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太子波早早地夭折了,吴王阖庐要从诸公子中立一人为太子,这个主意早已拿定,具体人选却颇犯踌躇,久而未决。若是立贤,在诸公子中,依贤愚之序,夫差既不在头,又不在尾,中不溜的状态,他挨不着边。若是立长,依长幼之序,太子波死后,他是众王子中年纪最大的,希望侧伸手可及。夫差心里特别会盘算,算准了这件事只能指靠伍子胥,不能指靠别人,因为他说得上话,帮得上忙,父王对他最为倚重,只有他才能一言定谳。于是,夫差抢在诸公子之前采取了行动,他专程去拜望伍子胥,非常恭敬,非常热情,夫差早就暗中了解到,对于金钱美女豪宅大车,伍子胥的兴趣都不浓,他唯一的喜好是收藏玉器,夫差便投其所好,送上一对晶莹剔透的极品玉珮,这着实令伍子胥感觉欢欣。凡人都有弱点,君子也不例外。夫差体貌很像他的父王,也是高大英俊的那种,宽额广颡,浓眉大目,尽管酒糟鼻有点难看,但无伤大雅。伍子胥与夫差谈论国事和天下事,夫差总是应和伍子胥的观点,然后加以发挥。不用说,两人相见甚欢,夫差趁机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意愿,想做吴国的太子,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将来若继承王位,仍将以伍子胥为上大夫,仍将倚重他为国家的股肱大臣。夫差的表态显得十分诚恳,伍子胥不免动心,吴王阖庐将立太子,太子就是未来的吴王,自己若不在这样的大事上赢得先机,将来的政治权利就可能大受影响。伍子胥是个急性子,他认为事不宜迟,得赶快找机会向吴王阖庐进言,立夫差为太子。
吴王阖庐听伍子胥夸奖夫差聪明仁厚,就明白了他的相法。他对伍子胥说:
“伍爱卿,在许多事情上,你都是目光如炬,但在这件情事上,寡人更有发言权。毕竟知子莫若父嘛。夫差体貌确实酷肖寡人,但他有几个致命的弱点:一是志大才疏,好大喜功,但他能力有限;二是器量狭窄,目光短浅,但他刚愎自用;三是仁义不绝于口,但他不明真谛,不识大体。你别看他的外貌像寡人,可是寡人的雄风胜概,寡人的勇决智断,寡人的从谏如流,寡人的举重若轻,在他身上却连半点影子都没有。伍爱卿,你说夫差立得吗?”
伍子胥没想到吴王阖庐对公子夫差的评价这么低,他头一次意识到,他要说服大王做一件他不愿意做的事情,将颇费口舌,难度不小。
“大王心目中是否另有合适的人选?”伍子胥先做试探。
“唉,虎父居然生犬子!不瞒伍爱卿,寡人心目中没有特别中意的对象。”吴王阖庐沉吟片刻后,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出这样一句话。
“大王,卑臣先去辅导公子夫差半年时间,到时候,大王再仔细考察他是否有长进,是否具备王储的素质,然后再做决断,也不为迟。”伍子胥的这个建议合情合理。
“好,既然伍爱卿不惮辛苦,愿意教导寡人的犬子夫差,那就这样定了。”
夫差听说这个决定后,心里已有五成以上的胜算,他认为命运已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有伍子胥这样的名臣做自己的导师,他不单是学业大进,治国的理念也丰富了许多,尽管骨子里那些属于本性的东西,是导师和亲人也无法影响和改变的,但表面上的变化却极其明显。夫差有一点掌握得极好,那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对伍子胥毕恭毕敬,对他的想法和看法非常尊重,宁肯移己之见以相就。半年内,阖庐明里暗里观察了许多回,尽管他仍旧心存疑虑,但念在夫差对伍子胥的敬重和信任份上,认为由他继承王位,由大忠臣伍子胥强力辅佐,应该不会出大纰漏。于是吴王阖庐决定立夫差为太子。
这才过去几年时间,夫差继承王位后,慢慢露出原形,他骨子里的那些劣根性开始迅猛抬头。对于伍子胥的规劝和谏诤,他学会了一门技术:左耳进,右耳出。在官场中,揣摩和窥伺是最为重要的本领,伯嚭就具有这样的功夫,他察觉到吴王夫差对伍子胥的态度已发生微妙的变化,不再像从前那样尊重和信赖这位倔老头了。在吴国的王廷,伍子胥无疑是首席大臣,太宰伯嚭只能排在第五位。谁愿长期屈居人下?现在伯嚭看到了晋升的希望,就像大海里的鲨鱼闻到了血腥味,他是决不肯轻易罢休的。
在寒风怒号的冬夜里,在烛光摇曳的斗室中,伍子胥回忆自己大半生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大梦,任何梦中的情节都很难有这样迭宕起伏,很难有这样惊险刺激,也很难有这样快意恩仇。
四十多年前,伍子胥的父亲伍奢在楚国任职太子相国,即太子熊建的大师傅,还有一位太子少傅,也就是伍奢的副手叫费无忌。太子熊建十五岁,到了婚娶的年龄,楚平王熊居让费无忌去张罗,迎娶秦国宗室的嬴氏之女。费无忌是个不忠不义的算盘精,他胳膊肘外拐,一门心思只想讨好太子的老爹,即楚平王,以捞取最大的油水和甜头。嬴氏还在路上,费无忌就快马加鞭,蹿回宫中向楚平王报喜,当然也是邀功:
“大王,嬴氏长得美极了,真是万里挑一的绝色佳人,大王不妨娶了她,另外再为太子物色新妇。”
费无忌竟想出这种歪主意,去取媚楚平王,楚平王若是个明白人,是个正经人,不说立刻大发雷霆之怒,杀了费无忌,至少也要将他削职为民,以儆效尤,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身为父亲,去强行霸占儿子的新妇,公然扒灰,贻笑天下,沦为性丑闻的男主角?
