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英语世界《文心雕龙》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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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文心雕龙》部分篇章英译解析(5)

从中文来看,“神思”作为名词可能有几种构成方式,“神”与“思”的关系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神”可以理解为形容词,用以修饰“思”,指精神上的、心灵上的,甚至奇妙的,与之相对的是“物质的,外在的”;“神”也可以理解为名词,表示精神、心灵、意志,甚至某种不可言说的内在物,虽然仍然是修饰“思”,但是此时“神”的主动性得以体现,与之相对应的是“物”、“外物”。英语翻译主要有三种形式,一种是将神思看成一个整体,比如杨宪益的“On Fancy”和杨国斌的“Shensi, or Imagination”,fancy和imagination都有想象的意思,都可指文学或其他艺术创作中的创造特性。相比之下,fancy更随意,更异想天开,具有娱乐性,而imagination则更为深刻,更打动人,更富有灵性。一种是将“神”看成形容词,如施友忠的“Spiritual Thoughts or Imagination (Shenssu)”和黄兆杰的“Magical Imagination”。前者将神理解为精神上的、心灵的,后者则认为“神”还有神奇的含义。另一种就是强调“神”的主动性,把“神”看成名词,比如宇文所安的“Spirit Thought, Shenssu”。这种翻译和spiritual thoughts的含义比较接近,但是词性的选择表现出译者的不同倾向。

《神思》中“神”单独出现过5次,每次都是作为行为动作的主体,比如“其神远矣”、“神与物游”、“神居胸臆”、“神有遁心”、“神用象通”等,都能看出“神”的主体地位。有的学者认为“神思”又称“神”,上述“神”单独使用之处其实相当于神思。笔者认为“神”是人内心引导一切思维活动的主体,游离于肉体之上,又不可与肉体分离。刘勰论神思,就是论作文的构思,这些思想活动正是由“神”所支配的。神思的运行,首先要依赖于虚静的心灵。只有“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才能于纯净的精神状态中生出种种神思。其次,灵感还有赖于作者的积累,包括丰富的书面知识(积学以储宝)、清晰的辨理能力(酌理以富才)、实践锻炼出来的观察能力(研阅以穷照)和表达思想感情的美好文辞(驯致以怿辞)等,都是创作的基础。神思产自内心,但只有和外物相应和的时候,才能顺利地表达内心。即使“神与物游”,还是会出现“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的情况,因为物首先要与思相接,思所表现的意旨最终又要通过言语来表达,经过层层传递,一些信息自然就丢失了。不过,外物形貌上的不足,可以通过情思的变幻来补充,真正好的构思往往在言辞之外。由此看来,神思中“神”不仅仅是修饰“思”的形容词,还是作文构思过程中的重要因素。宇文所安的翻译Spirit Thought,大胆地打破了汉语惯常的“形容词+名词”式偏正结构,而采用了“名词+名词”式偏正结构,突出了“神”的主动性地位。

这一篇正文的翻译中,仍然存在不少问题。特别是以下几句,翻译者似乎都把握得不太轻松。

“驯致以怿辞”:

施友忠将此句译为“he must master literary traditions in order to make his expressions felicitous and smooth”,转译成中文,即“必须掌握(沿着)以往的文学传统,以使表达巧妙流畅”。杨宪益译为“train himself in the use of the right phrase”,将驯致理解为培训、训练、培养的意思。黄兆杰译为“tamed the shapes of things for better management of language”,其中tame一词通常指驯服、驯养,比如莎士比亚的名作《驯悍记》原题即为“The Taming of the Shrew”。宇文所安的翻译是“guide it along to spit the words out”,用了一个虚设的代词it来表示沿着某种方式选择文辞。杨国斌翻译为“taste to select language”,则有通过细细品味来选择文辞之意。众说纷纭,该取何意呢?

《易?坤》 象辞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正义曰:“驯,犹狎顺也;若鸟兽驯狎然。言顺其阴柔之道,习而不已,乃至坚冰也。”可见“驯致”和驯养、驯服确实相关,但是,其驯养(鸟兽)的含义已逐渐隐去,更重要的是表示顺、沿。《易经》里指顺着阴柔之道一直往下,《文心雕龙》中则应指沿着自然的文思或情致。“怿”在元刻本、弘治本、训故本、梅六次本等中均作“绎”,杨明照先生也说:“按,‘绎’字是。……‘绎’,理也,寻绎也;‘怿’,说也。此当作‘绎’,始 能与上句‘研阅以穷照’句相承。”,范文澜也说:“怿,疑当作绎,绎,抽也,谓神理之致,须顺自然,不可勉强也。”。因此,这句话可以理解为“顺着自然的思路或情致,以引出美好的文辞”。这样看来,这句话可以翻译为guide it along (the nature) to select proper words。

“规矩虚位,刻镂无形”:

