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王妃就是那朵荷花,臣妾只是一截湖藕,大王能看到臣妾的好处,所以臣妾万分感念。臣妾不敢妄议大臣的长短,依臣妾之见,相国是荷花,太宰是湖藕,有其名者无其实,有其实者无其名。”说完这话,郑旦方才敛衣而起。
“嗯,爱妃所言极是。寡人北伐齐国,已经箭在弦上,近日,齐国派了大夫高无丕来姑胥讲和,自承‘仓库空虚,民人离散’,向寡人示弱。嘿嘿,相国说齐国不可伐,得到了齐国的疆土也不过是得到一块立苗不稳的石板田,注定耕而无获,他劝寡人先取越国,灭了勾践,还一再强调,越王勾践才是吴国的心腹大患。现在越国就剩那么大一块地盘,寡人要是大动干戈,挥师南征,就像是驱群犬去争抢一块肉骨头,岂不被诸侯笑话?越王勾践久已归顺吴国,寡人伐齐,他愿出兵相助。诚如爱妃所言,太宰对寡人忠心不贰,处处为寡人着想。爱妃称太宰为湖藕,相国为荷花,见解不凡啊!相国名满天下,是先王最倚重的大臣,对先王的霸业确实有过贡献。但他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昔日的雄心壮志都已灰飞烟灭,而且他喜欢倚老卖老,经常将寡人视同小儿,当众出言不逊,令寡人难堪。唉,寡人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寡人和相国,君臣难有始终!”
郑旦听到吴王夫差长叹这一口气,说出这番狠话,顿时心中有数。她给吴王敬酒,自己先满饮一卮,然后她给吴王出了个主意。
“相国反对大王北伐齐国,大王何不给他一个难堪,让相国出使齐国,递交战书?这样一来,相国肯定能长点记性:在吴国,大王的决定无人可以动摇,谁也别想沮毁!”
郑旦这个主意,吴王夫差听了,当即拍案叫绝,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
伍子胥奉命出使齐国,去递交战书,这趟差事太不寻常,他对吴王忠谏多次,舌敝唇焦,如同秋风射马耳,吴王夫差始终执迷不悟,若不是对先王的知遇之恩怀有至深的感激,若不是当年自己极力推戴夫差做太子,他准备负责到底,早就懒得侍候这个被先王评价为“愚而不仁”的昏暴之君了。“知子莫若父”,这话太有道理了,当年伍子胥看走了眼,现在只能自食恶果,他自忖身死不足惜,可先王的基业不久就会毁于一旦,百姓将家破人亡,这令他痛心疾首。
伍子胥将爱子伍绩和家臣华辂叫到百剑堂来,该要处分后事了。他从壁上取下一把宝剑,拔出半截,寒芒射目,他的神色显得极其严肃和凝重。常言道:“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伍绩和华辂都是聪明人,一看伍子胥的神气,就知道事态不容乐观。
“老夫多次进谏,都是枉费口舌,大王还是一意孤行,贪图霸业功名而不知利害,无视心腹大患而妄动干戈。大王令老夫出使齐国,递交战书,这是故意羞辱老夫,给老夫下马威,令老夫难堪。吴国的国事已不可为,危亡指日可待。老夫自度死期不远,绩儿是伍家独苗,伍家世代忠烈,岂可成为若敖氏之馁鬼,不享血食之祭?老夫这次出使齐国,你们与老夫同行,老夫打算将绩儿托付给老夫的好友、齐国的上大夫鲍牧。华辂,你跟随老夫多年,忠诚信实,乃伍家头号功臣,以后请你移待老夫之心以待绩儿,使其成材,毋负伍家列祖列宗!”
华辂听到伍子胥说出一个“请”字,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伍绩也含泪跪在一旁。
“眼下吴国奸慝当权,忠良遭忌,相国出使归来,必然受害,何不留在齐国,颐养天年?”
“父亲,小儿赞同华叔的主意!”
