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村庄越来越远。奶奶终于找到了一片生长婆婆丁的撂荒地,奶奶正挖着,突然从远处传来阵阵枪声。奶奶打个冷战,但还是紧张地挖着野菜。枪声一直稀稀落落地响着,奶奶知道小日本这几天,把一支抗联小分队困在穷棒子山上,那山又高又陡,现在山尖上恐怕还有积雪呢。那十几名抗联战士被困在山上,可怎么活呢?那座山上,杂草丛生,怪石林立,连野菜都挖不到,山又高,气候又冷……奶奶胡思乱想到这,禁不住向远处望了一眼。奶奶又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是个妇道人家,有心没力,自己的男人又被小日本给抓走了,帮不上那些抗联战士啊……傍晌午的时候,奶奶挖了满满一筐婆婆丁,她来到山脚下的小溪边,把婆婆丁倒进溪水中一棵棵洗。她洗干净一棵,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婆婆丁那苦涩的清香立刻给她提了神,她觉得有劲多了。奶奶洗把脸,想松口气,她突然发现小溪对岸躺着个人,一动不动。奶奶炸着胆,趟过小溪,来到那人面前。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嘴唇已经干裂,他一手紧紧抓着枪杆,另一只手拿着几棵婆婆丁菜,婆婆丁已经蔫巴,他的腿上几处受伤已看不清楚。奶奶一看就知道,这是个抗联小战士。奶奶捧一捧溪水,慢慢滴到小战士干裂的嘴中,他嘴唇开始翕动了。过了一会,小战士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先是惊慌,继尔充满了希望,他呻吟着:“大嫂……我……不行了……搞点野菜……送到山上……不然……”奶奶犹豫着:“我……”小战士呼哧了半天,又呻吟着:“大……嫂……我们……不——能——做——亡——国——奴啊——我……们……不……能……”小战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像巨石沉进了海底……奶奶愣愣地跪在小战士的面前,她看到小战士手里那两棵蔫巴了的婆婆丁,她明白了小战士是下山给部队搞吃的。
“我们不能做亡国奴!“奶奶慢慢站起来,把婆婆丁洗干净,然后挎着满满的一拐筐婆婆丁,向前走去。
奶奶在接近穷棒子山时,看见日本鬼子像寻臭的黄狗一样,四处搜寻。小日本鬼子想用困兽的办法把那十几个人的抗联小分队活活饿死在穷棒子山上。现在抗联小战士恐怕已无力突围了。
奶奶埋伏着,寻机上山。傍天黑时,奶奶终于找到机会,绕过小鬼子,钻进穷棒子山。可刚进山不远被两个小日本鬼子发现了,奶奶拼命跑啊跑,鞋子跑没了,围巾跑丢了,但她死死护着那筐婆婆丁。奶奶终于爬到山顶。她那筐野菜救了十几名抗联战士的命,然而奶奶在因左肩中两枪,只顾奔逃,未有感觉,因失血过多而离开了只有四岁的我的父亲。
奶奶临死前,没有给家人留下任何遗言,而她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呻吟着对围在她四周的抗联战士说:“我们——不能做亡国奴啊——“抗联小分队十几名战士,吃了奶奶采的那筐婆婆丁,恢复了战斗力,于当天半夜突出了小日本鬼子的围困。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但父亲讲的关于奶奶的故事我却听一遍便给铭记于心。
每年春天,我都去奶奶的坟前,看着那满地金色的婆婆丁,我觉得那普通的小花开得那么质朴、圣洁、耀眼……奇怪的是,村里没有任何人来采挖奶奶坟地的婆婆丁,就连牧羊人也是绕开这里,不忍践踏这金色的小花。
这满地的婆婆丁,开着这金色的花朵,在昭示着那顽强的生命力这倔强顽强的金色花朵,永远开放在我的心中,永远开放在热爱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心中。
嫩绿的叶芽说:生长!生长!洁白的花朵说:开放!开放!殷红的果实说:辉煌!辉煌!在人生的旅途中,望你写好这”欢乐三部曲。”
恐慌症
