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老头哥哥这样生长在沂蒙山,葬身在黄县的老单身汉,周围村就有好几个。如果本地人不是这样善待他们,他们怎肯将一身老骨头埋在异地他乡我的幸福十分之九建立在健康基础上的,健康就是一切。
走进关东山远房七舅把我们带到了他居住的地方——六道沟。到了这里,真有掉进大沟里的感觉,四周都是灰褐色的山,山连着山,山后还是山,山山不断。感觉很憋闷,很压抑。
七舅在他家附近给我们租了房,七舅介绍说房东姓张,是多年的老邻居,老两口为人好。一进大门是个标准的农家院。柴禾垛、牲口圈、苞米楼,整齐地排列在院两边,院子里有鸡鸭鹅狗,正房三间。老两口把我们迎进了屋,房东住在西间,原以为我们租住的是东间,东间却装着粮食、农具和一些杂物。原来七舅给我们租的是一铺炕,房东住南炕,我们住北炕,妈妈不满意,在山东一家人也没有住南北炕的,两家人怎么能住在一间屋里。七舅看出了妈妈的表情,小声对妈妈说:“关东山冬天特别冷,住对面炕暖和,你们先住着,实在不满意,以后再另租。”我们就住下了。
房东是个60多岁的小老头,个子挺矮,干巴巴的瘦,说话挺爽快,脸上总是带着笑意。老太太却膀大腰粗,八字眼,一脸横肉,怪吓人的。
七舅和舅妈送来了苞米面、小馇子、酸菜、咸菜、土豆、萝卜,叫房东老太太看见了,她耷拉着个脸冲七舅说:“干什么老七?”七舅笑着说送点东西叫我姐他们先吃着。老太太说:“我没有畦?”妈妈瞅着老太太的脸低声说:“大嫂,我先留下吧。”“留呗,你们是姊妹,咱不管。”说着老太太进屋了。
七舅妈临走时对妈说:“姐,晚饭就过去吃吧。”老太太在屋里接上了茬:“杀猪啦?宰羊啦?”七舅说:“家常便饭。”老太太一边系着围裙一边走出来,指着七舅两口子说:“滚!太小看你嫂子了。”七舅两口子走后,她对我妈说:“大妹子,饭菜我都带了你们的份。我这个人呀,长了你就知道了。”她开始张罗晚饭,妈妈帮着打下手。
这顿晚饭,是一桌丰盛的关东农家饭。大黄米干饭掺芸豆籽,酸菜炒粉条,咸肉炒芸豆丝,干辣椒炒土豆片,煎鸡蛋,还有一碗猪大油和一碗白糖,火盆里烫着一壶高粱酒。相隔千里素不相识的两家人,围坐在桌旁像一家人似的。张大爷一边和父亲喝酒一边指着菜对我和小妹说:“小崽子,呛菜,使劲呛,有的是。”(我头一回听到吃叫呛,差一点笑出声来。)张大娘用小匙挖着大油和白糖放在我妹妹的饭碗里,叫我们拌一拌吃,说这样吃,又甜又香,又好消化。这顿饭后再看张大娘的脸,不觉得害怕了,还觉得挺亲切。
六道沟是一个大村子,方方正正的很规矩,村子四周用黄土叉的高大围墙,围墙四角都修了炮楼,有东、南、西三个大门,门旁也有炮。当地老人说,这都是满洲国康德二年(1935年)日本人逼着老百姓归屯时修的,从前庄稼人都住在沟沟岔岔,日本鬼子怕抗联和老百姓有联系,强迫归屯,谁不归屯就烧谁的房子。归屯后自卫团把着大门,老百姓进出围子都得带着“良民证”,没有“良民证”的就抓起来,说你是抗联探子,说你通“匪”,轻则打你一顿,重则喂了狼狗。
村里的住房都是连山(墙)房,一趟房十多户,有三间一家的,有两间一家的,墙大都是河卵石砌的,房盖有用草苫的,有用高梁杆苫的,最好的是用木瓦苫的。户与户之间用木袢子夹杖子,大门都是用粗条子别的,也只能挡挡鸡鸭鹅狗这些小牲畜。邻居之间交往很方便,这家给那家一碗小豆腐,隔着杖子就送过去,那家给这家送碗黄米饭隔着杖子就递过来,了,有急事时人就从杖子上跳过去了。
