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佳音拿到第一个句子,这对子有情境,有人名及字号,又要巧妙地联系到一起,着实不好对,倒是这最难的一句让她给取来了。大家一看上联就知难对,也不为难她,这里也就清亚有这文底,那就还让他来,恰巧刚那句诙谐了,这次就来个文雅的。清亚眼看着佳音的意思,佳音觉着真难,那眼神是让他帮忙对上,想了想,开口一字一字道出:“风送幽香……”
才说了四个字,佳音将手一举,忙说:“我知道了,郁郁畹华梅兰芳,风送幽香,郁郁畹华梅兰芳。”
梅兰芳先生,字畹华,情景对得天衣无缝,又恰好包含了人名字号,这样一想,竟是个绝妙好对,从他二人口里念出,竟好像两人奇思妙想出来的珠联璧合。露水这会滴得极慢,一声一声清脆响亮,仿佛要澈到心里去。大家不再赞喝了,皆是一阵阵唏嘘感慨声,这茶自然也是敬到了佳音面前来。
佳音心里着实高兴,欣然受之,饮了好几盅,不过是茶水,却有种微醉的炫目感。这里放下茶杯又说:“其实有一对现成的对子,我是极喜欢的,晏殊的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词中镶嵌着对子,当真绝妙。”
卓文媛也来了精神,神情有些个激动:“对对,我也喜欢。原来我还想着要是出个上句,那我就有的对了,可惜不给我这个机会。”
这里又说起对联的故事,佳音就说:“我母亲整天和佛家打交道,极喜欢和佛有关的一个对子,上联是‘果有因,因有果,有因有果,种甚因结甚果’。下联是‘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
端木也想起个故事来:“有个故事说是古代有个教书的先生,门下有孪生兄弟两个随着寡母生活,这年轻的母亲很有几分姿色。这老先生见过一面后垂涎三尺念念不忘,老不正经想用语言占点便宜,就托两个孩子给母亲捎去一句问话,问道是‘有儿老大老小,且问哪个先生?’这母亲就让两个儿子将答案带回给先生,可把这先生给损得面上顿时就灰土了,回道是‘不管先生后生,都是我妈儿子。’”
大家听着有趣,呵呵笑起来。说起对子的故事,竟也是一条悠长的河流,讲也讲不完。只说了其中的几起,天色却已经向晚了,要回去了,也是要分开了。这样匆忙,这样仓促,一切都要结束了,以后不知怎样,不知可否还有机会这样畅叙一番,想来又觉得凄酸。四周的绿色已经蒙上了一层暗色,绿得有些阴郁了,伴着水汽清幽的花香分外醉人。又磨蹭了好久,才算从玉指山出来踏上归途。
从玉指山回来后,第二天大家就赶往文学社收拾整理自己的东西,惊喜地发现郭新建竟早已守候在门外,众人喜不自胜慌地拉住他的手仔细打量着问东问西。只是最终却难耐触目的凄凉,郭新建早已不复当年的温柔潇洒,风度翩翩。头发乱草一般堆在脸上,长得都盖过了眼睛,身上灰色格子粗布长衫污迹点点,硬冷得贴在他身上,落难者一般的邋遢。面色枯槁一般得苍白无光,脸上的骨头格外的突出,一双眼睛凹陷着更是空洞憔悴,看到了大家像是得着了一些安慰,发苦地笑着,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大家却都笑不起来了,不无担心地看着他。卓文媛将他拉到院子里坐下,目光无限慈爱与怜惜,宽慰着他又担心地问他这是怎么了。大家也焦急地随在一旁看着他,直等着他说些什么,许久的焦灼后得到的却是一句惊骇的噩耗——温暖因难产去世。
晴天霹雳!全院子的人都傻了,呆住了,只是一会罗琳便泪如泉涌悲戚地哭起来,卓文媛和佳音却只有眼泪没有哭声,整个世界也随着她们悄无声息的泪水而静止下来。时光突然回溯到一年多前,她那样爽快地笑着,说大家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共同为女权而奋斗,让女子亦成为中华之崛起的顶梁柱。她说不会作诗,要大家别为难她了,做了闽南的鼎边糊来岔开大家的注意力,那一顿倒比夏至的更有些味道。她说最喜欢柳永,还曾撇开了几个男士说若是生在宋代愿为了柳永去做歌妓。她笑着,说着,而今竟一去不复返了,随着那些话连她的人都不在了。
他们等的不是回忆,是她生完孩子了后出做母亲的润泽饱满与欣慰欢喜,明明信里还说得好好的让他们现在不要过去,等她生完孩子了再过去的,可是如今呢,那些话遗言般回响在脑子里,是她痛苦得带着孩子一道远离这个不曾眷顾她的社会前的最后一丝福音,轻飘飘地不着痕迹地来了又走了。
这天气怎地这样阴沉,明明下过雨后该要出太阳的,而今看来太阳怕是永远也不会出来了,而阴冷也狠命地向里钻着势要侵入骨髓了。这样冷,刺得人的神经一个激灵。卓文媛最早冷静清醒过来,手抚在郭新建肩头,逼回自己的泪水,硬着声音说:“你要好好活着,为了她你要好好活着,你这样子她在那里该多不安生。她这辈子已经很苦了,你还想要她在那里继续受煎熬吗?”
郭新建茫然地点点头,手紧紧拉着卓文媛的衣袖,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他不言也不语,只是痴罔地坐着,那样子让人看了心里生疼。他空洞无神的眼睛还在追忆着什么,从眸光里似乎能看到过去。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那是谁?又藏在何处呢?是他们自己逃走了罢:现在又到了哪里呢?”
那时候他经常在大家面前朗诵这散文,声音清朗舒缓,一脸的书生意气,如春风拂面一般舒服。时过境迁,几年便是沧海桑田了,而今再念起来全是哀伤的回忆,谁知当时怎么就那样喜欢这么一篇哀愁的文章,就仿佛早在那时候就种下了这悲苦的结果,而今尽数让他尝到了。他也像是已经经历了千万般的苦难,人也萧索颓唐了,心也老了,声音也变得哀哀戚戚了。
然后又是寂然,卓文媛问他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说不知道。这里也唯有她是清醒的,张罗着大家整理房舍收拾行囊该要回家了,郭新建就先和端木真彦住在一起,等几天后大家精气神恢复得差不多了就准备给温暖开追悼会。这样,天也将近黑了众人才踏着沉重缓慢的步子向各自家中走去。
温暖的追悼会在江门师范大学租用的礼堂里举行,参加的人只他们几个,外加一个韩子沫。韩子沫前不久刚举行了父亲的葬礼,不过他的悲痛倒比别人深沉平静了很多。天渐冷了,眼里清冷的寒霜还没有散尽,冰冻住他一双深邃的眼睛,除了沉静,别无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