“你们还不了解老夫吗?老夫把名誉看得比生命更重,老夫要报答先王的知遇之恩,老夫要对得起先王的在天之灵,一息尚存,老夫就会大声疾呼,看能不能叫醒那个躺在干柴烈火上睡大觉的梦中人。”
说话间,一支响箭破窗而入,箭矢没入墙砖,这劲道可真了得。华辂和伍绩要出门追看,伍子胥立刻用手势制止了他们。
“不用追,此人是友不是敌。”
响箭上缠着小布条,取下来看,只见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昏王对相国已动杀机,请相国远走高飞,免受其荼毒!”华辂和伍绩读完这行字,满脑袋雾水,想不出谁能打探到王宫中的核心机密,用这种方式发出警报。伍子胥已猜到来人是谁,应该说,只有此人才会有如此善意,也只有此人才能深入虎穴龙潭,准确侦察到吴王秘而未宣的心思。
吴王夫差大兴吴国境内九郡之兵,准备与齐国一决高下。卫队出了胥门,路过姑胥台,吴王夫差神情疲惫,下令休息。由太宰伯嚭陪同,他提拎着一身赘肉,登上姑胥台顶,正值初秋,凉风轻拂,吴王夫差的倦意更浓,眼皮开始打架,他选了张小榻,打算假寐片刻。在黑甜甜的梦乡里,吴王夫差恍恍惚惚,他梦见自己进入了章明宫,看见两口大锅直冒热气,灶膛里却并没有烧柴。两条黑狗,一条向南狂吠,一条向北狂吠。两把铁锹深深地插在宫墙上,流水浩浩荡荡漫过宫内的大堂。后房有打铁的工匠,风箱拉得“切切”作响。前面的园子里横长着一棵大梧桐树。吴王夫差醒来后,竟有点怅然若失,总觉得这个白日梦奇里古怪。他对太宰伯嚭说:
“寡人适才做了个梦,不知是吉是凶,你帮寡人参详参详。”
吴王夫差把梦中的情景描述了一番,太宰伯嚭原本不善解梦,这会儿,他强作解人,用良言美语敷衍过去。他把这个梦解释为国泰民安,后宫和谐,天下宾服。吴王平日喜欢听这类恭维话,今日不知哪根脑筋错了位,觉得太宰伯嚭的话不挨边,不着调,十分离谱。他拗着劲,想听几句真话。他想起一个人来,左校司马王孙骆的占梦功夫了得,以前有过灵验。过了一刻钟,王孙骆气喘咻咻地登上姑胥台,近来他明显发福了,一口气登上这样的高台,着实吃力,前胸后背全湿透了。吴王也不等王孙骆缓过气来,就一嘟噜将自己的梦境描述一遍,让王孙骆仔细参详。这王孙骆是个聪明人,见太宰伯嚭在一旁眼光阴阴地盯着自己,早明白了七八分,他不想唱反调,当面得罪太宰伯嚭,更不想让吴王夫差不高兴,拿自己吃饭的家伙去冒险。他灵机一动,说是最近认识一位罕见的方术高手,解梦是其特长,此人是东掖门亭长越公的入室弟子公孙圣,他能通达幽冥,交接鬼神。
“姑胥城有这等人物?你快去将他召来,寡人要见识见识!”吴王夫差动了好奇心。
王孙骆暗叫一声“苦也”,王命难违,只好扛着一身白花花的赘肉,亲自去跑一趟。
公孙圣正在家中翻阅《金匮》之类的堪舆书籍,听到辚辚的车声由远而近,在门外戛然而止。他贫居陋巷,不求闻达,不与官人打交道,今天却有大角色到访,实为怪事。左校司马王孙骆官高架子大,他不想在此陋巷多耽搁,便简明扼要地讲清楚来意。公孙圣听了王孙骆的话,如遭雷殛,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竟然泪雨涟涟。公孙圣的妻子大君见此情形,颇为不解,她责备道:
“瞧你这人,怎么这样上不得台盘?倘若换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能够得到君王的紧急召见,肯定笑得合不拢嘴巴,你却当着司马大人的面哭鼻子,真是莫名其妙,丢人现眼!”
“可悲啊!这是天意,你妇道人家哪知深浅利害?今天是壬午日,又正当午时,我和吴王的命运已经注定,再也逃不脱。你以为我只为自己伤神吗?我也为吴王伤心!”