阴历十月,这里就下起了大雪,一看见下雪我就高兴。在黄县时一下大雪,大人们就说老天爷下白面了。因为黄县都是种小麦,雪下的越大来年小麦返青时长势好,麦子就有好收成。我跑进屋对妈说:妈,天上下白面了。房东张大爷听见了,说:傻小子,这是雪不是白面,是白面咱也不敢吃。粳米白面那是给日本人吃的,咱老百姓吃了就犯法了,那叫“经济犯”。我想:这满洲国真不好,吃粳米白面还犯法,怪不得到了六道沟就没吃过粳米白面,房东张大娘过节时用荞麦面、粉子面(苞米淀粉)包饺子。
雪也给东山沟的人们带来了欢乐。孩子们滚雪球,打雪仗,放爬犁坡。大人们穿着牛皮乌拉,戴着狗皮帽子,赶着牛爬犁上山拉柴禾。青年人背着猎枪,领着猎狗,上山打围、下套子、下夹子,街上就有卖山鸡的、卖野兔的、卖狍子肉的。还有人拿着大冰钎子和抄捞网,到封冻的河上砸冰窟窿捞小鱼、捉蛤蟆。
一交“九”,大雪封山,天气嘎嘎冷,人们开始“猫冬”了。只有老年人坐在自家热炕头上能“猫”得住,小孩子、年青小伙子、姑娘媳妇们是“猫不住”的,他(她)们成群结伙的串门子,谁家的老头老太太会讲故事、会唱唱、谁家就招人。到谁家都是热情招待,炕头上放着小面袋,面袋里装着炒熟黄豆和崩好的苞米花谁愿吃谁抓。穿鞋的脱鞋上炕,从炕琴上拽下被子盖着脚,穿乌拉的在屋地上坐着小板凳围着大火盆。老年人开讲了,讲妖魔鬼怪,讲山猫野兽,讲棒槌娃娃,讲狐狸成精,讲胡子讲兵,讲民国十年的大刀会,讲民国二十年的自卫军,讲什么听什么,直讲到小半夜才恋恋不舍的回家。
进了腊月门,串门的少了,穷也罢、富也罢,都在忙年。你帮我缝条裤子,我帮你做件布衫;你帮我拉碾子,我帮你推磨;你帮我摊饼,我帮你烙粘火勺;你帮我杀猪,我帮你做豆腐。你给我一盆酸菜,我给你一筐土豆;你给我一升黄米,我给你二升小豆;你给我一只鸡,我给你五斤肉,街坊邻居们在互助互济中准备过年。
房东张大爷家腊月初七杀年猪,头些日他做好了准备,张大爷直赶着牛爬犁拉着高粱去五道沟景德泉烧锅换酒,张大娘在家用碾子拉大大馇子。张大爷见着邻居就说初七我杀猪,帮忙去。整个后街都知道张大爷初七杀猪。
初七早晨刚放下饭碗,帮忙的就陆续来了。好几个小伙进圈去抓猪,有的在院里搭杀猪案子,有的抱柴禾烧火,有的在雪堆上安大缸准备退猪毛。人多干活快,只听见大猪吱——吱——的叫了几声,猪就被杀死了,用开水退毛,开膛,摘肠子,剔骨头,灌血肠,割肉。女的帮张大娘切酸菜,做大馇子干饭。没到晌午,肉烀熟了,血肠煮好了,酸菜也炖好了,从邻居家借的饭桌子、盆、碗、筷,南炕一桌,一盆大肉片子。用大铅壶烫酒,用饭碗喝酒。张大娘和女人忙着盛菜添酒盛饭,张大爷里屋走到外屋,外屋走到里屋,直说:“呛呀,呛肉,欢起来呛。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日子,帮忙的一个个喝的红头胀脸,汗流满面。
父亲母亲都是第一次看到这场面。妈妈说:关东山人待人真实在真热乎。
生命是薄弱的,青春是短暂的,昨天早已失去意义;应该学习遗忘,占有今天,去开拓一个个全新的旅程。
又是飘雪一夜大雪,一片白。大林莽逶迤连绵,雪原逶迤连绵,无涯无际。雪后的阳光从山的那边升起,一片金光,一块红。如火、耀眼。
那个小村子实在太小,只有七、八户人家。这小村连一个女人也没有,叫跑腿窝棚一点不错。跑腿窝棚也挺好,没有胡子。胡子一听跑腿窝棚直抽鼻子,说什么老破地方,不去不去。那年头,关东胡子天津贼,是并称于世的,可见胡子的猖獗。
跑腿窝棚不能永远跑腿。
世上的男人挺多,女人也挺多,就是轮班也能轮上一个半个。
那个雪后的早晨,杨满胜就拣一个女的。
关东的雪真大,关东的冬天也实在真冷。但是关东的房子不冷。关东的屋里有灶坑,灶坑连着火炕。木袢子一烧,屋里热乎乎的,挺暖和。那天早晨满胜提搂着裤子推开房门,房门里面往外直冒热气。杨满胜一侧身哗哗地就尿。家伙挺有尿,一尿挺远。三尿两尿,家伙只尿了半截,一跳吓得不轻。家伙妈呀一声,转身想跑。
