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这样的:‘欲见终难抑,重逢未可期;勿忘来时路,空山鸟语稀。’”
“诗不错啊,言简意赅。那男的很有绅士风度,尽管感情没对上点,但丝毫也没伤害对方的自尊心。”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本位主义思想作祟,两人的感情没对上铆榫,感情偏于浅淡的一方只不过失望,感情偏于深浓的一方就受到伤害了。她回家后,大病一场,瘦掉了一整圈,多大的打击啊!”
他们不说话,心情更热烈,她娴熟地驾车,神情十分专注,脸上的微笑就像水中的涟漪,有很多细致的变化。她知道费浪在打量她。
“哦,我有一件见面礼要送给你,放在行李箱中。”费浪说。
“是什么?可以透露吗?”
“是车载GPS导航仪,为你填补一项高科技空白。”
“费浪,你雪中送炭,真是有心人,我正琢磨着要配置GPS呢。”
“这才好啊,心想事成。”
“哎,要不要我停下车,亲你一个?”
“亲爱的,这可是高速公路,我建议你先把感激之情存入记忆银行,等到了家,我能多取点利息!”
“行!满世界都在加息,我也会为你提高利率。哦,光顾着说话,我忘了问你饿不饿?要不,我们先去美食城吃夜宵?”
“跟你在一起,怎么会饿?我没有吃夜宵的良好习惯。”
“嗯,夸人不着痕迹,段位不低!你要是铁了心跟我在一起,可能喝西北风呢,我这人毛病一大堆,你就不怕?”
“那就让西北风刮得更猛烈些吧!”费浪笑着说,表情很夸张。
从机场到东方晴居住的江畔春园小区,正好四十分钟车程,不远也不近。坐在东方晴的身边,这四十分钟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似的,过得特别快。
“到家啦!”东方晴在别墅门口泊了车。
“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怕吗?”
“这个小区很安全。”东方晴有点答非所问。
整个江畔春园全是清一色的别墅,独立别墅,连体别墅,都有。费浪粗略估算一下,也有将近八十栋,这里显然是高尚住宅小区,黄金的价格,铂金的品质。
晚上放眼眺望,两百米外,大江东去,静水深流,就像一条又宽又长的光带,两岸的灯光和满江的月色交相辉映,在凛冽的寒冬,给人特别温暖的感觉。
东方晴居住的是一栋独立别墅,临江的一面全是落地钢化玻璃,采景非常充分。底层是车库和杂物间,二楼是客厅、餐厅和保姆房,二楼有两间大卧室,一间会客室和一间小书房,三楼有一间卧室,一间大书房,一间健身房和一间小客厅,每层楼都有两个卫生间。由于使用的是整体空调,房子里每个地方都温暖如春,丝毫感觉不到外面仍然是冰天雪地。
房子的结构,费浪第二天才弄清楚。当天晚上,东方晴把费浪安排在二楼的卧室中,看得出,她已经做过精心的准备,卧室里收拾得十分整洁,被子和床单都是新换的,散发出清鲜的芳香。东方晴本来请了保姆,为了他们二人世界的自由和完整,她已提前给保姆放了长假。
“别拘束啊,费浪,你先洗个澡,我为你泡杯咖啡,准备几样瓜果点心,待会儿,我们到三楼的阳台上去坐坐。”
“Yes,Madam!”
“哎,你的睡衣挂在衣柜里。”
这是全新的感觉,宛若一个梦,费浪在梦中成为了男主人公,刷完牙,洗完澡,穿上质地柔软舒适的纯棉睡衣,趿着崭新的羊皮拖鞋,踱出卧室,东方晴在三楼阳台上叫唤他的名字。费浪真想象不出,究竟怎样的梦境能有如此完美?
东方晴也换上了一件粉红色的真丝睡衣,整个人就像一朵初绽的桃花,粉嫩嫩的,香喷喷的,看不出她已有二十七岁。茶几上摆着好几种反季节水果,提子,香梨,蛇果,还有切成小片的哈蜜瓜,点心是蛋糕和一小碗热乎乎的桂香黑芝麻汤圆,此外还有两种干果,一种是小核桃仁,另一种是开心果。
“先吃点东西,从这里看江景是最佳角度,那边是市中心,我们这边原先是郊区,近几年城市扩大了一倍,沿江风光带都做好了,江道也疏浚了,景色越来越好,尤其是这种雪后旺晴的天气,看哪儿都舒服。”
费浪吃完了那碗桂香黑芝麻汤圆,赞不绝口,连说好吃。
此刻,东方晴眼中有微醺的笑意,她看着费浪,神情又快乐,又温柔,又调皮。她把温暖的左手伸给他,手心竟微微有点出汗。费浪用右手扣着她的左手,扣得很紧,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他们就这样坐在晦明晦暗的灯影里,眺望江景,不像是一对相见才两个小时的网友,而像是一对朝夕相伴了两年的情人。那种心心相印、心心相契的感觉是任何言语和文字都难以形容的。此时无声胜有声,此时无为胜有为。世间最好的音乐并非源自乐器,而是源自胸腔,那“砰砰砰”的心跳声,在外界极为寂静的时刻,在内心极为热烈的时刻,你能听到,非常清晰。现在,费浪就听到了。
可能过了一刻钟,也可能过了二十分钟,费浪突然记起一件事。
“就现在,我想看看你外婆遗赠给你的那把桃木匕首,行吗?”