“你不是修炼了道术吗?上可以劝谏君王,下可以修身养性,有什么好伤神伤心的?”公孙圣的妻子大君仍旧不依不饶。
“你满脑袋装的全是豆浆,毫无见识。我公孙圣学道十年,一直隐身避害,只想延年益寿。没料到今天突然接到大王紧急召见的口谕,这哪是什么大幸?是大祸临头啊!人到中年,活路就此断绝,我能不悲伤吗?这一去,我与你该是永别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忘了我们夫妻恩爱一场。”
平日,公孙圣讲话就有些疯疯癫癫,大君见怪不怪,这回她对公孙圣的话同样是一知半解,将信将疑。公孙圣收了泪,神情不再忧伤,倒有点义无反顾的意味。
在姑胥台上,公孙圣听吴王夫差讲梦,没费任何思索,他已有了现成的答案。尽管他知道正言直谏,身死无功,他还是要讲真话。讲真话而死,做鬼也明白。
“大王,要是微臣不讲真话,身体和名誉都能获得保全;要是微臣讲真话,一定会碎尸万段。但忠臣直言无忌,置性命于不顾。微臣听说过这样一句警策的话:‘好泳者必溺,好战者必亡。’大王梦入章明宫,‘章’是‘章皇’之意,战败而逃;‘明’是‘晦冥’之意,拒绝睿智,选择昏愚。看见大锅直冒热气,却看不到柴火,是大王吃不到熟食。两条黑狗向南向北狂吠,是阴邪之物隐藏在大王左右。看见两把铁锹插在宫墙上,是社稷将被铲平,宗庙将被颠覆。流水漫过宫内的大堂,是王宫将被洗劫一空。后房拉风箱‘切切’作响,是空自叹息。前园梧桐树横长,是暗喻木偶殉葬。众象不祥,弄兵必亡。大王趁早休战,与齐国讲和,推行德政,派太宰伯嚭、大夫王孙骆去向越王勾践叩头谢罪,那么国家就会转危为安,大王也能福寿双全。”
吴王夫差好不容易捺住火爆性子,听完公孙圣的疯言疯语,他怒不可遏,呵斥道:
“好大胆的疯子,你这是当众诅咒寡人,死有余辜!去,快叫大力士石番上台,用铁杖将公孙圣砸死!”
公孙圣仰望苍天,泪雨滂沱,他并不后悔自己说真话招致祸殃,忠良遇害也是必然,但他对昏庸暴虐的吴王夫差还要发出最后一声警告:
“大王,不听臣言,必定社稷为墟,身死族灭,被天下人笑话。要是不信,将鄙人的尸体抛在荒野,立个木柱做记号,不久,我们还会在那里相见,你让臣下呼唤鄙人的名字,鄙人将有呼必应。”
“那好,寡人把你的尸体扔在蒸丘,让虎狼吃光你的血肉,让野火烧掉你的骨殖,让东风吹散你的骨灰,寡人看你怎么能回应别人的呼唤!”
吴王夫差亲眼看到公孙圣被大力士石番抡起的重槌砸得脑浆飞迸,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到快意欢心,而是有些难受。
越王勾践派来的援军到了姑胥大城,吴王夫差颇感欣慰。出征之前,吴王夫差还想见一见相国,伍子胥刚从齐国出使归来不久,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伍子胥身穿整齐的朝服,去见吴王夫差,他在齐国已将儿子伍绩托付给了老友鲍牧,现在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吴王亲自给相国敬了一爵酒,也没想绕弯子,直接进入主题:
“相国,寡人这次统领十万雄师,北伐齐国,准备任命太宰伯嚭为右司马,大夫王孙骆为左司马,相国年纪大了,不宜征战,与寡人一道坐镇后方。”
“大王,‘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十万大军每天要开销数千镒黄金,财政上会有很大的困难,劳师远征,流血千里,只为争一日之雄长,这会动摇国家的根本。老臣始终认为,越国才是心腹大患,置之不顾,而去结怨北方的强邻,实属不智之举。老臣来日无多,整天头昏昏而目茫茫,心中多有狂惑难除,这把老骨头,于大王而言,已没有多少用处。勉强还能讲几句逆耳忠言,送一副苦口良药,愿大王留意!”
