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语世界《文心雕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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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文心雕龙》部分篇章英译解析(4)

所谓宗经,即宗法经典,以经典为(文)的渊源。从整篇来看,刘勰宗经的重点是本经术而论文体。刘勰首先描述了经典的文体特征,然后从五经发散到各种文体,并归纳为六义,实为六种文风。最后在赞中点题曰:“渊哉铄乎,群言之祖。”向前逆推,则文宗经,经依圣,圣明道,文最终还是要回到起点——道。刘勰所作的种种铺垫,无非是为了让文的合法性得到提升,以拨正传统观念中文的附属地位。

关于“宗经”的翻译,各家处理并不相同。施友忠用“The Classics as Literary Sources”(作为文学源泉的经典),黄兆杰用“The Classics, the Forefather”(经典:先祖),宇文所安则用“Revering the Classics”(尊经)。施译沿袭一贯的保守风格,明确地说出刘勰以经为文宗的主旨。黄译和前二节标题保持形式上的一致,如第一节“The Way, the Origin”,第二节“The Sage, the Oracle”,都是以同位语的形式来表述,这种形式上的一致和汉语原文是相符的。宇文所安的翻译则符合原文的动宾结构,并体现出刘勰对经典的敬畏之心。

按,“宗经”的思想在刘勰以前已然存在。扬雄《法言?寡见》篇:“或问:五经有辩乎?曰:惟五经为辩。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舍斯,辩亦小矣。”其中已经初显粗略的文体观念,将辩分为说天、说事、说体、说志、说理五类,恰好循五经。又桓谭《新论》有《正经》篇,以经为正源,并说“古帙《礼记》、古《论语》、古《孝经》,乃嘉论之林薮,文义之渊海也”,则明显地是以经为文辞之渊源(据饶宗颐《文心雕龙探原?文心各篇之取材述略》)。王充《论衡?佚文》篇:“文人宜遵五经六艺为文,诸子传书为文。”这些说法,都可能为刘勰所祖。刘勰将这些说法系统化,形成了一套有影响的宗经理论,对后来的宗经思想有深刻的影响。

综上所述,刘勰的“宗经”当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是主观上对经典的尊崇敬畏。经乃“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为文章之极,又是探究宇宙和自我心灵最隐秘处的方式,是圣人根据对万物的体察所留下的宝贵遗产,所以人应对经典存敬畏之心。二是经典为文辞之源的客观事实。经归元一,“分教斯五”,然后统领一切文体。如果作文不能宗经,虽艳丽不能归本。因此,翻译“宗经”一词时,也应当从两个方面来考虑。相比之下,施译显得略为保守,仅仅表现出客观事实,却没有表达出刘勰的主观感受。宇文所安的翻译则恰恰相反,表现出对经典的敬畏,却并没有说明客观事实,不过,宇文所安的翻译是注疏式的,因此翻译前的阐述可以弥补翻译中的不足。黄译可以说基本能表达两个方面的含义,但是对“宗经”一词却没有用动宾结构。当然,翻译本来就是难事,形式和内容常常无法两全。如果不怕形式上的繁琐,我认为“宗经”可以翻译成Revering the Classics as the Ancestors of Literature。

施友忠的翻译基本符合原文,但是对一些难字词没有进行准确的翻译和适当的解释。比如“重以八索,申以九邱”中“八索”和“九邱”虽为书名,仍有一定的含义,并非完全不可译。施友忠以拼音替代,如果在注释中加以说明,会让读者有更好的理解。又如“夫易为谈天”中“天”实为一中国传统中的关键词。我们知道天不等同于我们头顶的蓝天,更不可与西方的天堂相提并论,“天”是和自然相关的,圣人可以从中看到自然和社会现象的征兆。施友忠同样以拼音替代,可以说是深谙中国文字的奥妙,但是,不加注释的做法却会让英语读者一头雾水。此外,译本中也有一些明显的错误。比如“酌雅以富言”中的“雅”被翻译成“Book of Poetry”,显然他是把雅看作风雅颂的雅 ,认为是《诗经》的代名词。然而此处“雅”当指《尔雅》更为恰当。《尔雅》是不折不扣的辞书,正是丰富辞藻必备之书。郭璞《尔雅序》:“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辩同实而殊号者也。诚九流之津涉,六艺之钤键,学览者之潭奥,摘翰者之华苑也。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宗经》同篇中刘勰提到通《尔雅》可以晓文意,而指《诗经》时多用“诗”。《练字》中又说:“夫尔雅者,孔徒之所纂,尔诗书之襟带业;仓颉者,李斯之所辑,而鸟籀之遗体业;雅以渊源诂训,颉以苑囿奇文……”无疑,颉是《仓颉》,雅是《尔雅》。可见刘勰有用“雅”代《尔雅》的笔例。