“行啊,我去二楼拿来。”东方晴站起身,趿着拖鞋下了楼。
费浪扦一块哈蜜瓜,放进嘴里,很甜,很香。过了几分钟,她捧着一只长条形的桃木匣子上来了。
“你看,就是它。”
费浪把桃木匣子放在茶几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做了祈祷。然后,他小心翼翼,将桃木匣子打开,那把约摸一尺长的桃木匕首就静静地躺在匣底火红色的丝绒上。
东方晴同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仪式完毕时,费浪发现她眼中噙着泪花,他抽取一张净纸给她。又过了一分钟,费浪这才从匣子里取出桃木匕首,仔细端详,它表面的漆水已有剥落,份量其实很轻,比他估计的还要轻,桃木本来就不沉,何况经历了六十年,它的表面已有两处裂纹。王琦的手艺真不赖,当年,他仅凭一把刀,就能制成这么精美的匕首。费浪亲眼见证了这件爱情的信物,它呢?它见证过的可是一个爱情的悲剧。其实,只要相爱的人坚守信念,至死不渝,纵然被外力强行拆散,也不算悲剧,应属爱情的凯旋;真正的悲剧是爱情先行蜕变和消亡了,男女主人公漠然活着,已成为灵性泯灭的空壳。费浪把桃木匕首放回匣中,阖上长方形匣子,再次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此时,仪式感非常重要,它能体现内心的虔诚。
东方晴望着费浪,他也望着她,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费浪吻她的时候,感觉她的双唇很软很烫,她的舌尖也很软很烫,她已动情到沸点。一个长吻,紧接着一个长吻,吻到透不过气来,吻到要窒息,吻到心活脱脱要跳出胸腔,这是费浪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曾爱得很深,还可以爱得更深,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一百倍一千倍。究竟是她身上弥散的香水气息在起作用,还是这长吻的滋味太过于美妙?费浪的头有些晕眩。东方晴满脸通红,仿佛醉酒。他抱起她,下到二楼她的卧室,把她放在薰衣草图案的床单上,然后趴在她身边,瞅着她,像一只小狗盯着自己到手的肉骨头。
“坏蛋,你想干什么?”东方晴用手指轻戳费浪的脑袋。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费浪的表达超级含蓄。
这意图不难领会,东方晴微微一笑,用贝齿轻咬红唇,摇了摇头,她用右手的食指轻轻点了一下左手的掌心,表示暂停。
“傻瓜,不要急嘛!”她柔声对费浪说。
“嗯,我去把三楼阳台上的桃木匕首拿下来,顺便关掉灯。”
“好的,时间过得飞快,想不到快十二点了。费浪,你平常睡得晚吗?”
“不一定,一般会在十二点左右睡觉。”
“习惯不错,我以前是夜猫子,现在已经改过来了。”
费浪走出东方晴的大卧室,上了三楼,眺望江对岸的城市,心想,那里正在发生许多爱情故事,也正在幻灭许多爱情故事,这美丽的月夜,对于某些人而言,是幸福之夜圆满之夜,而对于某些人来说,则是悲伤之夜破碎之夜。费浪的脑子有点乱,想不明白,他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住进这栋陌生的房子,却全然没有陌生之感。费浪收回目光,再次看到那只桃木匣子,捧起它,就像捧着爱的精灵,只有虚实之分,而无轻重之别。传说中的干将、镆铘,剑气直冲牛斗,由于两位主人公心心念念的长期加持,这把桃木匕首是否也具有特殊的灵气?不说飞升到宇宙深处,至少也能作用于费浪和东方晴的心灵。想到这儿,他伸向阳台开关的右手竟有些发抖了。
第二天早晨,费浪睁开眼,发现东方晴已穿戴整齐,打扮停当,坐在床边,含情脉脉地看着费浪,见他悠然醒来,她笑着说:
“费浪,今天我带你去万枫山看看雪景,前几天大雪封山,这两天天气晴暖,应该可以上去了。”
“好啊,看雪景要到山顶,才能看出层次和气势。”
“你先洗漱一下。”
“好的,我把GPS也装上吧。”
东方晴穿的是一件蓝色的中长毛线外套,白色的休闲裤,白色的kapa板鞋。东方晴告诉费浪,省城得名“枫城”,即因为万枫山,山中枫树极多,远不止一万棵。她打开GPS导航仪,锁定万枫山,路线图很快就清晰地显示出来,提示她直行,在前方二百米的路口左拐。
“你送我这件礼物,我要给你打100分。”
“只要给我打个零分就可以啦!”
