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雨点儿终于浮出海面,在MSN上现身了,费浪还在发愣,她已经主动塞过来一只肥腻腻的电子鸡腿,算是先堵住他的嘴巴,别说什么抱怨她的牢骚话。费浪呢,也回赠了一串鲜艳欲滴的樱桃给她,兑换到一张笑脸。
雨点儿:费浪,这几天我飞了一趟外地,为了生意上的事情。我的合伙人一时疏忽,工程质量出了纰漏,第一期验收时,遇到麻烦。现在总算化险为夷了。
费浪:什么工程?能说说吗?
雨点儿:是两座水库和一段公路。加起来,六千多万的总量。我负责找项目,我的合伙人负责工程的具体发包和监理。如果遇上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和麻烦,我就得出面调解,一年总要飞过去几趟。
费浪:我早猜想你是女强人啦!
雨点儿:快别这样说,我只想做个小女子,过简单的生活。
费浪:你说说看,能有多简单?
雨点儿:老公孩子热炕头。够简单了吧?
费浪:居然这样简单,我早该去找你啦!
雨点儿:那你怎么姗姗来迟呢?
费浪:你还记得吗?五百年前我去找过你,没遇着啊!
雨点儿:呵呵,一定是你心不诚!
费浪:有时,心诚也不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听邻居说,你已经嫁给别人了。
雨点儿:多找两次吧,说不定可以从量变到质变。
费浪:三百年前,我再次去找你,不巧又迟到一步,这回你嫁给了一个青年农民,正乐得三亩地,一头牛,老公孩子热坑头。
雨点儿:呵呵,乐死我了!
费浪:这一世我可再也不愿做“迟来大师”啦!我总算及时逮到了你。听说,你正处于空窗期,“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雨点儿:你的情报准确无误啊!我好奇的是:这次你会怎么做呀?
费浪:尽管放心好啦,我不是王老虎,没有你的同意,我是不会去抢亲的。
雨点儿:你不抢,也许别人会抢。
费浪:理查德会不会动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阿帕奇直升飞机来抢?
雨点儿:呵呵,你还在吃醋?理查德已经回美国了。那天,他在机场打电话跟我道别,情绪十分低落。我安慰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他回答得挺逗,他说,“如果所有的芳草都像你这样搪塞我,天涯就真的没有芳草了”。听他这话,我差点当场笑喷了。
费浪:爱一个人好难,怕就怕对方的程序不响应。
雨点儿:爱就是风暴,一个人单独收拾海啸之后的烂摊子,很凄凉的,我尝过那味道。
费浪:别说得那么惨兮兮,用真心去爱的人,每爱一次都是凤凰涅槃。
雨点儿:我有过更极端的想法:“只要能得到真爱,我宁愿下无间地狱!”
费浪:问题是,你一旦得到真爱,手中只握有上天堂的票根,下地狱哪有你的份?
雨点儿:别太乐观,不是所有的真爱都指向幸福的归宿。
费浪:有道理,但愿我们不是待在天堂,就是在前往天堂的路上。
雨点儿:你以为天堂是星巴克?费浪,不瞒你说,我常有宿命感。
费浪:这样吧,我帮你拆个字,看看你今生今世在情路上的运气如何。
雨点儿:你是刘伯温的几传弟子?有趣。
费浪:我是鬼谷子的后身,信不信由你。
雨点儿:我人笨,就报一个“笨”字。
费浪:嗯,这个字确实有讲究。
雨点儿:有什么讲究?别吓我!
费浪:这个字在好运之中藏有疑义:“竹”字头,“本”字脚,竹易成林,本能安身,这说明追求你的人众多,但你有主见,不会迷失方向。但下面这个“本”字有可疑的地方,仿佛“木”上拦腰处挨了一刀。到底吉凶如何,我还得去查一查相书上的解释。
雨点儿:鬼谷子的后身,你也拿不准啊,嘿嘿。
费浪:那当然,水随风变,相随心生。
雨点儿:我可不想预支烦恼,时间不早了,听话,去睡觉吧。
费浪:我的心不愿休息,它在想你。
雨点儿:用脑去想,用心去爱!
费浪:没问题,爱情是我唯一的宗教,我会信守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雨点儿:“爱情是我唯一的宗教”,这话真好!我就希望,虔诚地爱一辈子。
费浪:这也正是我的理想。
雨点儿:呵呵,两个夜猫子共同的理想!
费浪:好吧,一起去梦幻国黑甜乡报到。美人不宜熬夜,熬出熊猫眼,等于自残啊!
雨点儿:你还真能怜香惜玉啊!