当年,楚平王的哥哥楚灵王熊围是个不折不扣的色界大魔头,他为了炫耀国力和性能力,不惜劳民伤财,倾尽府库,建造富丽之极的章华宫,方圆四十里,有高台立于中央,名曰章华台,巍峨如青峰,高耸入云端。宫中收藏美人不计其数。楚灵王特别喜欢婀娜多姿的细腰女子,美人为了争宠邀幸,不惜紧束腰身,大幅度削减食量,因此饿残的,饿出厌食症的,绝非个案。
楚灵王熊围倒行逆施,众叛亲离,多行不义必自毙,沦落荒野,走投无路,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他弟弟熊弃疾(即位后改名为熊居)冷手捡了个热粑粑,当上了楚王,把他哥哥撂在章华宫中的美人悉数接收下来。但楚平王不喜欢病恹恹的细腰女子,那些美人立刻放开饭量,结果又不幸撑死一批。
费无忌敢于献上歪点子,他早就估摸准了,楚平王缺德带冒烟,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他这样做,是逢君之欲,也是逢君之恶。果然,楚平王熊居听说嬴氏是绝色尤物,他“噌”的一下站起身,捋着稀疏的胡须笑道:
“嬴氏真要是绝色美人,就算儿子孝敬老子,寡人娶了她又有何妨!哈哈哈哈……”
这种丑事,卫国的国君卫宣公曾经做过,有一首著名的诗歌名叫《新台》,即讽刺卫宣公的缺德。楚平王熊居当然知道自己这么蛮干免不了身败名裂,但他色胆包天,什么样的谴责他都不管不顾了。满廷文武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楚平王的脾气,谁要是在这节骨眼儿上扫了他的“雅兴”,准没好果子吃,甚至有脑袋搬家的风险。白白送上脑袋让楚平王当成菜瓜去切,这种傻事,谁愿意干?
费无忌第一票干成了,博得了楚平王的欢心和青睐,他仍觉意犹未尽,毕竟这件事巴结了一方,也得罪了一方。太子熊建心底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这是可想而知的,一旦他继承王位,就会收拾昔日的仇人,这道危险还没彻底消除,费无忌决定再干一票,那就是要想法设法废掉太子熊建,铲掉心头之患。费无忌的甜言不亚于蜜糖,他的谗言也不亚于蛇毒,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在楚平王跟前诋毁太子熊建,收效十分明显,楚平王疏远了太子,还派太子远赴边关镇守。太子手握兵权,费无忌仍然如芒在背,寝食不安,他觉得蛇毒还不够厉害,必须用上鸩毒才行。
楚平王娶得嬴氏为妃,老夫聊发少年狂,夜夜笙歌,经常乐得合不拢嘴,费无忌逮准时机,偏要在楚平王的兴头上大泼冷水:
“大王,听说太子由于未能娶到嬴氏的缘故,日夜怨恨,有时用利剑砍斫几案,有时用马鞭抽打军士,暗地里他咬牙切齿地说:‘男子汉大丈夫誓雪夺妻之耻!’他手中握有重兵,与诸侯交往密切,恐怕会要作乱,情况很危险,大王不可不防备啊!”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孽子!为了一个女人,他就敢跟本王翻脸,真有出息!”楚平王把酒爵重重地掼在地上,额头上青筋突暴,连花白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把几案一拍,对费无忌说,“去把太子相国伍奢叫来,看他如何交待!”