恰好赶上红灯,东方晴扳下手刹,在费浪脸上亲了一下。停在她旁边那部红色别克车上也是一位美女司机,她朝他们友好地笑了笑。
“这就是你要的零分,对不对?”东方晴问费浪。
“果然聪明!”
街上的冰雪融化了,路面湿漉漉的,司机们谨小慎微,有的车轮上了铁链,车子开得比蜗牛还慢。这一路上用了将近四十分钟。万枫山不算高,海拔高度只有五百多米,但它紧挨省城,地理位置优越,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绝。今天,万枫山果然开放,游人不少,这段日子大家都憋苦了,出来赏雪游山,也算是对症下药的放松疗法。东方晴在山下找地方泊好车,然后笑吟吟地对费浪说:
“我带你去游情人谷,那里有一个全国罕见的景观。”
“哦,还真有情人谷?那里有没有李莫愁采过的绝情花?”
“你以为是金庸的武侠小说吗?走,右边的这条路通向那儿。”
在城里,竹子枯萎了,棕榈树也够呛,据说郊外植物园的一些珍贵树种都遭了殃。这次冰灾冻伤了一些枫树,冻死的倒是不多。他们越往山上走,见到的枫树越大,树枝上的积雪还没融化,走在树底下,寒气袭人。费浪牵着东方晴的手,她的小手倒是很暖和。这万枫山真要是万山红遍,霜叶红于二月花,肯定比眼前的雪景更美。枫树落叶之后,会有萧条之感,尽管大雪多方掩饰,仍难免露出寒伧。从山下到情人谷,将近两里地,一路上,游人拍照,堆雪人,打雪仗,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树丛中的鸟雀则发出啼饥号寒的悲鸣,二者形成鲜明的对照。东方晴突然停下脚步,对费浪说:
“亲爱的游客,情人谷就展现在你眼前!”
“哦,这里除了是个山谷,没什么特别不同啊,你所说的罕见的风景在哪儿?”
“美景贵在发现,你自己找啊!”
费浪的目光被牢牢地吸附到那些枫树的树干上,哇,全是密密麻麻的名字,不是一棵如此,而是棵棵如此。
“为什么有的名字很大,在那么高的位置,怎么刻上去?”费浪问东方晴。
“动脑筋去想啊!”
“哦,我明白了,名字最初刻在小树上,树长大长高后,名字也随之长大长高了。”
“果然聪明,不愧是我学兄!”
“你这是变相夸自己。”
“你吝啬词语,舍不得夸我漂亮,夸我聪明,夸我善解人意,我就只好自己夸自己!”东方晴假装嗔怪地说。
“你是我眼中的西施,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这里是情人谷,情人眼里出西施,这问题太小儿科了,呵呵!我问你一个同样简单的问题,这些刻了名字的树叫什么树?”
“叫枫树,你这是玩脑筋急转弯吧?”
“错,这种树叫‘寄名树’,这回你笨到家了!”东方晴满脸赢家的快意。
“行,行,我笨。你也不想想,我要是不笨,谁来衬托你的聪明?每棵枫树上都刻了这么多名字,要多少人才够啊?是不是枫城的良民都到这儿来刻上自己的名字?就像去公安派出所上户口?”
“也不是全部,许多外地客人到枫城来,游万枫山情人谷,乐颠颠地留下自己的姓名,经过二十年的积累,便有了这么大的规模。你看,那边有一对情人正在拍婚纱照,新娘穿的是玫瑰红的婚纱,就着情人谷的枫林雪景,非常鲜艳,这是经典的浪漫,我真羡慕他们!”
“要不,改明日,我们也闪婚,到情人谷来拍婚纱照?”
“别人这叫创意,抄袭别人的创意,亏你这位大作家想得出。有言在先,我决不闪婚!”
“那你说,我们要是把名字刻在树上,是不是太没创意,太庸俗了?”
“这叫入乡随俗,不是庸俗的‘俗’,而是风俗的‘俗’,一定要刻上名字!”东方晴用了强调的语气。
“可是我们没带工具啊!”
“有备无患,工具,总是会有的。”东方晴从包里取出一把锋利的折刀。
“哪棵树?”
“那棵小树。”
“嗯,让我们的名字与它一同长大长高,好的,就那棵小树。”
费浪把“东方晴/费浪”的宋体字样刻好了,还行,赏心悦目。东方晴已准备好相机,费浪侧拥着她,与那棵“寄名树”三位一体,来了个表情丰富的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