黄兆杰的翻译是十分自由的意译,如果要逐字逐句分析起来,每一句都可能引起争议,故此处不便展开篇幅来讨论。宇文所安的翻译有了前几个译本作参照,译者又十分严谨地查阅了种种注疏,可以说最为准确,但是也难免有可斟酌之处。比如在翻译“五石六鹢,以详备成文”时,宇文用的是“[in the passages about the] five stones and six albatrosses, he [Confucius] wrote giving details about one and omitting the details about the others.”其中鹢被翻译成“albatrosses”。《说文》中没有“鹢”字,查《康熙字典》有“倪历切,音逆。与同。水鸟也。似鹭而大”。而《春秋穀梁传》都作。不论是鹢还是,都是像鹭鸶、鸬鹚等的水鸟。而albatross一般指信天翁,是一种以善于滑翔而著称的海鸟,这与原意不太相符。虽然该词的选择对原文含义并没有太大影响,但对“一字见义”的《春秋》而言,词汇的准确应该是很重要的。翻译本应当“以详备成文”,因此以海鸟albatross来翻译水鸟,就显得不那么妥帖了。按照宇文的翻译,孔子“五石六鹢”的例子说明他对事例细节的取舍。施友忠此句译为“‘Five meteorites’and ‘Six fishhawks’are two examples of a pattern of composition marked by a thoroughness in reasoning ”,即“五石六鹢”的故事体现了推理细致的作文方式。事实上这个例子强调的是孔子用字略中见详,寥寥数语背后暗含玄机。从《左传》和《公羊传》的对比也可以看出类似的道理。《春秋左传》僖公十六年正月:“陨石于宋五,陨星也。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风也。”《春秋公羊传 》:“曷为先言殒而后言石?殒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六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可见,《春秋》原文虽然仅数字,其实隐含了逻辑十分清晰的事实。接下来的“雉门两观”,说的是雉门与两观孰小孰大、孰先孰后的顺序问题,两观失火,延及南门,然而南门比两观更为重要,所以仍将比较重要的放在前面。此句宇文所安按照英语的习惯用法翻译为“[In the passage about the] two watchtowers at Chih Gate”,便是雉门的两观,意思并没有什么错误,但是顺序却发生了改变。英语读者首先看到的是两观,这和原文所讲的顺序恰好相反。虽然英文中的习惯是将中心词放在前面,而把雉门当作修饰语放在后面,所造成的视觉效果与汉语原文是不同的。如果读者有意查看“雉门两观”在《春秋》中的原文,很有可能会对刘勰此处用典的意图混淆不清。因此,此处翻译宜将雉门置于两观之前。

总的来说,各种译本并无太大分歧,但是有几处翻译表现出不同的理解,我们有必要在此辨异。

一是论及经典作为后人作文的资源时,刘勰说“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运用而未先”。以下为各种翻译:

施译:Later scholars take them up and do not feel that they have become outmoded; scholars in the past long used them and never felt that they were ahead of their times.

——后来的学者运用起来,并不觉得它们已经过时;以往的学者久已用之,从不觉得他们(它们)超前。

宇文:The laterborn seek within them and learn from them, without thinking it too late [for the Classics to be of use]; earlier worthies have long used them, not thinking it was too soon.

——后生们研究学习它们(经典),并不觉得(运用得)太晚;前贤们久已用之,并不觉得太早。

黄译:The new generation seek after them without being oldfashioned, as their predecessors have always employed them without being too much ahead of their time.

——新一代的研究它们(经典),并不显得过时;正如他们的前辈一直运用它们,并不显得太超前。

杨译:Latecomers will study them without feeling too late, earlier generations would not have gained advantage if they had already used them.

——后来者学习它们(经典)不会觉得太迟,前辈们如果已经用过(经典)也不会占多少便宜。

分歧主要在“非晚”和“未先”上。施友忠和黄兆杰均认为“非晚”是不过时的意思,“未先”则指不提前。宇文所安则认为“非晚”是不太晚,“未先”是不太早。《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中说:“按,唐写本作‘久’是也,‘文’其形误。‘久用’与上句‘追取’,相对为文。天启梅本据曹学佺说改作‘运’,非是。”又潘重规云:“班固《典引》:‘久而愈新,用而 不竭。’久用未先,正本班语。‘未先’与‘非晚’亦相对为文。”。往日《文心雕龙》专家多认为“未先”是未为前,或直解为未超先。总的来说,此句指后进学士在研究运用经典时并不显得太迟,前贤们早已用之,但也并不占先,言下之意是经典久用而不衰,不管是前人后人都能从中得益,是以“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

二是关于六义的翻译。《宗经》中说到文之体有六义,各家翻译略有不同,尤其第二义“风清而不杂”中出现了《文心雕龙》中的关键词之一——风,各译者的解释显然不同。以下为各家翻译:

施译:unmixed purity of form

——形式上的纯洁不杂

宇文:the affective force clear and unadulterated

——清而不掺杂的感情力量

黄译:Morally they are always pure and never muddled.