到了关键时刻,方见忠臣本色,伍奢明知费无忌已经成为楚平王的心腹宠臣,明知楚平王夺占嬴氏,疏远太子,都是费无忌一手策划,一手促成,也明知此时谏诤不会有任何正面的效果,但他面对楚平王的严厉申斥,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讲几句真话:
“太子是大王的骨肉,对大王只有孝敬之忱,没有叛逆之心,卑臣可以拿性命担保,他从未怨恨过大王。大王千万别听信奸邪小人的诋毁之词,那些挑拨离间的话会疏离大王与太子的骨肉之情,这对谁有好处呢?请大王明断其中的曲直是非。”
“大王,伍奢想当楚国令尹,一心助太子作乱,想谋夺大王的王位,他厚貌深衷,假装忠诚,他的话一个字也不可相信。大王,当机立断啊!要是大王今日不制伏这些反贼,明日就会刀剑交颈,遭遇被弑的命运!”费无忌情急之下,横眉戟手,唾沫飞溅,又叫又跳的,连头顶戴的玄冠也被颠得歪斜了。
楚平王看看伍奢,再看看费无忌,他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费无忌是忠臣,伍奢是逆臣,费无忌处处都是维护本王,伍奢处处都是维护太子。他脸都气青了,喝令卫士将伍奢拿下,打入大牢,择日处斩。紧接着,他派遣城父司马奋扬去擒斩太子。
费无忌一石二鸟,既杀太子,又杀伍奢,颇为得计,但他担心事情做得还不够绝,斩草不除根,会留下无穷的后患。伍奢有两个儿子,都是楚国有名的贤士,长子叫伍尚,次子叫伍员,必须将他们父子三人一齐杀掉,才能高枕无忧。此时,伍尚和伍员不在楚国的京都郢城,而是在家乡,得想个办法召他们到京城,才好下手。费无忌忖度,这事必须请楚平王批准,才能收到奇效。
阳春三月,花娇柳媚,燕子在低空中嬉逐,蝴蝶三五成群,出没于花丛之中,鸽子也在房顶呼朋引伴,郊游的男友青年刚刚出发,欢快的笑声此起彼伏。对于这一切,费无忌都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王宫,故意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跪坐在楚平王对面,行完礼,长叹一口气。楚平王觉得莫名其妙,笑着问道:
“天晴旺旺的,费爱卿何故忧心忡忡,哭丧着这张马脸?”
“大王有所不知,乱臣伍奢固然是被关进了囹圄,可他还有两个贼子,大的叫伍尚,小的叫伍员,本领了得,要是这对兄弟见势不妙,成了漏网之鱼,跑到邻国,搬来救兵,楚国就要发生战争啦!卑臣不为别的事情烦恼,就为这件事情忧虑。”费无忌打出第一张牌。
“这有何难办?寡人派一介使者去把伍尚、伍员召来就是,我就不信,他们斗胆抗拒王命!”楚平王依然一脸轻松。
“大王派使者去召见他们兄弟二人,规格太高,反而会打草惊蛇,眼下有个办法,只用派遣一名信使,就能把事情办成。”
“哦,费爱卿,你果然是智囊,有什么好主意,快说来听听。”
“大王命令伍奢写信给他的两个儿子,只要他能让伍尚和伍员来京城,就能保住老命,要是不能做到,就杀无赦。”费无忌打出他的第二张牌,意犹未尽,他还用手掌比划着做了一个刀砍脖子的动作。
“嗯,这个主意不错,值得一试。”楚王熊居表示首肯。
费无忌得到楚平王的同意,便去大狱里找伍奢交涉。在阴暗潮湿的大狱中,老鼠跑来跑去,牢房永远都有一股垃圾场的气息,那种混合型臭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的犯人在呻吟,有的犯人在哭泣,有的犯人在歇斯底里地嚎叫,这些声音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伍奢的那间狱室还算干净,狱卒清楚伍家世代忠良,所以对伍奢比较礼遇。
费无忌叫狱卒打开了囚室的木栅门,他进入牢房,东瞧瞧,西瞅瞅,然后对伍奢皮笑肉不笑地说:
“伍相国委屈了,这种地方污秽不堪,耳根嘈杂,岂是正常人的居处,不宜久待啊!大王念你多年服务于王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决定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条件嘛,只有一个,很简单,你写封信叫你儿子伍尚、伍员来一趟京城。大王听说,你两个儿子都很贤能,目前楚国有强敌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可不能荒废人才。”费无忌打出第三张牌,口吻灵活,手法优雅。