“别跟陌生人说话”,这是现实社会中广泛应用的防卫法则,但网络空间中普遍奉行的交往准则却是“常跟陌生人聊天”。由于平时包裹得太严,拘束得太紧,现代人日益渴望完成自身的分离和蜕变,在现实中构筑城府,在网络中敞开心扉,这样能守能攻,不失为明智的策略。
人类的始祖学会使用工具,然后才有别于低等动物。迄今为止,网络是人类所掌握的交流工具中最神奇的装置,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化寒冬为暖春,化天涯为咫尺,化木讷为雄辩,化无趣为诙谐,化胆小为胆大,化被动为主动,在短时间内拉近心理距离,缩短感情间隔。网络交流与面对面的聊天完全不同,不会受到某些意外因素的干扰,比如突然瞧见对方脖子上的胎记、指甲中的污垢、衣领上的头皮屑、嘴角飞溅的唾沫,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很可能大杀风景,影响到审美心情,对于感觉造成无法补偿的损耗。
网络聊天颠覆了传统的交往方式,其作用难以估量。某些网恋高手仅凭如簧巧舌,仅用连珠妙语,甚至只要讲一句平常而又直接的“Hi,你真棒!我好想见你啊”,就能毕其功于一役,顺利攻占对方貌似固若金汤(其实摇摇欲坠)的桥头堡。“实行”绝对是“虚拟”的天敌,网恋的神速和神效很可能只带来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空泡和碎屑,漫空飞舞,随风飘扬。百分之九十左右的网络恋情无法逃脱见光死的命运,这早已证实:将网络中的特殊“静能”转化为现实中的普遍“动能”,是一门精细的学问,稍有不慎,美丽的幻觉就会宛如敏感的精灵,在晨曦下逃逸无踪。
网恋的经历奇妙无比,费浪很惊讶今晚自己会有如此酣畅淋漓的发挥,使雨点儿身不由己,情难自已,将她引入预定的语境,一吐为快。在费浪看来,东方晴的生活仍是一个未解的谜团,她为何能得到六千多万的工程项目?她为何能轻易获取高额利润?她为何对自己的感情生活讳莫如深?费浪猜测,她的背景很不简单,身后必定有一个财雄势大的角色。那个人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仿佛黄蜂蜇痛他的心尖,痛觉欲说还休。
现实生活给费浪许多刺激,这些刺激有好有坏。好处是,它们能使他思维活跃,对生活的认识日渐加深。坏处是,它们很可能喧宾夺主,对费浪的写作造成负面效应。由于势能消耗过多,他在转换角色(从寻欢作乐的人转换为遣词造句的人)时,常感精力不济,坐在电脑前,抽掉半包烟,字儿没敲几行。倘若K佬或别的什么鸟人一通电话打来,叫费浪出去喝酒聊天,或是听个音乐会、看个画展,白天黑夜他就颗粒无收了。工作时,费浪的手机很少开“震动”,要开就开“静音”,把那些害人精、害人虫(被费浪笼统地戏称为“精虫”)的召唤彻底摒除到听觉和视觉之外。
眼下,东方晴给费浪的刺激可不小,他可以欺骗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可以向所有认识他和他认识的人赖账,但他无法欺骗自己,他确实爱上了东方晴,这位名叫“雨点儿”的网友,他的学妹,她比一朵罂粟花还要美丽,也许那是危险的花朵,也是致命的诱惑,他不应该去碰触。但费浪天生就是一个喜欢冒险、不听规劝的小叛逆。
读中学时,费浪喜欢上化学试验课。有一次,老师调好了化学试剂,对全班同学说,别看这烧杯不冒热气,其实它很烫,温度不低于180度。费浪听了她的话,特别好奇,恰巧烧杯近在咫尺,他趁老师转身时,用指尖去轻触烧杯的杯壁,那一下烫得他钻心疼痛,忍不住“哎哟”喧天。老师大吃一惊,她转过身来,抓着他的手指去瞧,烫起了一个不小的水泡,她瞪着一双金鱼眼睛,没说半句安慰话,而是趁机拿他的手指当活教材,向全班同学证实:“有些物质经过化学反应后产生高温,不一定冒出肉眼能看得见的热气,大家千万不能碰触。你们瞧瞧,费浪不听我的话,手指上烫起了水泡。”化学老师说完这话,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她真够酷的,丝毫不像是三十多岁、做了一任母亲的女人。那以后,费浪见到她,就仿佛白日见鬼,心里就直犯怵,脑袋里会自然而然地蹦出影界“无厘头之王”周星驰讲过的那句著名的洋泾浜英语——“I服了you”。
这回,费浪遇到了一位远比当年化学老师更厉害的狠角色,她的段位不是九段,也是八段。有一句西谚说:“你不应该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如果你恨某个人,他就会成为你记忆中难以治愈的牛皮癣。”这话说得太精妙了,与此相应的问题是,你是否应该爱某个人?爱某个人,结局又会如何?如果费浪爱东方晴,她就会成为他记忆中的什么呢?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还是一枚璀璨夺目的钻石?