她突然病了,病得蹊跷,病得莫名其妙,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通宵达旦不合眼,从早到晚惊恐地盯着窗口,好像那里蹲伏着一只吃人的老虎,哪怕一声风吹窗棂声也使她惊心肉跳,瑟瑟发抖。
她是马屁股村最本分最守规矩最受长辈们称道的新媳妇,结婚没过一个月,丈夫去城里联系化肥,至今未归。
她嘴里不住地喃喃。我没脸做人,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有两个妇女路过她家门口时交头接耳,她像缩头乌龟似的连忙把头缩回被窝里,羞愧难当地哭泣。这辈子算完了!全村人肯定知道了我丢丑的事,祖宗三代也跟着我丢脸,我还有什么面目见丈夫、见公婆、见父老兄妹?”门外响起了叩门声,她以为是丈夫回来了,像突然撞着恶狠的母驴吓麻了爪,瘫在被窝里不敢动弹,心里哀哀地发出绝望的声音。他知道这件事还不得跟我打离婚?往后守寡的日子咋过?趁早死了算了!“死,没那么容易。来人是送还抨面杖的邻居,而不是她丈夫。
病了三天,她变得憔悴不堪,像害着痢疾的病人。
这期间,婆婆来了好多趟,来去慌慌,长吁短叹。婆婆问她哪疙瘩疼,她只是摇头抹泪。婆婆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她还是摇头抹泪。婆婆给他打一碗荷包蛋,她连一个蛋也没吃进去。婆婆毛神了,给她请来了住沟门外的老中医,中医号了号脉,翻了翻她的眼皮,说她吓着了,给她开了三副中药,婆婆忙不迭地熬药端上来,她一口不沾,不等婆婆的脚后跟跨过房门坎就把汤药倒进尿罐里。
丈夫回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炕上轱辘到地上的,双手紧紧抱住丈夫的一条腿不敢松手;由于悲痛欲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丈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把她往炕上抱一边心疼地喊。哎哟哟你咋病成这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她泣不成声。“你可千万别跟我打离婚……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也行……”“结婚才几天,打什么离婚?快说,到底咋回事?”她哽咽着,说:“你走的那天晚上,天特别闷热,我扣上房门在大盆里洗凉水澡,谁知洗到半截腰就听见外面传来鸡叫声,是咱家那只最爱下蛋的老母鸡。我想一定是黄皮子来了,晚一步那老母鸡就没命了。我当时一心想救老母鸡,打洗衣盆里跳出来就往鸡架那头跑,顺手提洗衣棒想打死那黄皮子。黄皮子见我跑出来早躲没影了,可老母鸡已经叫它咬死了……”“咳!就为一只鸡害场病?”“不是。”“那又为啥?”“……等我撵跑了黄皮子,才发现自己全身一丝没挂……我慌忙往屋里跑的时候,恍惚看见有个人站在大门外障根下。”“大个还是小个?”“好像……是个大个……”“男的还是女的?”“好像……是个男的……”丈夫大吼一声。你哭个屁!那天晚上是我路过家门口看见你了……村里的汽车油不够了,我帮司机整油,没来得及进屋……”一听这话,她身上的病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一蹿高便搂住丈夫的脖子狂吻起来,高兴得两眼哗哗淌泪。
这一吻,把恐慌症传给了丈夫。
刚才他是撒谎,他见媳妇病得太可怜了。权且用谎话来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安慰完了,心里却惶恐不安:媳妇制造了全村头号丑闻,这丑闻一传十、十传百,准会闹得满村风雨,我这脸往那搁?马屁股村娘们的嘴本来臊哄哄的,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这回还不把她推到众人舌底搞裸体展览?让她光腚推磨转圈丢人?成为不贞的女人,我可受不了这个,弄不好真得打离婚……他猛地推开媳妇,闷闷地来到院里。蓦的,他发现院门边障根下晃动着一个人影,顺手绰起大棒大喝一声。谁!王八羔子还想耍流氓,老子跟你拼了!“没人回答。