此句讲神思方运之初的状态尚不稳定,思如泉涌,各种念头纷扰。作者此时需要在未成形的文思中锁定范围,同时在没有定型的思路中刻镂形象。施友忠将此句翻译为“rules and principles become mere formalities and there is not the least trace of carving or engraving”,意思是,规矩和原则仅仅是形式,且没有一丝雕琢的痕迹。句子两部分之间的联系没有清晰地表达出来,让人看了未免有些摸不着头脑。特别是后半句的解释和原句不符。杨宪益翻译为“we plot any course we please, inlay any invisible pattern”,即计划一切我们中意的过程,嵌置一切看不见的形象。黄兆杰译为“and rules become empty abstractions, and carving is carving of the invisible”,即规矩变成虚空的抽象,刻镂是对无形的刻镂。宇文所安译为“rules and regulations are still hollow positions; and the cutting or carving as yet has no form”,即规矩仍处于虚位,刻镂尚未成形。杨国斌则译为“the shapeless is given shape; the unformed begins to take form”,即无形的被给予形状,不成形的逐渐有形。从以上翻译来看,除了杨宪益和杨国斌之外,其他译者都将“规矩”和“刻镂”理解为名词,而把“虚位”、“无形”看成它们的谓语。如规矩一般被译为rules,principles,regulation等,而刻镂被译为carving,engraving,cutting等。这种情况下,“规矩虚位,刻镂无形”被视为某种状态。而两位杨氏的翻译则表现出不同的理解,尽管二人的翻译都比较自由,甚至有些过于简单,但他们都把“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看成动作行为,有祈使的功能,似乎是说,当一切还处于虚位、无形时,要进行“规矩”和“刻镂”,以赋予事物一定的形态。对他们而言,规矩和刻镂是作动词用。

那么规矩和刻镂究竟该做何解呢?规、矩,分别是测量圆和方的法器,从而引申为法度、准则,但有时也可作动词,表示以法正人(物),或者计划、谋划等。如《礼?儒行》中有“其规为有如此者”。《国语?周语中》中有“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规方千里,以为甸服”。又《旧唐书》卷六十七中记:“祖佗,后魏东荆州刺史。父讷之,北齐太子舍人。矩襁褓而孤,为伯父让之所鞠。”不过,当规矩二字连用时,大多数为名词。比如《礼记?经解》说:“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圆也。”此处规矩与绳墨对应,都是指衡量标准。又《孟子?告子上》中说:“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同样,前者指匠人依赖的衡量工具,后者引申为做人、做事的准则。同在《文心雕龙》中,规矩作为一个词还在《征圣》中出现过:“文成规矩,思合符契。”与后面的符契相对,同样是名词。规、矩分体但相对使用的情况在《文心雕龙》中也出现过,比如《奏启》中有“若能辟礼门以悬规,标义路以植矩”的用法,当中规与矩都作名词用;而《才略》中“孙绰规旋以矩步”的用法,规和矩则被活用作形容词。

由此看来,“规矩”的词性,并不能以常例来确定,而需从上下文语境来判断。首先,神思方运,万涂竞萌,一个作者灵感迸发之初,千头万绪从脑海中涌现出来,朝四面八方发散开去,没有特定的方向,万物在想象中随意变化,以至于难以捉摸其最终的形象。正如陆机所说的:“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正是在这样一种虚位、无形的状态中,创作者“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此时的文思极具可塑性。如果作者一任思绪乱飞,则登山或者见海,观海或者思山,虽然可以说作者想象力极其丰富,但这种神物相离、意旨和境物相悖的状态,并不是刘勰所要的。刘勰所主张的是“含章司契”、心物交融的创作过程。作者通过平时的积累,在构思时随着境物让思路自由发挥,到了一定的地步就会水到渠成,求得自然。于千万思绪中析出头绪,在万千变化中显现形象,只有这样,才能够达到“神与物游”的境界,让作者的神思和现实世界之间搭起一座桥梁。因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刘勰在“规矩虚位,刻镂无形”中不仅讲述了构思之初那种无序的状态,还强调创作者的心灵在这种无序中寻找到自然的秩序,赋予事物一定的形态,因此,尽管“规矩”和“刻镂”作为名词可能更符合原语境,翻译时仍可突出这种“课虚无以则有”的动态。

“结虑司契,垂帏制胜”:

这是《神思》的最后一句话,指通过思考来构成文思,通过苦读积学,可以达到最后的胜利。结虑,即构思;司契,即掌管契信。所谓契,纵然有契约、契合之意,但此处并不一定表示和约,而是被刘勰借来指掌握行文的规则。

以下为各种译本中对此句的翻译:

施有忠:It gathers together all its ideas and works them into harmony, And [like General Chang Liang] wins victory afar while sitting in its tent.

——集中所有的思虑,将它们和谐为一,就可以(像张良将军一样)坐在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

杨宪益:Wellmarshalled thoughts, a wellstocked mind, And victory is close behind.

——有整理清晰的思绪,有满畜积累的思想,就胜利在望了。

黄兆杰:Weave thoughts, be in control, Calculate and overcome.

——组合编织思想,让一切处在掌握之中,计划考虑从而获得成功。

宇文所安:Drawing ones thoughts together, take the creditors half of the contract, And behind hanging tentflaps determine victories.

——集结思虑,掌握好债权人的那一半契约,

杨国斌:remember the rules of writing, Diligence leads to success.

——牢记写作的法则,勤奋最终将带来成功。

前半句的翻译虽然各有不同,但大致都表示要集结思路,掌握写作的法则,不离刘勰的本意。但是有的翻译者太拘泥于“契”的本意,反而给译本带来了问题。比如宇文所安的翻译中,把司契翻译成“take the creditors half of the contract”,即掌握债权人的那一半契约。他认为《文心雕龙》的这段话受到陆机《文赋》中“意司契而为匠”的启发。他解释说,“司契”一词在《老子》中已出现过,即“是以圣人执左契,不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彻”(《老子》),此处契当指契约、合同。宇文所安指出,陆机的这句话里,司契相当于“控制”、“占上风”,主要是讲意和言的关系。这放在《文心雕龙》里,基本上也是吻合的。但是,为了更好地表现中国语言的特点,宇文所安仍然冒险使用了直译,希望能通过注释让读者看到中国语言的形象性。然而,这样问题也就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