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池会盟,吴王夫差与晋定公姬午歃血为盟,夫差做了盟主,得了虚名,又从周天子那儿获赐弓弩和祭肉,这才班师回国。吴王夫差回到姑胥大城,满目凄凉,一片废墟,昔日王宫里的亭台楼榭,面目全非,或被焚毁,或已倾圮,馆娃宫里没有一件完整的器具,人影也不见一个,王子和妃嫔或者被杀害,或者被掳走,无一幸存。吴王夫差望着眼前的残垣断壁,不禁想起伍子胥当初的预言,一点也没差错,“此战肯定会有小胜,但由此以往,国本动摇,民心离散,天谴人祸两相辐辏,则城郭化为丘墟,宫室生长荆棘,台榭出没狐兔,吴国的气数就算完了”,伍子胥当日的预言确实不是危言耸听,现在全部印证在眼前。吴王夫差用怨恨憎恶的眼神盯着垂头丧气的太宰伯嚭,真想拔剑将他碎尸万段,但如此严重的祸患岂是他一人造成?吴王夫差脸皮再厚,心地再黑,这笔烂账和坏账他也无法完全抵赖。
吴王夫差派遣王孙骆为使者,向越王勾践求和,送去不少珍器重宝,换回了九年的平安岁月。九年后,越王勾践挥师伐吴,这一回,他再也不会放过即将到手的猎物。吴国民心瓦解,军心涣散,吴王夫差只好带着一批死党朝胥山方向逃逸。到了胥山,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吃饭,没合眼,头晕眼花,精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侍卫四处搜寻,只在稻田中找来几把生谷,吴王饥不择食,嚼得满口稻浆,他问王孙骆:
“这东西味道不好,难以下咽,它叫什么?”
“它是生稻。”王孙骆如实相告。
“哦,寡人记起来了,公孙圣曾预言寡人‘不得火食’,指的就是生稻了!”吴王追悔莫及,顿时老泪纵横。
到了胥山,吴王夫差在路边摘到一个小瓜,他感到很惊讶。
“为何冬天也长瓜?它结在路边,行人却弃而不食,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夏天有人吃了生瓜,在路边屙屎,屎中的瓜籽没消化,便再度发芽吐叶延蔓结瓜,经过秋霜摧残,小瓜的味道极差,行人都嫌弃它是粪种之物,谁也不吃。”
吴王夫差听侍卫讲了小瓜的来历,顿觉恶心欲呕,但这样的“粪种之物”已算美食,他根本舍不得扔弃。登上胥山之巅,吴王夫差猛然记起来,当初他下令将公孙圣的尸骸扔弃在胥山之中,公孙圣若真能显灵,必定呼而有应。果然没错,吴王夫差让人大叫“公孙圣”,竟然三呼三应。吴王夫差感到十分羞愧,自知命悬一线,吴国的国运已走到尽头。
范蠡和文种率领越军将胥山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并不急于攻打。吴王夫差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请求两位越军大将放他一条生路。他用白布写了一封信,缚在箭杆上,叫军士射入越军大营。信上的大意是:“狡兔若死,良犬就烹;敌国如灭,谋臣必亡。范蠡和文种别把事情做绝了,到头来,大家都没好果子吃,全是死路一条。”然而此时此刻,吴王夫差的哀恳和分化已经无用。范蠡和文种的回信历数他六桩大过,劝他身为君王,赶紧横剑自刎,免遭显戮。这六项大过是:伍子胥功勋卓著,智勇双全,却因反复忠谏而被逼自杀,此为其一;公孙圣直言相告,却死于非命,暴尸荒野,此为其二;太宰伯嚭谗害忠良,欺主卖国,却得到重用,此为其三;齐、晋两国素无逆行,并未妨害周天子,吴王却屡次以兵戎相见,妄加欺侮,此为其四;吴越两国原本同音共律,乃兄弟之邦,吴王却奴役越王,长达三年之久,此为其五;越王曾伤害你的父王,罪莫大焉,你却违背天命,不遵守你对父王的诺言,姑息仇敌,此为其六。吴王夫差看了这六条罪状,前五条也就吞口唾沫,抽一抽酒糟鼻,眨一眨王八眼珠,认了,至于第六条,他放过越王勾践,也成了对方指责他的“大过”,他实在想不通。到了如此绝境,吴王夫差也就不再顾及脸面,他哀求越王勾践放他一马,想想当初,他饶越王一命,现在也应该得到同样的回报。越王勾践假惺惺地说:
“这事也不是不可通融,寡人就将你安置在甬东,百户人家供你衣食,安养天年,应该绰绰有余了。”
然而群情激愤,范蠡、文种和众将士都不肯放过吴王夫差,范蠡对越王勾践说:
“当年,吴越交兵,上天将越国作为厚礼送给吴国,吴国弃而不取,留下心腹大患;今日,上天反过来将吴国作为厚礼送给越国,大王不可悖逆天命。二十一年来,大王卧薪尝胆,早朝晏罢,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吗?现在如愿以偿,岂可得而弃之?‘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请大王千万别答应吴王的哀求!”
