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浪给东方晴的回信,全是充满深情的废话,他试图开导她,安慰她,但她并不需要他的开导和安慰。费浪希望东方晴告诉他新的住址,立刻飞过去陪伴她,可是东方晴压根就不愿让费浪看到她变丑的样子。这封信的命运可想而知,果然泥牛入海。费浪再次坠入幽暗的深渊中,感觉自己不是与一位地球人恋爱,而是与一位外星人互通心曲,她比他要先进无数倍,她发给他的信息我全能接收到,他发给她的信息却消失在茫茫太空中,连一声回响的音珠也无法溅起。
K佬与风擎荷去了美国,他要完成“蝶变”的过程,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自由公民,将婚姻作为跳板和捷径。在机场大厅,风擎荷去办理登机牌,费浪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
“K佬,恩格斯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恩格斯说过的话多着呢,靠,你问的是哪一句?”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就这句。”
“哥们儿,踩死一只蚂蚁你也要验尸——认真过头了吧?恩格斯的话没错,是你的理解错了。你认为我对风擎荷没爱情?你不知道,她非常认可我跟她做爱的能力,说是一点也不逊色于她前两任的美国男友。靠,我可是为国争光了,不比运动员在奥运会上拼命夺取一块铜牌更衰!哥们儿,你要知道,关键不在于男人爱女人有多深,而在于女人感受到男人的爱有多深,哪怕她们只是存在幻觉和错觉也行。我这么说有点绕,但你是完全能够明白的。”
费浪摇摇头。K佬太诡诈了,这位娱乐教主竟然忽悠到新大陆去了。兵不厌诈,情也不厌诈?使用诡诈可能得逞于一时,但迟早会穿帮。
风擎荷身着黑色高束腰长裤,配搭粉色高领棉薄衫,凸透清凉,性感迷人。她办完登机牌,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满脸珐琅彩般灿烂的笑意。K佬迎上去,将风擎荷揽入怀中,一个亲吻颇具表演性质。K佬没说错,绝大多数女人必须仰仗被爱的幻觉和错觉,她们才能体验到巅峰状态的幸福感。古今中外,很少会有例外。
K佬光着膀子奔赴新大陆,能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业?继续做他乐此不疲的娱乐八卦版的编辑记者?还是靠风擎荷的财产过活?他自信满满,比以往更加趾高气扬。费浪想象,K佬是《红与黑》中的男主人公于连·索黑尔,风擎荷是侯爵小姐玛特尔,K佬说不定会从“攻城的云梯”上突然栽落下来,被砍掉滚瓜烂熟的头颅。
作家跟演员有何不同?演员演戏往往会产生错觉和幻觉,不知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把二者弄混淆了,或弄颠倒了,就会精神抓狂,程蝶衣陷足在戏剧《霸王别姬》中难以自拔,就是这样的典型。老实说,费浪远不如程蝶衣那么狂热,但对于小说人物的种种遭遇,他确实能够感同身受,喜其所喜,悲其所悲,痛其所痛,哀其所哀。复杂的情绪如同调色盘中的颜料,交互影响着,渗透着,变异着,由原色转换成中间色,由暖色调转换成冷色调。生活是奇形怪状的万花筒,艺术是高悬的明镜,大千世界纷繁的物象便借由艺术这面明镜而毕现无遗,镜愈明,则物象愈真。
伍子胥自杀后,吴国利空,越国利好,胜利的天平业已倾斜,偏向到越国一方。
吴王夫差赐剑令伍子胥愤而自杀,快心遂愿的人首推太宰伯嚭,他的恨意并没有因此烟消云散,他还要找伍子胥的尸身撒气。太宰伯嚭下令将伍子胥的尸体大卸八块,躯干作一处,装入牛皮袋中,扔入江中喂鱼,头颅作一处,悬挂在城墙上,血肉毛发凋蚀了,变成了骷髅头,也仍然挂在那儿,名之为“叛国贼”。吴国的百姓谁不知道伍相国是被冤杀的?但在吴王夫差和太宰伯嚭的铁血恐怖之下,他们敢怒不敢言,唯有暗通心气,朝着悬挂伍子胥头颅的南城方向遥遥叩拜。太宰伯嚭要树威,他加派了两百名弓弩手,看管伍子胥的骷髅头,谁若敢靠近它,谁若敢盗取它,一律格杀勿论。
忠良遇害,亲者痛而仇者快,事实就是如此。太宰伯嚭的谗言胜过蛇毒,他报的是私仇,越王勾践不费吹灰之力,借刀杀人,报的可是公仇。越国君臣个个扫尽脸上的阴霾,有了久违的笑意。越王勾践在王宫中设宴,召集卿大夫商议政事。范蠡来了,文种也来了。觥筹交错,耳热酒酣,勾践乘兴问道:
“吴国杀了伍子胥,丧失了中流砥柱,这等于铲除了寡人的心头大患,帮了寡人一个大忙。目前,我国财力雄厚,兵锋锐利,与吴国抗衡,已不落下风,众爱卿认为攻伐吴国的时机是否已经成熟?”