——道德上纯洁不浊

杨译:the style clear, not mixed;

——风格清新不混杂

从四者的翻译看,施友忠眼里的“风”为形式,宇文所安眼里的“风”是能感动人的一股力量,黄兆杰则认为“风”是道德、德行,杨国斌则认为“风”更接近于风格。关于《文心雕龙》中“风”的理解及翻译,有很多著述,大多不能避《风骨》篇而不谈,具体在后文讨论《风骨》篇时会有论证,此处仅择一二略辨之。看得出来,几位译者各有所本。施友忠认为风是形式,这与“风骨”之形式内容论相符。不少学者认为风骨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一部分学者如舒直则认为风即形式,骨即内容。

《文学遗产》编辑部。宇文所安的翻译可能受所谓感染力说的影响,认为风是文章感染力的根源。黄兆杰的翻译显然与教化说一致,认为风即教化,强调的是作品内容的德育作用。比如陆侃如、牟世金就持此种看法。关于本篇的解释,周振甫注:“风清:风格纯粹。”詹锳注:“风格清纯而不驳杂。”多以风格释“风”。曹学佺在此评道:“此书以心为主,以风为用,故于六艺首见之,而末则归之以文,所谓丽而不淫,即雕龙也。”似主张“风”是文的实际功用,此处“风”似乎可以解释为风化教育。事实上,几位译者的翻译不同,并不能以简单的孰是孰非来评价,只能说是体现了译者的不同侧重点,这恰恰说明了中国古代文论话语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同时也反映了翻译的无奈。

三是关于《文心雕龙》中所涉文体的翻译。在这一节的开头,笔者曾提到《宗经》宗法经典,以经典为文的渊源,其重点是本经术而论文体。在分门别类地谈论了种种经典的特点后,刘勰终于将各种文体分门别类,一一列于五经之下。可以说《宗经》一篇其实为《文心雕龙》论文叙笔部分的纲领,《宗经》中所提及的文体在后文分别有所展开。因此,《宗经》中有关文体的翻译将关系到对以后诸篇概念的理解。通过对译本的仔细梳理,译者对各种文体名称的翻译有很大的差异,这意味着译者对后文各篇论文叙笔的理解也有所不同。这一点在第十章中有详述。

第四节 神思:神与物游

《神思》历来是《文心雕龙》研究者所高度重视的刘勰创作论的首要篇章,通常被认为是讲形象思维、想象、灵感的。正因为这篇文章体现了刘勰关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思想,在《文心雕龙》下篇中也占据着非同一般的地位,翻译者不约而同都会选择这篇文章。因此,不但《文心雕龙》英文全译本中能看到这一篇的风采,大多选译者也试图通过这一篇的翻译,将中国传统文学理论中有关想象的思想介绍给国外读者。

神思,是中国古代文论常用的关键词,因刘勰《神思》篇而自成一范畴,是讨论中国古代文论时难以避开的一个话题。不过,文学中的“神思论”虽成型于刘勰,这一词的应用却早在刘勰之前。最早的书面记载可以追溯到三国时东吴韦昭所编的《吴鼓吹曲辞》十二首,其中《从历数》一首中有“建号创皇基,聪睿协神思”的句子,不过,这里“神思”似用来形容人的睿智精思。又管辂赞扬刘智:“吾与颍川兄弟语,使人神思清发,昏不假寐。”(《晋书?刘宦传》)此处神思则指人的精神状态。曹植《宝刀赋》中有:“规员景以定环,掳神思而造像。”此处,神思与意象开始发生联系。晋宋之际的画家宗炳在其《画山水序》中说道:“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尽管他的论说主要针对绘画,但是其意旨已和刘勰所说的“神思”相关。至于陆机的《文赋》虽然没有直接提到神思一词,却正是谈为文之构思与想象,被公认为刘勰“神思论”的重要思想来源。不过,“神思”真正成为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范畴,则始于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因此,对于“神思”一词的翻译,表现了学者对“神思论”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