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吃惊得眼睛都睁圆了,知道他有些胡闹惯了,却不想到了这地步,忙轻怒道:“胡说。我若那么叫你不被人笑死了。”
韩子沫看她微嗔的样子竟也是那般水灵灵得神采飞扬,他却只有笑意无限,醉意萌生。对着她的薄怒,他的坏笑也益发焕发出光彩来。
一秋的母亲自入夏以来就不断地咳嗽发烧,原以为是身体一向虚弱,不抵这变换多端的天气中了暑。吃了十几味药,身体不见好不说,却越发严重了。咳嗽加剧,面色苍白,精神一度萎靡,有时呼吸突然就急促紊乱起来。一秋又是担心又是着急又是害怕,她却觉着自己灯枯油尽,大限将至,反而很是坦然豁达,唯一担心的就只有一秋。
果不其然,深秋黄叶开始飘落,每一片都是一份漂泊无依的寂寥,印在一秋渐渐冰寒的心里。医生到了现在终于给了个准确的答复:肺炎,是那个杀人狂魔,一步步吞噬着母亲那脆弱的病体。人之将死,其言尤真,到底给她应验到了。她一直以为自己得了感冒而已,却已觉着生命要走到尽头了,那份不详的感觉竟然是真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平淡凄清得活了大半辈子,到了此刻竟然不可思议了一回,人生真是如戏。
作为上一辈的人,她觉着自己没有活过一天好人。最快乐的幼年时光消磨在清寒的风吹日晒里,刚到了如花的年纪就遭了恶人的淫手,那个人却一走了之,让怀上孩子的她遭尽人的白眼,曾经站在江边一度想要自杀,却最终还是舍不下肚中无辜的孩子,含恨离开了那个地狱之地,离开了说好要一直陪伴的被情殇所困痛苦不堪的妹妹。
后来一路颠簸奔波,年轻时为了养活一秋能让她念书学唱戏拼命做苦工,好不容易将她拉扯大,自己的身体也已拖垮了。本想让女儿继续读大学的,但她实在没那份能耐与精力了。虽然没能如愿地将她养成个内外兼修的知识人才,好在她能在工厂里干得出色得到老板的赏识,也算是对她对自己极大的安慰了。自己这辈子这么过来了也无所谓了,只是不希望女儿以后重蹈了自己的覆辙,去一辈子咀嚼那苦果,苦在嘴里,伤在心里。
也许真的是自己尝的苦太多了,将女儿的也一并尝过,让她得以遇到一个知心的朋友。到了这最后关头,她把最深的信任给了吕靖璘,这个她一直怀疑和排斥的男人,此时此刻她将一秋郑重地托付给了他。病中的她身体甚是难受不适,神情也一度混沌不清,只有一个意识却一直都是清醒的,那便是吕靖璘对一秋的关心对她的照顾,全部出自一个朋友的至情至谊,无半分非分之意。他一表人才,事业有成,家庭和睦,更重要的是重情重义,有责任心,是一秋将来最好的依靠。这份依靠,虽然没能成为一个丈夫宽广的胸怀,作为母亲她也曾奢望过有这样一个乘龙快婿,但能是一个长兄如父或者挚友如夫般的肩膀,他会给一秋找个爱她疼她的人,让她的将来有所依托,也算是女儿的福气了。
靖璘近来大部分时间都往返于这里,陪着一秋照看母亲。因为一早询问了韩子沫,心里对老人家的情况有了一定的了解,早做好了准备,只是怕一秋承受不了,一直没有开口。而今,不用他开口,医生的诊断,秋母气息奄奄的神态已经说明一切了。
屋里因为拉了一半窗帘,显得暗沉沉的,墙上的红纱壁灯开着,更阴暗得忧郁了。空气里满是浓重的汤药味,一团热风似的扑面而来,带来阵阵苦涩而尖锐的警告。她特意嘱咐的,不要拉窗帘,太阳光太刺眼了,越是灿烂,投在她心里越是斑驳。再者,她要安静地走,不想要太多人知道,虽然外面的人是不会在意的。
红色五斗橱上放着碗没吃完的粉蒸肉,最近她爱吃这个,每次都是两三口就吃不下了,今天却吃了六大口。只是她越吃得有滋味,一秋心里越难受,感觉下一秒她就不能吃了。
铁床上玄色高丽棉被凌乱的团着,伸出一个角来盖住她的上身,一秋想给她换个毯子来盖着,她摇摇头,飘忽地说:“不用了,就他,多少年了。”她面色暗黄神色凄清,两眼只是看着女儿,虽然淡淡地笑着,终究藏不住内心的担心,却还有些欣慰,更有绵长的舍不得。
她是个美人,虽然被岁月的风霜凌厉地划过眉梢眼角,留下一脸暗沉纵横的沟壑,轮廓点画处依旧有昨日的满月之光。只是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就这样撒手人寰了,当真是命薄福浅,命运作弄。
她又看着靖璘,眼神里是深深的请求:“吕先生,你帮我照顾她,我欠你的,来世再还。”
靖璘只是眼神笃定地点点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的嘴唇颤抖着,又艰难地说:“帮我给她找个好丈夫。”
说完这几句,便不再说了,直接闭着眼睛睡了。一秋不敢喊她,却怕她从此一睡不起,眼睛惊慌地看着靖璘,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靖璘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她只是睡一会,马上就醒了。”
她当真就醒了,眼睛睁得大大的拼命发着光地看着一秋,似乎还有个未完的心结,看了好一会,慢慢地喘息着,微弱地说:“其实,你还有……”
气息消尽,眼睛微阖,她当真就去了。一旁的医生过来搭了脉,看了看瞳仁,摇头叹气着,说她走了。她当真就去了。一秋这才放声哭出来,扑到母亲身上,大声喊着“妈妈,妈妈”,手使劲地抓着那团散在母亲身边的棉被,揉捏得皱皱巴巴,手因为心里的剧痛反而有了力量,将那被一下就扯下来了。
“妈!妈!你别走啊,你别丢下我啊!”一秋蹲下身来,眼睛直直地看着母亲,似乎还不能相信她就这么走了,可是眼里蓄满了泪水,周围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像有意要向她说明所有希望皆是枉然,终究还是白茫茫一片,归于干净了。
忽然,眼前一黑,身体失却了方向。靖璘忙蹲下将她接到怀中,先吩咐阿江去给韩子沫和杨力奇拨个电话然后准备丧礼的事宜。他再回过头来轻轻地唤一秋,见她不醒,打算将她抱到床上去,忽然间她将头缓缓转过来,看向靖璘,虚弱地说:“你抱抱我。”
靖璘犹豫了半分,将她紧紧抱住,心里随着她也是哀痛不已。一秋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借此寻得一点力量,一点安慰。十分无助的时候,他在这里,世界由黑暗变得光明了。虽然她的心窒息的难受,但好在世界是还是光明的。
这会母亲清清楚楚地睡在她的面前,面容暗黄消瘦,神色倒还安详,嘴角还微微挂着笑容。她很少笑,在这世上的最后时刻,安闲地笑了,那是在告诉她,她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