范蠡放下酒爵,挺直腰板,向勾践行过敬礼,他无疑是众大夫中最急于攻打吴国的,因为他渴望早日解救西施。荏苒数年,他与辰光已连生三个儿子,夫妻颇为恩爱,但他的心中至少仍有三分之二的空间是西施的私有领地,他心中无一瞬无一霎忘怀昔日的诺言和盟誓。他襟怀坦白,甚至把隐秘的心事向辰光一一吐露了。辰光流泪听完整个故事之后,也极力赞成范蠡解救西施,让姐姐回到他们的家庭中来。但在关键时刻,面对越王勾践,范蠡并没有丧失应有的理智,他说:
“伍子胥自杀后,吴国内无谋臣,外无战将,人心不附,国力转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军选择此时伐吴,则吴国‘兄弟阋墙,外御于侮’,必齐心协力,一致对外,我军纵然获胜,必有大额伤亡,‘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并不合算。微臣之意,我军仍须静待时机,吴王夫差好大喜功,大王不妨怂恿他与晋公争霸,吴军集结重兵于北方,南疆防御必定薄弱,到时候,大王挥鞭北指,吴军回救不及,必成土崩瓦解之势。如此,虽曰未战,胜败已分,我军可用最小的损失赢取最大的利益。”
“嗯,范爱卿深谋远虑,不冒险犯难,不打无准备之战,才能稳固国本。种大夫,你有何高见?”越王勾践的确从善如流。
“回禀大王,吴国内耗元神,外动干戈,虽有家底,日久难撑。此时,棋局已在大王的掌控之下,庙算不可差池。适才范大夫献计,确为高招,吴王志在霸业,必与北方诸侯争一日之雄长,南面防务愈益松驰。臣以为,军事虽为当务之急,内政和外交仍有文章可做,大王不妨以今年所受旱灾和蝗灾为借口,向吴王贷取粮食,来年吴国饥馑,向大王求贷,则还以煮熟之稻种,如此一来,吴国百姓嗷嗷,国将大乱,民无恒心,士无斗志,我军北伐,将一举成功!请大王明鉴。”文种的理路天衣无缝,极为严密,计策相当毒辣。
“好!两位爱卿思虑周全,算无遗策,让他夫差多活几日,又有何妨?哈哈哈哈……”
这年霜降后,范蠡出使吴国,此行他的使命有二:一是敦劝吴王争霸,二是向吴王求贷粮食。吴王特意在文台设宴,西施也带病出席。论亲戚关系,西施是范蠡的妻姐,范蠡与吴王夫差是正宗的连襟,这场宴会既可算作国宴,又可算作家宴。作陪的有太宰伯嚭和上大夫王孙骆,还有王妃郑旦。
范蠡与西施暌违数年,今日重逢,难免有沧桑之感,自小王子失踪后,西施一度缠绵病榻,精神萎顿。现在气色好了许多,眸子仍复晶亮,窈窕身姿全无变形。人到中年,范蠡更加风度翩翩,较之以往,身体略微发福,额头上已被岁月无形的斧凿刻出几道浅浅的抬头纹,昔日的倜傥飘逸变成了今日的沉稳持重。范蠡与西施四目碰触,不宜久视,各自内心都是悲喜交集,五味杂陈。
“越王是寡人的朋友,范大夫是寡人的妹夫,国宴即是家宴,诸位不必拘礼,饮必尽兴,言必尽欢。”吴王夫差先给宴会定了基调,宾主的神色顿时轻松了许多。
“范大夫,辰光和三位外甥近来可好?”西施忍不住,先谈起了家事。
“他们都好,你最大的外甥已有九岁,最小的也有五岁了,辰光身体很好,持家理事,乐在其中。她说过多次,要来看望姐姐,上月不巧,小三出麻疹,不宜外出,要人照顾,本来她想与卑使同来上邦的。”范蠡语气温和,满面生辉。