东方晴宛如天外飞仙,不迟不早,正好与费浪的长篇小说《桃木匕首》同步出现。是福?是祸?现在还很难说得清楚。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费浪必须静下心来,快速推进《桃木匕首》的情节,仿佛三级助推火箭将卫星推送到预定的太空轨道。一旦失速,甚至熄火,费浪的写作就会中断,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费浪有点悲观,一部长篇小说是脆弱的,比一名不足月的婴儿更脆弱,婴儿不允许母亲太分神,小说却很难不让作者心猿意马。
费浪得快速转换角色,一会儿乘热气球,一会儿坐冷板凳,真受不了。
范蠡的教案已准备完毕,越国的美女也充满了好奇心,等着上她们平生第一课。
众美人仍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衣裙,新的衣裙正在裁剪缝制。布衣荆钗,一点也不显寒碜,关键是要看穿戴在谁身上。青春的肢体,娇美的容颜,不用靠华裳增色。她们的肤质比鲜果更光润,珠宝的光辉也为之收敛。
在越王宫中,办了一个不小的仪式,越王勾践和王后亲自出席,诸位大夫也陆续到齐。范蠡、文种是教官,向越王和王后行过敬礼后,即走到肃立的美人前。范蠡拿出名册,清点人数。共计一百二十名美女,其中五十名列为正册,七十名列为副册。正册上的是正选队员,副册上的是替补选手。
在共计十八旬的时间内,范蠡的课程表是这样安排的:第一旬,是风纪训练课,第二旬是礼仪训练课,第三旬至第五旬是各类游戏训练课,第六旬至第九旬是乐器训练课,第十旬到第十二旬是舞蹈训练课,第十三旬至第十八旬是文化课。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极其紧凑,一天半日的闲暇都没有,她们每天除开吃饭睡觉,除开梳妆打扮,除开沐浴更衣,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要用于魔鬼式的训练,绝对不许偷懒装病和旷课辍学,如若违反规定,严惩不贷。
然而,有一个秘密,是所有这一百二十名正副册美女都不知道的,这个秘密就是:她们中间五十名选手被训练成合格的美人后,并不是留下来侍候越王勾践,而是要背井离乡,去填充吴王夫差的后宫,做他的王妃或宫女。这个秘密,将在全部训练课完成之后才会由总教习范蠡逐个告知每名入选的美人。现在她们欢天喜地,再过四个月,只怕是抹泪的罗帕都会湿透。
西施心地善良单纯,但这并不等于说她是一个傻瓜,她心里感到很奇怪,越王在国内搜罗美人,填充后宫,确实再正常不过,可她也听说越王打了大败仗后,苦心焦虑,吃饭只用一个菜,穿衣只用一个颜色,他还亲自下水田干农活。传得最奇的是,越王晚上睡在干柴上,身体很不舒服,防的就是自己睡懒觉,平常身边吊一只胆囊,时不时用舌头去舔一下,为的就是不要忘记吃苦。既然越王这样摒弃享受,又怎么可能把心思放在后宫的美人身上?西施还留意到,今日集合点名,越王的目光几次三番在她身上游移,却并不确定,这很不符合越王勾践这种强人猛兽的性格,他喜欢谁,就会盯死了看,哪会心不在焉呢?西施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回的总教习是范蠡,他是才智出众的名士,怎么肯卑身屈志来干这种事情?其中必有蹊跷。尽管西施的脑子管用,转速要比其他美女快得多,但她也想不透,越王和王后、范蠡、文种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很偶然的一个机会,她去更衣时,听到两位阉人在闲聊。一个说:“美女赛神仙,大王不享用,送给别人去享用,于理不通,也太可惜了!”另一个说:“请范大夫来教导这些村姑,岂不是大材小用,对牛弹琴?”西施听到这两句话,不禁动了疑心,那阉人说的“送给别人去享用”,究竟是送给谁?她明白,这是个大秘密,若是向人声张,就会惹来杀身之祸。西施心想,这回真的命比黄连苦,自己若被送到别国去,就很难再见到父母和妹妹了。
