦。
“你来。”尹莲在门口把蛋糕递进来叫他,“换上衣服,我们去外面吃吧。我订了很好的私家菜馆。”
尹莲今天裹了一条披肩,蓝色,有艳异的流苏,非常妖娆。长生看了她半天,接过蛋糕笑:“我都多大了,你给我买这个!”“我买给我自己这个小孩吃,行不行呀?”尹莲娇俏地回应。
“谢谢了!”长生趁机吻了她。尹莲不以为意。这在他们的相处中时有发生,长生却因和尹莲接触,身体有了他自己知道的微妙反应,他羞涩,雀跃着,“今晚不出去了吧,我有话对你说。”长生帮尹莲把拖鞋拿出,把她拉进来,摁到沙发上。
出乎尹莲的意料。她为难:“我都安排好了。”长生耍赖:“不管,我有新的安排,你就听我一次。”他准备将蜡烛点上,关灯。接下来,是他预期的告白。他期待着尹莲的回答。
尹莲无奈,拿出手机打电话:“阎江,我不能过去找你了,是的,长生坚持在家里,我晚上过去找你吧。”
长生心里陡然一惊,尹莲今天说话的语气很不一样,况且在他生日的当天晚上还要出门,更是从未有过,电话那头肯定是个男人。长生心里一乱,蜡烛点了半天没着,反而把自己烫到,还碰得蛋糕一片狼藉。
“怎么了,”转眼手忙脚乱,尹莲忙放下电话来看他,“烫得厉害吗?”
长生答非所问:“他是谁?”
“我未婚夫。”尹莲说得很自然,“本来今天想让你们见见的,可是你不愿出去,下次吧。”
“我不要见他!你怎么突然多了个未婚夫?”长生又惊又怒,脱口而出,这个转折太大,简直是天塌地陷。
他甩开她的手,马上又重新握起来。
“我爱你。”他说得非常认真。
尹莲这一惊非小,她毕竟经历得多,随即镇定下来,强笑道:“你只是喜欢我。我知道。”
“不是,你不知道,我爱你。”——长生被她的不以为然伤害。他不知道是否每个年轻男孩的告白都曾遭受这样的轻薄。他伤心且愤怒,觉得自己卑微。“你不能把我和外面那些对你告白的男人混为一谈。”他强调!
“同样,”尹莲打断他的话,正色道,“你也不能把我们相依为命理解为你所谓的爱情。”
长生哑口无言,灼灼地盯着她,他明显被刺痛了。不料她是这样解读他们的感情,完全南辕北辙。尹莲像一枚钉子刺入他的眼睛。他败下阵来,第一次他了解到被人拒绝的滋味,眼泪汹涌而出。
看着他的眼泪,尹莲颓然跌坐在沙发上,那条优雅的披肩随之滑落。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她太大意了!
他还是个孩子,可她必须这样狠狠地拒绝他。事情已错,不能再往前走。蜡烛在他们的争执中摇摇欲灭,烛泪滴到蛋糕上,年轻的蛋糕瞬间皱纹密布,老泪纵横。
在暗中,尹莲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令长生陌生的疲惫:“对我而言,爱情不是你我之间这样日夕相对的相处,它更像是劫数,不论怎么躲都躲不开的劫数。”
长生看见她哭泣,那披肩密密地掩住了她的伤口。她如此软弱黯然的样子长生从未见过,也从未听尹莲提起她的感情生活。他忘记了自己的难过,心疼得像被生生撕开。
“不是突然之间,长生。”她缓慢地开口。长生的表白迫她必须拿出隐私交换。
她的不表达像水下的暗礁那样坚固、隐蔽。她又是那样风平浪静的一个人,如果她自己刻意隐瞒,外人真的很难发现。
尹莲所说的劫数,是阎江。一个隐藏在她生命里,至关重要的男人。他和她自幼相识,门第相当。尹莲一直喜欢他,彼此之间也有过丝丝情愫,但阎江和别人结了婚,是出于喜欢还是出于更深远的目的,尹莲无法说清,也无法去问。有时候人宁愿糊涂。阎江结婚时,她正策划外逃,她没那么好的定力参加爱人的婚礼,这时她接到长生母亲的来信,就去了稻城,然后带着长生回来。
结果一路走下来,她其实没有刻意执着,身边的人形形色色,却再也没有入眼的人。曾经沧海难为水,也不是刻意为之。他们都是对感情有洁癖的人,心里的特定位置,宁可空缺也不能替换。