“范大夫好福气啊!寡人不幸,诸子中最聪颖的鸿儿被大盗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吴王夫差嗟叹时,太宰伯嚭勾下了脑袋,这桩案子一直是他在督办,多年时光一晃而过,却毫无绩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破案结案的希望日益渺茫。西施用罗帕拭泪,范蠡也暗自痛心。
“大王,太子也很聪明!”郑旦不温不火地插上一句。
吴王所说的鸿儿即西施所生的王子,西施私底下给他取名为“舟”,夫差则给他取名为“鸿”。郑旦的肚皮不争气,只生下一个公主,太子是庶母所生,是众王子中最年长的,夫差给他取名为“友”。王子友的母亲去世后,郑旦即将他收归自己名下,以免膝下荒凉。王子鸿失踪后多年,夫差才立王子友为太子,这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
“友儿还算不错,但比鸿儿要差一大截。”吴王夫差认定失去的儿子才是最好的儿子,郑旦脸色一阴,心头不悦,没再吱声。
“大王,卑使有一事不甚明了。”范蠡重又把话题拉回正轨上来。
“何事能令范大夫困惑?快说来听听,寡人帮你参详参详。”吴王夫差把象牙箸搁下了。
“大王英明神武,列国诸侯早已心悦诚服,为何大王迟迟不称霸呢?”
“哦,范大夫原来是为此事疑惑。不瞒你说吧,寡人久有称霸之志,无奈那晋君与齐君不服,唉,好事多磨!”吴王夫差叹了一口气。
“卑使此行出使上邦,吾王嘱咐再四,若大王志在称霸诸侯,越国力量虽小,家底虽薄,愿举国助之,以报大王的深恩厚德!”
“好啊!难得越王有此一番美意,来,满饮此爵!”吴王夫差顿时眉开眼笑。
“十余年来,吴越两国已由和睦芳邻成为嫡亲兄弟,贵国贡奉不断,礼敬有加。今日,范大夫又郑重表示,贵国愿玉成大王的霸业,这真是天大地大的诚意,来,鄙人敬范大夫一爵!”太宰伯嚭敬酒之后,王孙骆也跟着敬了一爵。
“卑使此行还有一事向大王求助,今年以来,越国遭遇旱灾蝗灾,收成只及往年三成,越冬之际,粮食颇见短缺,请大王贷予五十万斛,解救眼前之急,来年越国必定如数归还。”范蠡把贷粮的事大大方方地摆上台面。
“周急济困,理所应当,范大夫要贷五十万斛?”
“对,五十万斛。”
“寡人贷给你六十万斛!呵呵,范大夫使命完毕,即可将粮食带回越国。”
“谢大王!”范蠡抬头时,又碰触到西施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深不可测的伤感。
翌日,吴王夫差在后花园里见到太子友,太子友傻愣愣地仰头望着一棵掉光了叶片的大树,他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太子友二十多岁,身体发育与同龄人无异,智力发育却远远超过同龄人。
“友儿,你在打望什么?”吴王夫差问道。
“父王,今日先生教儿臣一个寓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适才儿臣正在思忖这件事。”
“傻儿子,时令已过了霜降,连秋蝉的影子都见不到了,你还望着大树发什么呆?”
“儿臣是在想,这连环套,父王愿意做其中哪个角色?”
“你父王当然愿意做黄雀。”
“可实际上,父王扮演的却是螳螂,所以儿臣大惑不解。”
“哎,友儿,你这话怎讲?”