越王勾践哪用范蠡规劝?他心狠手辣,深明利害,决不会让吴王夫差活到明天早晨,睁开眼睛照常看到东方之日出。
吴王夫差耳力并不差,他听到越军满山鼓噪,骂他“贪生怕死的老鄙夫”,他脸皮纵然比城墙更厚,眼下茫然四顾,羞愧难当,也只好咬紧牙关,用利剑狠抹自己的脖子。临死前,吴王夫差对上大夫王孙骆说:
“寡人生前没能施行利国利民的德政,死后愧对先王,羞见伍子胥和公孙圣,只能抱恨于九泉之下。寡人临终求你做一件事情,把编结的厚丝带牢牢地绑在寡人的头上,遮住寡人的眼睛。这样一来,寡人就能够不看活人,也不见死人了!”
王孙骆听到吴王夫差的遗言,顿时老泪纵横,他跪倒在地上,频频叩首,敬请吴王夫差安心上路,不要迟疑,不要再做无济于事的自责自辱。吴王夫差挥剑自刎的那一刻,满山的越军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越王勾践捋须而笑,心头如释重负。
太宰伯嚭听到越国军方公开宣布吴王的“六过”,自知生存的希望十分渺茫。但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伯嚭投降之后,他涎着脸向越王勾践丑邀功,他说,正是他在吴王夫差跟前三番五次打马虎眼,越王勾践才能蒙混过关,绝处逢生,越国也才有今日的咸鱼翻身。勾践听了太宰伯嚭的陈述,冲天就是一串大哈哈,他说:
“太宰为臣不忠,为人不义,好货贪财,唇舌胜过淬毒之剑,今日能令吴王丧邦,明日就能害寡人亡国,殷鉴不远,寡人须留你不得!再者,寡人志在沼吴,二十年处心积虑,今日复仇,乃天命相佑,何需你的奥援!”
越王勾践怎会感激太宰伯嚭?贰臣和叛徒的命运从来就不容乐观。太宰伯嚭和他的妻儿被满门诛杀,只有王孙骆和少数几位吴国大夫幸运地获得赦免。
越军攻灭吴国之后,越王勾践踌躇满志,意欲称霸诸侯。范蠡自觉使命已经完成,该当激流勇退,泛舟五湖,以偿平生之愿。回国时,他与文种并辔徐行,他询问好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文种一愣,回答道:
“继续辅佐大王,成就千秋霸业,莫非少伯兄另有打算?”
“大名之下,难以久居。功成身退,方能保全性命。少禽,你万万不可恋栈啊!你若留恋权位,只怕惹来杀身之祸啊!”