她和阎江保持着暧昧的关系,他们各有便利。两人又都极有节制,这么多年尽量不在一个城市见面,即使约到别的城市,见面次数也寥寥,事过境迁后人们开始淡忘。加之尹莲身边有长生,外人多以为他是尹莲豢养的小男宠,是以,她和阎江的关系居然没被人看破。
尹莲亦想过放弃,以结束来抵抗纠缠的关系,但最终割舍不下。有一年秋天,阎江去普陀山开会,恰好她在杭州,便也上了普陀。没有相约,那么忙碌居然也能在午后一起走到法雨寺,在“同登彼岸”那块牌坊前碰头。她看见他时忍不住泪流,而那素来刚毅的男子竟也眼中带泪。
他就像一件深藏的瓷器,从未轻易打开过自己的感情,但那一眼,尹莲相信他也是爱她的,这么多年的爱没有轻掷。刹那,她想起一个熟悉的故事。她愿意相信前世是枝莲,而他是日日经过以甘露滋养她的恩人。她相信他是她躲也躲不开的劫数,命中注定潜伏在那里,等她陷落。
所以她匍匐,许下愿去——她不介意做他的影子,只要能与他相伴,她可以忍受不能时时相见,只要他以他的方式存在于她身边。
“如果十年之后我们还相爱,我就娶你。”他站在那四个字底下说。
她相信,接受了承诺,一等八年。
阎江告诉她,事情将得以解决时,尹莲说:“比我们约定的时间要短呢!”她快乐得像鸟一样,觉得立刻可以挥舞翅膀飞起来。阎江的眼睛淹没在氤氲的烛光里,像一潭深水永不见底,尹莲愿意溺死在里面。那天他们破例喝了点酒,开车到近郊的乡村过夜。
月光透过阁楼顶上的小窗户照进来,涂抹在白色的床单上。木质的旧床,躺上去咯吱作响。饥渴的身体在陈旧的床单上噬咬纠缠,欲是他们爱的节点,是他们相处不可缺少的环节,让他们可以暂时抛开世俗不管不顾。抵死缠绵之后,阎江抱着她说:“再等一等,我不能留下任何把柄给别人,委屈你了。”
尹莲深陷在他给予的满足感中,不愿多难过,顺从了这个警觉的男人,她知道这不是推脱。阎江的身份,他所处的位置,叫他做事必定谨慎,否则前功尽弃。她没有怨言。
现在阎江终于和她排定婚期。人们以为尹莲是在阎江失婚之后和他旧情复燃,即使坊间有小小传言,也因长时间的冷却而消退,加之阎江的周密安排,一切顺理成章,无损于他的仕途、尹莲的名声。
如今,尹莲打点精神来做新娘,却遇上了长生突如其来的告白。往事被翻起,虽然散碎却历历在目。长生无言了。他觉得自己太白痴,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头栽进来,还自我感觉超级良好。
劫数。长生苦笑,他过早地感受这两个字劈面而来的悲凉。也是,这是过早表达爱意要接受的惩罚。
你何尝不是我的劫数,你该让我在稻城自生自灭,不该把我带到城市来,进入你的生活。如果八岁时没有遇见你,也许今天就不会痛苦。
没有用,尹莲嫁给阎江是不可改变的事情了,他们期待了这么多年,不会因任何人而动摇了,长生一直以为自己对尹莲而言是重要的,现在完全失衡了。尹莲有了阎江,不需要他这个蹩脚的掩护了。他预感到她将要飞走了,却无能为力。他又想,我拿什么爱她,我所拥有的,都是她赐予的。
“我也可以离开,像你当年那样。”就在尹莲婚礼的那天,长生悄然离去。
“你会挂念我吗?你会寻找我吗?尹莲,不要。”“他待你如你期许的那样好吗?”这样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然后纷纷陨落,化为灰烬。
他独自穿行在路上,恢复来时的一无所有。火车隆隆地驶进月台时,他从睡梦中惊醒。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八岁的幼童,睁大眼睛看着窗外,凌晨的月台陈旧寂静,灯光暗黄。再远一点是城市的郊野,未眠的人家醒着的灯火,似一朵朵盛开的昙花。
他还记得,那一年尹莲在看关于张爱玲的书,笑着读这句话给他,他当时不懂得,现在懂得了。未果的爱已经化为飞灰。
他终于放弃,以结束来抵抗劫数。这是他唯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