他看见了他从积雪上尿出了一缕女人的头发。女人的头发长长的,像从雪地上长出了一缕胡子。
杨满胜大个,长白大山强健一小伙。
杨满胜没跑。杨满胜立即又吓了一跳。
杨满胜看见那缕头发动了一下。
杨满胜提起裤子,扎紧腰带,憋住半截尿,两手拼命地扒雪。
杨满胜从雪堆里扒出一个女人。女人面部青紫,牙关紧闭着。试一试呼吸,好像已经没气。一摸心口,微微在跳。他立即把女人抱进屋里,平放在地上。关东的人都明白,遇到这种情况,冻僵的人,只有拿雪搓,人才能复活,才能不坐后病。
一个年轻的男人,面对一个冻僵了的年轻女子,杨满胜为难了。他不敢去找别的男人。跑腿男人见了女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跑腿窝棚没有女人。没有老的也没有小的,全体男光棍。这让杨满胜为难,难死了。
杨满胜跪在地上,说,老天爷,你睁眼瞅着,我没有邪心。我得救活她,她是一条命。然后他就在屋地铺上干草,把女人脱裸,放在草铺上。女人全身青紫,连脚趾盖都是青的,没有一点血色。杨满胜端一个洗脸盆来回跑,一把一把地往女人身上搓雪。一盆雪搓完了,再端一盆。每一个部位都得搓到。他是个聪敏的小伙,明白哪个部位不搓到,都会留下无穷的后患,都会坐病甚至残疾。正直和无私使人向上,即使搓到乳房,搓到那个部位,杨满胜都没有任何异样的感染。他惟一的念头就是他要救活她,救活一个女人。
精神使精神激活。当女人的呼吸逐渐强烈起来时,长白大山小伙杨满胜心里充满了得意和惊喜。他快乐起来,充满信心地来回奔跑,端雪、搓雪。终于搓出来一个通红的胴体,如一个初生的大女孩。他把这大女孩抱到炕上,让她平展舒服地躺到他的热被窝里。
女人没有醒来。
杨满胜开始剥兔子皮,那是一只野兔,这种野兔,山里头挺多,也好捕捉,是杨满胜下套子套的。他没有更好的东西,这野兔也是他留下准备过年吃的。现在,他毫不犹豫地把它切割成一块一块的兔肉,炖到他的铁锅里了。他炙烤着女人的衣服,烧着小火,闻着锅里透出的兔肉香味,心里很充实,很满足。
一碗兔肉汤放在炕沿上,上面飘一层油,溢着诱人的香气。杨满胜怕呛着女人,半扶半抱地拥着女人,一口一口地把热汤喂进女人的嘴里。女人不醒,但女人不住地喝汤。杨满胜乐完了,一碗一碗地盛,女人一碗一碗地喝。等到女人喝出一身大汗,杨满胜又吓一跳,锅里的汤差不多快喝光了。杨满胜不敢给女人再喝,怕她喝伤了身子。杨满胜说,锅里头还有汤,有肉,我给你留着。女人不能答,似醒未醒。
女人的衣服烘得暖暖的,杨满胜想给她穿上衣服,这样她醒来的时候不至于害羞,省去许多麻烦。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缕阳光从窗户纸上照进来,小屋一片通明。杨满胜掀开被窝的时候,一下子惊呆了。那女子通体白,自如一条人鱼。每一块肌肤晶莹剔透,如脂如玉。
杨满胜十八十九快二十岁了,他从来没看见过任何一个女人的胴体,甚至连女人味他也没闻过。这一次他不仅看见了,而且是这样俏丽的女人的胴体。杨满胜立即一身臭汗。他是一个男光棍,一个长白大山的年轻小伙。家伙雄性勃发,几乎不能自己。
但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杨满胜如一头发狂的雄狮,冲出那间小屋,疯狂地在茫茫的雪原上迅跑。跑出很远,停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突然向天宇长呼,大林莽、大峡谷回响着啊啊的轰鸣,如虎之啸,如狮子吼。
夕阳晚照,如血,杨满胜蹒跚归来。他轻轻地启门,但愿那女人未醒。
他又一次怔住。
那女人正蹲在灶坑烧火。见他归来,温柔一笑。