“请相国撇开成见,对这次北征做个预测。”
“此战肯定会有小胜,但由此以往,国本动摇,民心离散,天谴人祸两相夹击,则城郭化为丘墟,宫室生长荆棘,台榭出没狐兔,吴国的气数就算完了。老臣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来人啊!相国喝醉了,请扶相国回府!”吴王夫差听毕伍子胥的这席话,真是又恼怒,又恐惧。他感到奇怪的是,相国的话为何与那位疯术士公孙圣的话如出一辙。
吴国与齐国在艾陵打了一场大仗,吴国取胜,见好就收,主动与齐国签订了和约。左司马伯嚭、右司马王孙骆班师回国,吴王夫差在文台之上大摆庆功宴,他口口声声“君不贱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凡纤细之功必赏。太宰伯嚭打了胜仗,获赐上爵;越王勾践派出援军,也因此获得一大片疆土。在宴会上,吴王喝高了,那只酒糟鼻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他居然要寻相国伍子胥的晦气,从他酒气熏天的口里飙出的全是胡言乱语:
“相国,你可是亲眼看到了,吴军打败了齐师,威震天下,比当年先王打败楚师也差不了多远,寡人称霸诸侯,指日可待。相国老糊涂了,不肯安分守己,到处造谣生事,扰乱法度,蛊惑视听,长期贬低寡人的功德,挫折军队的士气。寡人真不知道,你现在尸位素餐,还有什么用处!”
士可杀,不可辱。伍子胥的性格何其刚烈,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他捋起衣袖,立刻回击:
“先王从谏如流,不让奸佞之徒侧足朝堂,故而政治清明,国力鼎盛。大王临朝执政,却与先王大不相同,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无视内忧外患,穷兵黩武,这些做法只不过是顽劣小儿的把戏,与霸业毫不相干。老天爷要抛弃谁,就会让他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好处,却靠近严重的灾祸。大王如果执迷不悟,迟早必定亡国,说不定还会被人捉去,受尽羞辱。老臣老了,但并不糊涂,也不想退避隐居,明哲保身。要是老臣死了,大王就把老臣的眼珠子挖出来,挂在城门上,它们一定能看到吴国的覆亡!”
吴王夫差听不进伍子胥的狠话,他那双通红的醉眼直愣愣地瞪着殿庭中的某个地方。太宰伯嚭觉得奇怪,上前问道:
“大王看见了什么?”
“寡人看见四个人背靠背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刚才突然四处逃散了。”
“照大王这么说,那就要失去民众了。”伍子胥冷冷地扔出一句话。
“你这话太不吉利了!”吴王夫差嘟哝道。
“大王要寻求吉利?那就必须改弦更张,从善如流!”
“哎,那四个人中间回来了两个,北边的人用剑砍杀南边的人!”吴王大声咋呼,他又有了新的幻觉。
“可悲!四人逃散预示叛乱,北边的人砍杀南边的人预示臣子弑君王。依此情形看来,大难就快要临头了!”伍子胥继续对吴王发出严重的警告,他把鞋子脱了,把头发也披散了,在稠人广座之中,不再顾及公众形象。
“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而不死是为妖!伍子胥,你诡诈多端,专权擅威,寡人顾念先王恩德,不忍加诛,你倒愈发张狂了!快退下,回去闭门思过,不要再阻挠寡人称霸的大计!”吴王夫差完全撕破了脸皮。
“嘿嘿,大王只管把老臣的忠告当成耳边风,只管向暴君夏桀学样,他杀了大忠臣关龙逄;只管向暴君商纣学样,他杀了大忠臣、王子比干,还剖出他的心。大王要是杀了老臣,也可与夏桀、商纣齐名!大王努力去干吧,老臣就此告退!”
说完这话,伍子胥科头跣足,旁若无人,扬长而去。众人都低下头来,谁也不敢与他那双怒火熊熊的豹眼对视。
吴王夫差与相国伍子胥彻底闹翻了,太宰伯嚭完全站在吴王这边,他用夸张的语气说:
“伍子胥积怨已深,行将危及大王的性命!”
“那倒是不至于。”吴王的酒劲还没醒透。
“完全有可能!他连楚平王的墓地都敢掘,尸体都敢鞭,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太宰伯嚭只顾中伤伍子胥,竟忘了当年他自己也刨掘过楚平王的墓地,鞭笞过楚平王的尸体。
“寡人待他不薄,楚平王杀其父,戮其兄,二者岂可相提并论?!”吴王夫差口里这么说,心里已吃不准。
“伍子胥刚烈之至,他手中长期握有大权,现在大权被剥夺,只怕他不会甘心,他的名望,他的武功,都是雄厚的资本,他若心存异念,只怕大王的王位就不再稳当了。上次他出使齐国,将儿子伍绩托付给齐国大夫鲍牧,这件事情极其可疑,眼下,趁他准备不足,尚未出手,大王要先发制人!”