郑旦连一丁点的蛛丝马迹都没察觉,她认定自己三个月后就会侍候越王勾践,文种当初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他怎么说,她就怎么信,她认为文种身上的优点很多,诚实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是越王的忠臣,居然肯把未婚妻拱手送出,这让郑旦感到郁闷。越王勾践太丑陋了,她担心自己被越王临幸后会做连环恶梦。有一回,郑旦在门前看到自家的母狗与邻家的公狗纠缠在一起,那条公狗趴在母狗身上,一趴就是小半天,还时不时用舌头去舔母狗的耳朵和脊背,神情亲昵,异常陶醉。男女之事莫非就是这样的吗?郑旦看了一会儿,脸就红了,她低下头来做手中的针线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惨叫,只见村里的疯汉拿着柴刀,柴刀上还在滴血,那条公狗在地上不停地翻滚,不停地惨叫,一身的血水,那条母狗受了惊,跑出去老远,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身子摇摇晃晃,公狗的那话儿还陷在母狗的那话儿里面,往外滴着血呢。疯汉高举镰刀,狂笑不止,口中骂骂咧咧。由于疯汉口齿含糊,相隔数十步,郑旦听不清他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时,郑旦的父亲打柴回家,见到公狗奄奄一息,疯汉手舞足蹈,狂疾大作,自家的母狗这会儿也瘫倒在地上,哀哀求救。他从家里找到一根粗木棒,狠狠地朝疯汉头上抡去,疯汉见势不妙,抱头鼠窜,一溜烟跑得没了人影。郑旦的父亲一边安抚自家那条哀鸣的母狗,一边大声咒骂:“连起草的狗都要拆散,暗害成这个样子,真是伤天害理,不得好死啊!”当天夜里,郑家那条母狗叫到半夜就死掉了。这件事对郑旦的刺激很大,经常做恶梦,老是梦见那个疯汉。现在,她认为越王勾践跟那个缺德的疯汉没什么不同,硬是将她和文种活生生地拆散了。她心想,这种事,鬼才会相信文种是自愿的!越王勾践的目光如同两柄利剑,这种人可不是什么善类,他长得这么凶狠,这么丑陋,郑旦想到自己将来要去服侍他,被这个疯汉剥光衣服,摁在床上,简直不堪设想。郑旦抬头看了一眼西施,西施的神色非常安详,她真羡慕这位好友,任何时候都能不急不慌,从从容容,任何时候都能神闲意定。
风纪课是由文种担任教习,他带领一百二十名美女到王宫外的大坪里,每六十人为一队,共分两队,每队任命队长一名,西施是第一队的队长,郑旦是第二队的队长。队长的任务是召集队员,让她们不掉队不误事。文种约法三章: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一切行动听从教习的指挥;三,不许迟到早退,若因特殊情况要请假,必须经过教习同意或总教习批准,否则,不仅个人要被斩首,队长也要受笞刑。纪律宣布后,大家将信将疑,怎么可能随便就斩首呢?挨几鞭子倒是可能的吧。
“瞧,文种长得多帅!听说他原本是郑旦的未婚夫呢。”
“这样年轻英俊的大夫来做教习,白天打着灯笼也难寻,真有福气啊!”
“能嫁给他才算福气!”
“别做白日梦啦!”
“那范大夫不是更强吗?听说他家里富可敌国,本人又这么风流潇洒。”
“嘻嘻,你们都快变成慕雄狂啦!”
下面有些美女讲小话,文种皱了皱眉头,让她们先去方便方便,总共一柱香的时间,到时候,谁若迟到,军法从事。这些美女已站了大半晌,脚都站麻木了,听到一声“解散”,简直如逢大赦。
沙盘里燃着一柱香,香灰掉下来,还剩半支。范蠡对文种说:
“纪律定得很严格,惩罚很残酷,这些美人要是不听调度,你真打算人头落地吗?军法应该用在军人身上,不该用在美人身上。”
“少伯兄,吴国的军事家孙武就在美人身上试用过军法,吴王阖庐称霸诸侯,绝非侥幸。眼下,你是总教习,这次任务十分艰巨,开头若不立威,后面难以为继。时间只有十八旬,她们要学的东西又这么多,还不知道你定下的功课她们能完成几分。要是弄成夹生饭,可就前功尽弃了。”
范蠡的角色意识并不强,他听文种这么一提醒,立刻收敛住脸上的笑意。他当然清楚,越王勾践耳目众多,往后讲话行事,真得加倍留神。
一柱香快燃尽了,文种让传令兵吹响集合的牛角。呜,呜,呜……不少美人跑着回来,有的连发钗都跑掉了,在地上寻摸;有的被自己的裙子绊着,差点摔跤;有的手中还拿着香囊,忘了系到腰上。
文种清点人数,发现有十多人迟到。他向总教习范蠡致礼,痛心地说:
“纪律未能申明,美人未能听令,这是教习的过错,请总教习按规定重责三鞭!”