正直忠厚的人未必就是傻瓜,伍奢深明利害,这样的夺命信和灭门信,可万万写不得,费无忌一肚子坏水,根本没安好心,伍尚、伍员一来,伍家就算彻底完蛋了。伍奢对费无忌说:
“这封信卑臣写也白写,他们不会一齐来的。知子莫若父,卑臣这两个儿子性格迥然不同,伍尚温良仁厚,恪守信义,听说卑臣要他来京城,他不会推辞;伍员刚强而不失柔韧,能屈能伸,是难得的文武全才,文能治理邦国,武能平定天下,他智慧超群,警觉过人,明知来京城只有死路一条,决不会自投罗网。”
“啊哈,伍相国,你这做爹的掩不住自豪之情,对儿子的长处赞不绝口。我问句明白话,这信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我不写。”伍奢回绝的语气斩钉截铁。
“算你机灵,不过,本人自有妙法:我派一介信使把你的口信带给他们,就说,你想念他们兄弟二人,已积忧成疾。信使之后,大王再派使者带着印绶去召见伍尚、伍员,宣称大王自觉愧对忠臣,不仅赦免了你,还封你为楚国的令尹,给伍尚、伍员赏赐高爵。你不是说伍尚温良仁厚吗?他的孝心发作了,肯定会来;你不是说伍员文武双全吗?他的功名心发作了,也肯定会来。嘿嘿……你们伍家父子休想逃出大王和我费无忌的手掌心!”费无忌自鸣得意,狂笑不止,这回他打出第四张牌,才是王牌。
伍奢气得发抖,他站立不稳,瘫坐在地上,费无忌的居心比狐狸还狡猾,比蛇蝎还毒辣。伍奢胸膈隐隐作痛,他抓紧木栅,仰起头,大声叫道:
“天丧忠良,奈何,奈何!”
费无忌由狂笑转为冷笑,然后昂着头,迈着胜利者的步子,扬长而去。
使者驾着驷马大车到了伍尚、伍员的家乡,进了伍家就连声恭贺,说是伍相国获赦了,已官拜令尹,大王还决定赏赐伍尚和伍员高爵,同时重用,满门忠良,天赐其福!使者又说,伍令尹被囚三年,思子心切,叫伍尚、伍员即刻进京。
伍尚得到这个好消息,心头郁积的愁云瞬间散尽,他安顿好使者后,赶紧去找弟弟伍员商量进京的事情。伍员听伍尚说完,半晌没吭声。伍尚感觉奇怪,对伍员说:
“子胥(伍员字子胥),你别以为兄长贪图功名,我高兴,是因为不久就能见到父亲!”
“你我去京城,肯定会见到父亲,但不会在王廷中,只会在囚室里,在杀场上,父子三人同日遇害,结果只可能是这样的。大王绝非英明之主,一向怙恶不悛,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太子的新妇都要霸占,眼下身边多了个费无忌,更是如同恶虎添翼,怎肯放过我伍家父子?使者之言,必定有诈。兄长要是不相信小弟的判断,不妨立刻卜算一下。今天是甲子日,子属水,是君父;使者到家的时辰是巳时,巳属火,是臣子。水火相克不相生,摆明了,君灭其臣,父丧其子,你我去京城,只会死路一条!”
伍尚听完伍员的分析,良久无语,他心里也有怀疑,也很矛盾,但正如伍奢所料,伍尚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他宁死也要去见父亲一面。
“子胥,父亲系狱三年,受尽苦楚,就算使者有诈,大王与费无忌要杀我父子,我也要去京城,陪父亲在黄泉路上走一遭。”
“兄长,这样死,只是白白搭上性命,虽然能博得孝子的虚名,却无法雪耻申冤!君子全大孝而不顾小孝,全大义而不顾小义。”
“要报这样的血海深仇,只怕我的能力不够,徒然拿鸡蛋碰石头,粉身碎骨,无济于事。贤弟胸怀鲲鹏之志,满腹武略文韬,性格坚忍不拔,剑术天下一流,身处乱世,贤弟心雄万夫,必定大有作为。在这节骨眼上,你我不妨各行其是:我去京城见父亲,倘若一齐遇害,贤弟竭尽智勇,为父兄报仇雪恨。”
伍尚的眼神中满是忧郁之色,伍员的眼神中满是刚毅之色,他站起身,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对伍尚说:
“好,就按兄长的意思办,你我各行其是,大王与费无忌若敢伤天害理,戕害忠良,我一定要报杀父戮兄之仇,我誓与这两大首恶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