揉揉眼仔细一瞧,原来是月光下斜对面的一棵柳树的斜影在夜风中晃动。
他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初恋的爱,是忘情的爱;我们中年的爱,是持久的爱;我们晚年的爱,也一定将是深沉的、相濡以沫的爱。
老猎人和蒙面少年大森林打了个哈欠,醒了。
鸳鸯坡,青草嫩嫩、露珠闪闪。
“猎神“拿猎枪当拐棍,立在草地上,凝望着森林上空的一朵朵虎皮云,满把白须轻轻地抖着。远处,撩起雾的骆驼峰,托起了一轮红红的太阳。
他在期盼着空中猎物。
这里是他接受猎人之魂魄的神圣之地。还是他刚满十二岁时父亲教给他放了第一枪,一晃半百年过去了,只有大森林晓得他猎获了多少獐孢野鹿、黑熊野猪。令他骄傲的是,土改那年他曾亲手枪杀过两只长白虎,他便成了山民们敬仰的”猎神,”人送绰号”长白武松。如今”武松“老了,等待他的是一条黄泉之路,不过上路之前他想了却一桩心愿:把狩猎世家的神魂一代一代传下去,不然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呢太阳渐渐升高,但仍不见飞禽走兽的影子,他烦躁地揭开了上衣扣,胸脯上露出根根筋骨,横竖撇捺写满了野兽的”杰作“;熊舔的,狼咬的,虎抓的,仿佛挂满了英雄的勋章。此时,跟随他多年的猎狗,伸舌头很想舔舐他胸前的自豪。
蓦的,他推开猎狗举起了枪。凭着他常年狩猎中练就的机敏的神经,他听见了风吹草动般微弱的长空雁呜。果然,森林上空隐约出现了雁阵,由远而近,变粗变长,宛若仙女的飘带,鸣声也变得清脆嘹亮。大雁在空中努力塑造着”人,”“猎神“在地上努力瞄准着”人头“一头雁。”人头“终于进入射程之内,他浑身血液骤然间沸腾,强压着心底的激动。他要用开春的第一枪声向世人庄严宣告。猎神“的魂儿还没散!不料,就在他要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猛听”嗖“的一声,一块雀蛋大小的石子恰好击中他的右手臂,他”啊唷“一声弃枪跌坐在草地上。大雁嘎嘎地叫着掠过头上,他顿时气得满脸变成紫茄色,浑身打颤,一股怒火直撞着五脏六腑。他平生头一次受到这样羞辱,头一次受到人蔑视和挑战,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猎神“顾不得看一眼肿胀起来的手背,抓起地上的猎枪寻找着向他投来石子的人。他要找那个人算账!狠狠地教训他!不让他跪下来求饶磕头誓不为人!要让他知道”武松“还活着,还没入土!他恨不能抓住那个人撕碎!他那喷火的眼睛终于发现了目标——是一个蒙面少年,打树林中蹿过去,像猴一样灵巧。咦,这是谁家的小兔崽子,身影怎么这么熟悉?相隔百步远,树林时时遮住少年的身影,加之他正在火冒三丈,七窍生烟的火头上,他不想辨清那蒙面少年究竟是谁;他已被气糊涂了:反啦!反啦!堂堂的”长白武松“——德高望重、名震山野的”猎神,”竟被一个小毛孩子欺辱,成何体统?”兔崽子,给我站住!站住!我要开枪,开枪啦!“他在喊着,拼命追赶少年。
蒙面少年没理,继续朝前跑。
“喂!我的好伙伴,你给我追,追!“他指着猎狗喊,谁知连狗都不理睬他,只是摇着尾巴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怪啦!一向百依百顺、惟命是从的猎命今天怎么也改常了?气得他给了它一脚。
“猎神“毕竟老朽,怎么也提不起当年打虎的英雄气概,没跑百步便汗流满面,气喘吁吁。突然,脚脖子被什么东西勒住,打了个趔趄便向前栽倒,与此同时,响起了一声震耳的枪声,原来他被自己的狗套套住了,枪也走火了。
小蒙面人应声倒地。
“猎神“解开狗套不顾一切地扑向倒在地上的蒙面少年。枪砂从蒙面少年的后背上穿了进去,打出了几个小洞,殷红的鲜血从小洞中汩汩地冒出来,打湿了衣裳,染红他身上的黑土地。他左腮贴着地静静地躺着,脸色惨白,嘴唇紧闭,两眼却圆瞪着,挨着头的地方一朵冰榔花开得正红。再往下,他的右手紧握着弹弓子左手使劲抓住一幅没画完的画不放,画面上的构图很别致,蓝天上是雁阵组成的一个巨人,巨人有鼻子有眼,而且故意插上了翅膀,雁下面是返青吐绿的大森林,森林中有无数飞禽走兽自由飞翔奔跑。英俊的少年就这样死了。