女人说,你回来了男人说,回来了。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杨满胜搓过身子看过胴体的女人,是一个令他发狂差一点干出蠢事的女人。是一个艳若桃花的女人。
女人真好。有男人有女人的世界才有光明,璀璨斑斓的光明。
女人说,吃饭吧。
男人说,嗯,吃吧。
如一个温馨惬意的家庭。
然而,放下筷子立即变得不温馨不惬意充满恐怖杀气腾腾了。
男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这女人会突然抽出两支枪来。更想不到这么年轻的一个女人,这么漂亮这么妩媚的一个女人,她从什么地方整出的枪。黑洞洞的枪口如两只蛇眼,蛇眼瞪着他。男人本能地抓起笤帚疙瘩。
女人笑了,冷笑。女人说,那玩艺有什么用啊,只能扫炕。
男人把笤帚疙瘩一丢,背转过身,不再理她。
女人说,你救了我男人只说一个字,是。
女人说,你不后悔男人说,不后悔。
女人说,如果你当时从雪窝子里踢出枪来,你也救我吗男人很干脆,说,救。
女人一叹。说你救错人了,你救了我,你就得死。
男人没有惧怕的样子,男人说,你随便吧,愿意咋整咋整。
女人啪地张开机头,勾了一个空响。女人说,你知道我是谁吗男人说知道。
女人就一怔,说你知道男人一笑,说我凭啥不知道,人呗。
女人一听人字出口,悠悠地一叹深深。说你这个人有点意思。你说我是人,我是个什么人男人微笑。女人也微笑,笑得很甜,很妩媚很艳丽的样子。
女人说,知道小白龙吗男人说,知道。
女人说,我就是。
男人说,猜出来了。
女人立即把双枪一提,不笑,啪地又一次张开机头。
男人看都不看。
女人说,我的绺子打散了。我是个黄花闺女,我的身子从来没有男人碰过。你什么都碰了,什么也都看了,你只有死了。你说吧,屋里死,外头死。
女人的心狂跳,颤抖、流血。
不久,长白大山里又拉起了一个绺子。首领二,一男、一女,坤为首。称白龙、黑龙。并奉关帝、宋江,称二义。9·18事变,投李杜将军部,参加抗战。李杜将军兵败,双龙被日人俘,不降。日人乃杀之。夫妻临刑,向天长笑,口称20年后再打日本。
那一日,又好大雪,如初。
只要有方向,永远不会迷失;只要有信心,永远不会挫败;只要有勇气,永远不会被征服。
婆婆丁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年春天,父亲领我来到奶奶的坟前。那天阳光明媚,坟地里开满了大片金色的婆婆丁花,奶奶的坟上也开满了密密麻麻的金色的婆婆丁花,金色的婆婆丁花,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我不禁发问:这是谁种的吗?父亲肃穆地站在奶奶的坟前,摇摇头,但又茫然地自然自语:也许,老天真的有灵吧……父亲只有四岁的那年春天,春脖子长,加上该死的日本鬼子烧杀掳掠,老百姓在一开春就挖野菜度日子,虽然一时还没有饿死人,但饿死人在这个春天恐怕是注定的事了。
被霸占,被践踏的黑土地上,顽强地生长着各种野菜,这些野菜在最关键的时刻,养活着人们。而在众多野菜中,在初春最早从泥土里钻出来的便是婆婆丁。在初春荒芜破败的土地上,春寒余绕,它便从泥土里伸出紫绿色的叶芽,示意着顽强的自信。
大清早,奶奶穿着一身土蓝布缝制的棉衣,挎着拐筐,拿着小铲,去村外的野地里挖婆婆丁。奶奶居住的这个村,有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都在吃野菜,村子附近的地里已经挖不到野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