太宰伯嚭这一句话命中了要害,吴王夫差心里最害怕的就是王位受到威胁。他再清楚不过了,伍子胥在吴国绝对有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本领,他的武功深不可测,追随者不计其数,要另立新王,成功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失败的可能性。
“依太宰之见,该如何处置他?”
“一个字——‘杀’!”太宰伯嚭挥掌,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伍子胥毕竟是吴国的大臣,威望犹在,不可小视啊!”吴王夫差面露迟疑之色。
“大王派行人大夫冯同送去属镂剑,让他自杀,存其体面。卑臣带一千名弓弩手,其中一百名火箭手,将相国府围个水泄不通,必要时将相国府付之一炬,谅伍子胥插翅难逃。”
“那好,就这么办,决不能让伍子胥逃出吴国!”
时值深秋,早上,伍子胥积习未改,照例在院子里练剑半个时辰,然后回到“百剑堂”静坐。天空渐渐地阴沉下来,大片阴霾遮蔽日光,外面起风了,风势越来越大,不仅撕掳高树上的黄叶,而且飞沙走石。府中的仆从已遣散了不少,只留下厨师、马夫和卫士十余名,偌大的相国府显得空荡冷清。伍子胥正擦拭着手中的宝剑,突然感觉门外有人,脚步很轻。
“是谁?”
门扉开启处,进来一名腰悬利剑的青衣女子,原来是北郭琼英。
“真是你,久违了!”伍子胥早就觑破了北郭琼英女扮男装的行藏,所以他并不惊讶。
“上次,民女已用响箭向大人示警,大人为何还要留在吴国?”
“我老了,也累了,什么地方都不想去。”
“相国可以隐居名山,颐养天年,民女不才,甘愿侍奉左右!”说完这话,北郭琼英的脸颊乍的一下羞成酡红。
“谢谢北郭剑侠的美意,若在十年前认识你,我会毫不踌躇,欣然接受你的建议。现在,晚了,太晚了!”
“来日方长,相国为什么说‘太晚了’?”
“我已心如死灰。”
两人沉默了片刻,各怀心事,谁也没吭声,伍子胥突然想起一件事,他问道:
“小王子近况何如?”
“他很好,跟民女学剑,悟性极高。”
“以后你打算把小王子的真实身世告诉他吗?”
“以后的事,只能顺其自然。小王子跟着民女,离开权力倾轧的王廷,做一个单纯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自由的人,这样活够一世才真叫畅怀快意。民女没有伤害他的意思。”
“你当然不会伤害他,这是他的福分。据我所知,小王子是范蠡与施妃的骨肉,施妃为人大仁大爱,范蠡也是不世而出的贤才,吴国终将被越国所灭,天数难违!等小王子长大了,你还是将他送回范蠡身边去吧。父子离散之苦,是人间的大悲苦啊!”伍子胥的这番议论纯属有感而发,他想念远在齐国的爱子伍绩,不禁悲从中来。
“原来如此。相国这句嘱咐,民女一定铭刻在心!”
两人正说话,门廊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北郭琼英抱拳做了个暂避的手势,一闪身,跃上了高高的房梁。
“相国,大王派卑职来……”行人大夫冯同垂首低声禀报。
“什么事?这样吞吞吐吐。”伍子胥声若宏钟。
“大王派卑职给相国送来这把属镂剑,请相……相国自决。”冯同竟嗫嚅了一下。
“噌”的一响,北郭琼跃下房梁,冰凉的剑刃架在行人大夫冯同的脖颈上,冯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伍子胥摇了摇右手的食指,让北郭琼英收剑入鞘。
“除了你,大王还派来了什么人?!”伍子胥两眼圆瞪,厉声喝问道。
“还有太宰统领的一千弓弩手,已将相国府包围得水泄不通。”
“嘿嘿,大王真是瞧得起老夫,不听老夫忠言,反赐老夫凶剑。哼!当初老夫瞎了眼,在先王面前,极力保举他做太子,异日邦国危亡,宗庙倾覆,全是因为老夫的一念之差,老夫死有余辜,对不起先王啊!书传上说,‘人之将死,恶闻酒肉之味;邦之将亡,恶闻忠臣之气’,老夫的性命休矣,吴国的国运也休矣!”伍子胥对吴王夫差残害忠良的卑劣行径极为寒心,不禁摇头悲叹。
“请相国见谅,卑职只是奉命行事。”冯同闻声,唯恐伍子胥当场发难,顿时变色改容。
“好个奉命行事!老夫死后,你要大王千万记得做一件要紧的事情,把老夫的头颅置于王城高处,取出老夫的两只眼珠,挂在姑胥城的蛇门上,让老夫亲眼看见越寇攻入京都,大王成为俘虏!”