范蠡知道文种恪尽职守,这可不是装模作样,他是在玩真格的。事体非轻,不可怠慢,范蠡把令旗一挥,下令执法。两位宫廷卫士快步上前,其中一位把文种摁在地上,另一位重重地笞打了三鞭。执法完毕,文种咬紧牙关,尽快站起身来,他向众美人重申了纪律,然后解散队伍,让兵士点燃一柱香,一柱香后,全体集合。
当牛角号再次呜呜地吹响,美人们跑步而来的速度加快了,头发衣裙也显得整齐了。这一次确实比上一回要好得多,但仍有五人掉队,其中郑旦那队有四名美女违令。
“纪律已经申明,仍有人不守规则,按律,应重笞队长三鞭!”文种在队伍前疾言厉色,然后转身向范蠡请令,范蠡令旗一挥,两名卫士便走上前来。
对美女用刑,当然稍稍客气些,文种叫人搬来长凳,郑旦满脸羞愧,趴在长凳上,挨了三鞭,卫士的动作夸张,所下的力道明显减弱,就算是这样,皮鞭抽打在郑旦细皮嫩肉的屁股上,也痛得她哎哟喧天。
文种第三次申明纪律,然后解散队伍,沙盘中又插好一柱点燃的香。
这次,牛角号才吹响,所有的美人都跑得衣裙翻飞,即便掉了罗帕、金钗、银簪、玉镯、香囊,也没人停下脚步弯腰去捡。清点人数,只差一名,因为如厕,本是小解,可她听见牛角号一吹,紧张得大便失禁,因此掉了链子。等她慌慌张张归了队,所有的人都先望望她,然后望望文种,大家的疑问只有一个:这回他会怎么办?
“本教习已三令五申,仍有人违令后至,依律,当斩!请总教习定夺!”文种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所有的美人都花容失色。那位迟到的美人听到文种这句判词,更是五雷轰顶,头一晕,歪倒在地上。
这一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范蠡身上,范蠡握着令旗的手不禁微微有些颤抖,他深知此旗一挥,白骨一堆。他平日只猎杀过动物,何尝伤害过人命,尤其是弱质女流的性命?但现在他被越王勾践逼迫做了这该死的总教习,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竟要首先向女人开刀!范蠡在所有望向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西施的目光,悲伤,困惑,无奈。西施的目光中还有哀求,范蠡心就软了,正准备说出那句“念及此女为初犯,免其死罪,重笞十鞭”时,突然看到越王勾践跟王后就站在离自己二十步之遥的地方,他顿时如芒在背。文种的目光在催促他,所有美人的目光则在哀求他。他把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穹,竟然看到一只大鸟在空中盘旋。男子汉大丈夫,一将功成万骨枯。范蠡的头脑里变成空白,他挥动了手中的令旗。
那位晕倒在地上的美人被行刑的卫士挟了下去,就在不远处的宫墙边,她被当众斩首,鲜血溅起几尺高,溅在宫墙上,殷红殷红的。所有在场的美人“哇哇”哭成一片,简直就像发丧一般。范蠡心头感觉剧痛,那把行刑的阔斧似乎就砍斫在他的脖颈上。
范蠡深知,今天就是一道明确的分界线,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因为今天他下令杀了人,杀了一个无辜的女人,他要背负一辈子的良心谴责。
“少伯,你做得对!”
恍惚中,范蠡没听清,这话究竟是文种讲的,还是越王勾践讲的。他再次寻找到西施悲情凄紧的眼光,对他没有丝毫责备,那就是最厉害的责备;也没有丝毫怨怼,那就是最深切的怨怼。西施善解人意,她似乎清楚范蠡的内心是不忍的,是无奈的,是挣扎过的。
范蠡回房后,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他不断地说胡话,谁也不知道他讲些什么,只感觉到他的内心十分痛苦。越王勾践派了宫医和阉人过来,整夜看护和照料范蠡。文种也过来陪伴了很长时间。文种具备标准的武士道精神,杀掉一个违令的美人,他并没有任何心理上的不安和阴影,他认为这是循章执法,怪只怪那名美人明知故犯,最终撞向刀口,溅血宫墙。总之,这世界上突然消减了一条活鲜鲜的生命,除了她父母会感到失女的悲痛,又有谁会在乎呢?她的生命太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