“如果说齐国是那只蝉,父王要去捕获它,那么一定会有一只黄雀藏在大王身后,要捕获吴国。只有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连环套。”太子友的体形略显单薄,但在瑟瑟的北风中,在旋舞的落叶里,他讲话时,神色却比吴王夫差显得更冷静,也更坚毅。
“原来你在苦思冥想这件事,友儿,父王要称霸,就必须征服齐国,威慑晋国,这两个国家如果是蝉,父王是螳螂,也就没有哪个国家配做黄雀了。”
“适才儿臣想出了答案,最配做黄雀的是越国!”
“越国?越王勾践早就臣服于父王了,这次还特意委派使臣,答应助寡人成就霸业,他的实力和他的胆量都不配做黄雀,你认为小蛇可以吞大象吗?”
“这十余年,越国政治修明,兵力大增,农商发达,但他们故意掩藏实力,向大王哭穷,听说这次范大夫来贷取五十万斛粮食,其中必定有诈!父王不可不防。纵然要贷与越国,五万斛足矣。”太子友的语气很笃定。
“友儿,莫非你真的以为‘治大国如烹小鲜’?哪有那么简单容易!君王无戏言,父王已答应贷与越国六十万斛粮食,刻日发放。寡人平素以德服人,天下有目共睹,这才是霸主恢弘的风度和器量!友儿,你太孩子气了,光认死理是不行的。何况你认定的这个死理只不过是伍子胥的老调重弹,早已毫无新意!”
“父王,伍相国见解高超……”
“友儿,父王是跟先王,你祖父,学过治国之术的,你乳臭未干……”
“那越王勾践是杀害祖父的元凶,父王不可放过他啊!”
“你呀,国事不同于私人恩怨,倘若只知冤怨相报,父王如何以德服人?”
太子友仍要争辩,吴王夫差却走开了,他觉得有点失望,太子友血气方刚,只知意气用事,最不可容忍的是,他居然认为伍子胥见解高超!
范蠡出使吴国,随身带着信鸽“好梦”。“好梦”老了,远飞已经力不从心,但到了姑胥城,它仍有用武之地,在王宫和客舍之间实行穿梭外交,它完全能够胜任。
合该“好梦”有难,这天,它刚飞进王宫不久,在花园的桂树上歇息,正好撞着太子友入园练习弹弓,他要找寻活靶,看到“好梦”,便紧拉皮筋,将一粒小指头大的铜丸发射出去,他的眼法神准,“好梦”的身子被铜丸击中,从桂树上栽落下来。太子友拾起流血断气的鸽子,奇怪它腿上缚着白布条,上面还有一行字迹:“初衷未改,素心如昔。天与我幸,泛舟可期。”太子友把这行字反复琢磨,却并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也猜不出写信者是谁,收信者是谁。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便带着鸽子和布条去见父王。吴王夫差正在馆娃宫听西施素手弹古琴,却见太子友神色异样,拎着一只羽毛濡血的鸽子,急匆匆地闯进宫来,他大声喝斥道:
“友儿,你疯了!为何手拿血腥之物到处乱窜?”
“父王,这件事真是太奇怪啦!臣儿在花园练习弹弓,射死这只鸽子,它的腿上居然绑着白布字条!”
听了太子友的话,西施心中一凛,琴声戛然而停。她走过去打量,遇难的鸽子正是“好梦”,布条上的那行篆字也正是范蠡的手迹。“初衷未改,素心如昔。天与我幸,泛舟可期。”西施将这十六个字默诵了一遍,立刻就领会了其中的深邃情意,她心中立刻涌起极大的波澜,但她神色镇静,显得泰然自若。
“这种怪事,寡人闻所未闻,莫非鸽子还能传书?”吴王夫差满腹狐疑,同样解不透那十六个字的真意,他转过身,用探询的语气问道,“爱妃,你看这字条是什么意思?”
“臣妾也猜它不透,可能是姑胥城的某位男子写给情人的暗语吧。鸽子传送字条时,迷路飞进了王宫花园,恰巧太子练习弹弓,射中了它。”西施并不忸怩,她讲出这番话来,吴王夫差听了,频频点头。
“嗯,爱妃言之有理,这字条上的内容应该关涉男女之间的绮语情话,只不知它是谁人所为。友儿,你无端杀生,又断人情路,罪过啊!还不快去将这只鸽子殓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