伍子胥瞋视行人大夫冯同,仿佛瞋视寇仇和无常鬼,他挥了挥手,冯同识趣,慌忙退出“百剑堂”。
“这是天数啊!奸佞得势,忠臣赴死,吴国宗庙倾覆,先王成为若敖氏之馁鬼,不再血食!”伍子胥悲叹道。
“说到天数,在越国时,民女曾听到范蠡大夫讲过这样一番话:‘伍相国精忠爱国,是非不讳,直言不休,激怒暴君夫差,迟早会身遭显戮。他知道天数却不运用,知道恐惧却不离开,怎能算得上是一世无几的智者呢?’”北郭琼英急中生智,故意拿出范蠡的这番话来刺激伍子胥。
伍子胥绕室彷徨,巡视百剑堂中他收藏的那些名剑,每一把他都叫得出名字,讲得清来历,就像自己的朋友。从此以后,它们聚而复散,也许还会在战场上相逢。人与人,物与物,人与物,物与人,都只不过是短暂的约会,缘分必有尽时,结局终归永别。
“当年,我背弓带剑,餐风露宿,从楚国逃到吴国来,可谓穷困潦倒之极。我前建奇功,后遇显戮,并非我智力衰退,而是因为遭际不同,先君是圣明的阖庐,今君是刚愎的夫差。忠臣辅佐君王,如孝子侍奉父母,父母慈祥,固然要恪守孝道;父母严厉,同样要恪守孝道。范蠡能预知吉凶祸福,但他只看清吴国的外势,没有看透我的内心。今时今日,于我而言,保全忠节,死贵于生!”
北郭琼英言与愿违,可她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伍子胥伏剑自裁,她仍然坚持自己的主意。
“相国,你我联手冲杀出去,这一千弓弩手顶多耗费些砍菜切瓜的力气!只要相国不死,天下大事仍有可为,何至于山穷水尽?”
北郭琼英用一双电眸凝视着伍子胥,她期待一场痛快淋漓的鏖战,与伍子胥并肩联手杀出重围,最好是割下太宰伯嚭的头颅当板凳坐。
“北郭大侠,你有所不知,身为忠臣而死,这是我伍家的风范,也是我的夙愿和宿命。先王待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追陪先王于地下,我愿足矣。北郭剑侠的深情厚谊,我心领了,今生无以为报,这‘百剑堂’中的宝剑,你可任意拣选,我还有一支珍爱的玉箫,也送给你作个纪念吧!唯有几案上这把祖传的朴玄剑,请你一定转交给我儿伍绩。日后,他若遭逢危厄祸患,请北郭剑侠出手解救!”
北郭琼英早就听出来了,今天,伍子胥没再自称“老夫”,而是自称为“我”,听起来更亲切。伍子胥一定是有意为之,微妙之处,在乎领会。
“相国,民女一定会照顾好伍公子,你就宽心上路吧!”北郭琼英无法劝阻伍子胥,唯有垂首掩面,泪下如雨。她深知,雄魂毅魄自有归宿,不可强留。
伍子胥的颈血飞溅到百剑堂粉白的墙壁上,像是一抹晚秋的朝霞,那么殷红,那么鲜艳,异常美丽,异常悲怆……
穹顶的阴霾张狂蔓延,在遥远的天际,雷声隐隐滚动着,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最终化为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相国府中那棵百年古槐被当头劈为两截,散发出刺鼻的焦炭味。旋即,暴雨倾盆,天地之间,竟比黑夜更为晦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