“猎神“早已魂飞天外。当他揭开少年脸上的蒙面布的那一瞬间,竟扑倒在少年身上昏死过去。原来,这蒙面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孙子——一颗独苗他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把孙子抱在自己的怀里,然后把枪口慢慢对准了自己的胸口。他在想:是先把孙子安葬后死呢,还是……檀木从仅具有两瓣叶子的嫩苗开始就是香的,朋友,做这种自幼就给人间播送芬芳的檀木吧面包牛奶的故事年的初春,天气乍暖还寒。身居陕北的姥姥带着年满十七岁的母亲,过着很是平静的日子。
就在这个初春,姥姥突然接到已经失去音讯二十余载舅舅的来信。舅舅不识字,信是托人写的。
五十多岁的姥姥高大的身躯,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遍又一遍地用老筋凸起的双手,摩挲着儿子的信件,就仿佛能触摸到爱儿的肌肤一样,不由地老泪纵横。
母亲静静地坐在姥姥的床头,透过姥姥浑浊的泪水,想象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兄长模样及他的脾性。母亲只能这样揣测着,夹杂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兴奋与感伤直到天明。
姥姥在一个月内连续接到舅舅从东北寄来的三封信。且三封信的言词恳切程度,一次比一次强烈。纸背处都透着对母亲深深的思念对未曾见面的胞妹的想念之情。
舅舅在信上一遍遍深情地呼唤。快来吧,我们这边生活是多么地富裕和优越,每天都吃面包喝着牛奶,我们就快要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也许今晚睡一觉,明早醒来共产主义就实现了……”母亲许多次对我说,当时她跟姥姥根本不知面包是什么玩艺儿,听都没听说过,更无法想象。牛奶嘛,大概跟自家羊栏里的羊产的奶差不到哪里去,倒是共产主义这一词颇感新鲜和寻味。
当然,母亲也曾多次带着自我检讨的口吻对我说,当时并不是图什么吃面包喝牛奶,才从陕北到东北来。何况人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这无可指责,她说。
于是,她们一边带着对新生活的渴望,一边在思念这根绳索的牵引下,在颠簸了七天七夜之后,才从陕北来到通化七道沟铁矿。
舅舅在车站终于接到了阔别多年的姥姥和母亲。
回到舅舅家,舅妈对她们的到来既没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也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舅妈是个性格内向的人。
舅舅的人生旅程很坎坷,在经历了许多难以言喻的苦难和许多次生与死的考验,终于顽强的活了下来,幸福地沐浴在新中国的阳光下。年近四十才成家立业,当时的舅舅是多么地幸福和喜悦呀。
饭桌上,舅妈端上来热气腾腾的水饺,母亲很是惊奇地问舅舅。哥,这就是你信上所说的面包吗?”然后又指着锅里咕咚咚泛白的饺子汤说:“那么这个就是喝的牛奶喽,这个牛奶倒是很白呀。“舅妈闻听,当场笑岔了气儿。
舅舅在新婚不久的妻子面前很是有些尴尬,但还是更正了母亲,并且耐心地解释说,这是饺子,讲了包饺子的每一道程序。母亲和姥姥都听得愣了神,不禁一起赞叹起舅妈灵巧的手艺来。
在舅舅的介绍下,姥姥和母亲才知道这包饺子吃,是东北的最上等待客之道。就像陕北家乡的刀削面。
母亲在我每次回家,总是微笑着不厌其烦地对我说着这些。
母亲说,直到她要出嫁了,舅舅才托人搞到一块面包,又到当地一户养牛的人家要了一杯牛奶,以偿对胞妹的诺言。
现在,母亲每日清晨一边享受着清新的空气、温暖的阳光,一边喝着牛奶吃着面包,和邻居们唠着闲嗑,生活过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