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诗班孩子们的童声甜美清脆,明明为了追悼会而唱的歌曲,听起来竟格外甜美悦耳。郭新建说温暖到了杭州后格外喜欢那首《送别》,就让孩子们唱出来,为她做最后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孩子们的身体轻轻浮荡着,无悲无痛地唱着,脸上还有些悦色,听的人听来却格外的悲伤,那童声清脆饱满,却声声是别离。郭新建再一次险些晕倒,众人搀扶着强打起精神来参加完了追悼会。
送孩子们出去后大家重新回到礼堂,郭新建那样子看起来也恢复了些精气神,默默地在台下的椅子上坐着。礼堂里一色的黑白帘幕、窗帘,连窗帘下摆的小绒球也是黑色的,灯光一开整个肃穆到了极致。大家都坐了下来,看着舞台帘幕上挂的温暖的大幅相片,笑容依旧是往日的灿烂明媚,眼神好像在呼唤,呼唤他们过去,别让她一个人在那里孤独。
这样静默了很久后,郭新建开始给大家讲他们到日本后以及回到杭州的岁月,讲他们的艰辛,他们的奋斗,他们的理想以及他们的未来。他们的未来就是孩子,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寄托了温暖太多的情怀与希望,所以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他生下来,可是,可是……讲到后来卓文媛怕他精神再不济要晕倒了,他却哀淡地笑笑,继续着追忆。他不哭,大家也不哭,他安静,大家也安静了,直到最后再次对上她那双清亮有神的眼睛,在瞳仁里,似乎有一股希望的火焰在燃烧。
该到了要分别的时候,郭新建突然说打算去北平,去打理以前的一些书稿,温暖一直想要看的,却没机会给她看了,现下算是去替她还愿了。众人忙说不可,近来日本人正在华北嚣张,北平的局势很危险,去了不安全。怎奈他执意要去,大家反而不敢强加劝阻了。这样的日子,中华大地上哪里都是一样的,也唯有嘱咐他一路小心,早些回来。
佳音和清亚挑了个僻静的地方说了些体己的话,佳音身体抱恙清亚很是担心,遂说了很久的话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大家也就各自回家了,韩子沫犹豫着要不要送佳音一程,两下都有些犹豫也就作罢了。
自得到温暖离世的消息,佳音心里排山倒海般的巨浪翻涌而来,竟一个浪潮将她打蔫儿了,身体沉沉地病着。这天参加完追悼会回到家精神再一次陷入了低迷,比前更严重了,好几天都病在床上,因为没有胃口,人更蜡黄消瘦了。
蒋妈给靖璘挂了电话说明了佳音的情况,也等了好几天,他才回来。一身的风霜,屋里都洇着他的冷气,他也只是不说话,等身体暖起来了才伸手到佳音额上摸了摸,皱皱眉,喊进蒋妈来,说:“被子太单薄了,换床厚的来好发汗。最近感冒流行颇广,要做好预防措施,这屋里每天早晚要醋熏蒸。少奶奶身子弱,叫厨房多补充点红色食物。”他的神色有些疲惫,眼角微微显出细纹来,看着佳音又呆了一会,起身却要走。
蒋妈看他要走,忙劝道:“三爷才回来不久,瞧您最近忙的累的,还是歇会儿吧。什么事重要也不及自己的身体重要啊。”又看了眼佳音,那样子似是要醒了,忙提高了声音说:“少奶奶醒了,那我就先出去了。”
佳音咳嗽了两声,乏力地睁开眼来,看到靖璘在一旁站着看着自己不言语,她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再次合上眼睛。缓了一会,又像是沉睡了很久,静谧到久远,再次睁开眼睛,他还在,她却无力地笑了。等了他几天了,而今才出现,他是忙吧,她还是相信他忙,可是越相信心里越委屈,而今越委屈竟也没有泪了,嘴边划开的倒是一抹微笑。
看到佳音的微笑,靖璘倒没了力气似的沉沉地坐了下来,不免又回过头去看她,脸小得只有巴掌大小,一团白色的病气,气息缓慢而游离,那样子让他有些心疼。她眼睛里倒不是以前那般委屈乞怜的样子,只是沉静的一汪湖水,静得倒映出他一脸的风霜与沧桑,而她不过还是安静地躺着,眼睛四处飘荡着,他的心里一个失落,硬生生地又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替她掖好被子,他掏了根烟,又想她病着,还是收回盒里了。隔着被子她竟能触到他的手是冰寒的,而声音也是冰寒的:“过两天有个宴会,你得要参加,所以这段时间好好养病,不然病恹恹的到底不好。”
佳音不答话,直待他看向她的时候才忙点了头。只是这一句话又让她听得浑身犯困,别过脸去依旧沉默着。沉默了许久,到底还是担心,又回过头来强打精神问道:“最近风声又不太平了?”
靖璘本来沉默着,这里听到她的问话些微地惊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事变后总统回到南京,要全面抗战了,顾锦城从前线调回来,要举办个募捐舞会,由我来主办。所以你一定要去的。”
舞会,最近还有什么心思参加舞会呢,丧礼倒是不少,用那一声声的道别来纪念这口含天宪的日子,生死本攸关,而今却也轻贱了。那年她走的时候说还要一起打拼的,那年的话成了遗言,而今的她却也无力打拼了。
佳音唇角慢慢蠕动着,说:“温暖走了。”
“王军长也死了,楚眉心要守寡了。”
佳音吃了一惊,半晌却也静默了,只是因为习惯了,“靖瑶要伤心了。”
“别管别人了,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当紧,生活是为自己过的,即便你不伤心难过,他们也会理解的。现在伤心是没用的,这个世界多的是伤心,伤心总是难免的,可是生活不是还要继续吗?”
就这么几句话,她又沉溺了,好像她要的就是那么几句话。只是等来了,身体却困倦难耐,床头灯晕黄的光迷离而温暖,渐而扩散开来,将她融化在其中。
募捐舞会在江城最富盛名的百悦楼舞厅举行,年关时节,天气一派晴好,风轻云淡,腊梅吐艳,绿林晕染。虽然天气着实冷了很多,街头的烤红薯卖的紧俏极了,但舞厅内暖得只一件晚礼服就能任意摇摆了,稍微起劲点儿还能出一身细密的汗。
事变后打出了一致抗日的旗帜,南军少帅顾锦城也从前线调了回来。为了给前线抗战募捐战款,也为了弥补自己前时战败的不佳形象,故而举办了这么一场舞会,作为顾锦城最得力的经济后盾,吕家自然是出资最多的,名义上也是由顾吕共同来举办。与会的主要是江门市资金实力雄厚的各大行家及其家眷,还有外地声名显赫的商界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