“我既是功臣,也是忠臣,大王怎会忍心加害?”文种对范蠡的担心不以为然。
“自古功臣横死,忠臣暴亡,例子还少吗?”范蠡知道,这当口,他是劝不醒文种的。
回到越国后,范蠡把自己心中的计划透露给妻子辰光,他要举家脱离越国,迁至齐国,与西施会合。辰光极感快慰,她早就主动表示,她乐意效仿娥皇、女英共侍舜帝的故事,与姐姐共侍范蠡。这是多大的幸福?范蠡心里自然掂量得出。
眼下,越王勾践的全副心思完全投放在筹备盛大的国宴上,军政人员也都沉浸在庆功受赏的喜气中,会稽城防大为松懈。为了尽快离开越国,范蠡暗中紧锣密鼓地做准备,他让兄长范管腾空一艘运盐的大船,家中器物一芥不取,只带走金钱和玉器。几个月前,褚三的老婆死了,他愿意追随范蠡,离开越国。这样一来,范家二十多口,外加船工,三十多号人,陆续上了大船,并没引起当局的注意。
大船出发三天后,范蠡这才写信向越王勾践辞行,内容是:“臣闻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昔者君王辱于会稽,所以不死,为此事也。今既以雪耻,臣请从会稽之诛。”这封信等于向越王勾践重申当年两人口头订立的君子协定,也等于说,范蠡有单方面解除“劳务合同”的意思。越王勾践读完来信,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毕竟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他还要倚赖范蠡巩固自己的政权基础,将霸业做大做强,岂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放范蠡走人?越王勾践立刻命令阉人篝灯,将所有的庭燎点燃,范蠡是当代大贤,当得起这份不寻常的礼遇,越王勾践要用化夜为昼、化冬为春的方式感动这位大功臣。
范蠡拾级而上,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也许就是他最后一次觐见越王了,从此以后,他将与沾血带腥的政治撇清关系,做个自由逍遥的方外之人,做回自己的本色。范蠡进了殿,庭燎灿烂的景象扑入眼帘,殿中明亮温暖,冬日的寒气荡然无存,他明白越王勾践的用意,心中确实猛然一热。越王勾践站在王座前,乍看去,真不像威严的君王,倒像一位久违的朋友。范蠡行过礼,越王勾践也不绕弯兜圈,他反复慰留范蠡,竟至垂泪,说到后来,他索性将自己心里头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举国上下都认为爱卿智勇双全,是越国报仇雪耻的头号功臣,连寡人都甘愿禅让王位。现在爱卿却口口声声讲要遵循旧约,离开王廷,告别寡人,自求多福。寡人直觉上天有意抛弃越国,使寡人丧失心膂和依靠。寡人有言在先,爱卿若肯留在越国,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寡人愿意与爱卿共掌国政;爱卿若执意要离开越国,休怪寡人翻脸不认人,杀掉你全家!”
美言甘词之后紧跟着恶调狠话,这么露骨的威胁,早在范蠡的预料之中,当场他没有明确表态,唯唯数声,长揖而退。越王勾践目送范蠡渐行渐远的背影,满心以为他害怕了,屈服了,不禁捋须而笑。
当晚,范蠡写了两封信,第一封是叫人送了一封信给文种,然后他骑马来到江边,坐上褚三早已准备好的一叶扁舟,直奔三江口,与大船会合,与西施和褚不惊会合。大江茫茫,一灯如豆,但范蠡宛若蛟龙在云上,猛虎在山中,感到自由自在,满心洋溢着快慰之情。泛舟五湖,身边将有西施,将有家人,将有至交,范蠡受过诸多磨难后,夙愿归于圆满。上天到底还是没有亏负这位大智大勇的俊杰之士!范蠡仰望夜空,口中喃喃有词,仿佛在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文种收到范蠡的辞别信,展读了一遍又一遍,信中的字字句句,他都能够背诵了:
“吾闻天有四时,春生冬伐;人有盛衰,泰终必否。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惟贤人乎!蠡虽不才,明知进退。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尽,良犬就烹。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鹰视狼步;可与共患难,而不可共处乐;可与履危,不可与安。子若不去,将害于子,明矣。”
文种从几案上拿起这封写在白绢上的书信,投入火炉中,很快,白绢就烧成了灰烬。文种深知范蠡是大智者,算度极其精确,临行前,出于深厚的交谊给他写下这封信,信中的字字句句都洋溢着袍泽之情。但文种安土重迁,仍然心存侥幸,权位他愿意放弃,爵禄他也不在乎,只求颐养天年,这要求并不高,想必越王勾践能够成全自己。然而,文种也不仔细想想看,他曾经贡献“沼吴九术”给越王,勾践仅用其中“三术”就屠灭了强大的吴国,文种手头还剩余“六术”未尝派上用场,越王勾践猜忌成性,又岂能让一位大智者好好地活着,给他造成寝食难安的心理威慑?
三个月后,越王勾践派遣宫中的阉人将那柄从吴国缴获的属镂剑赐给文种。这柄凶剑专与忠臣义士过不去,它饱尝过伍子胥的鲜血,这回又要饱尝文种的鲜血了。文种手握凶剑,仰天浩叹,他默诵范蠡书信中的警句——“高鸟已散,良弓将藏;狡兔已尽,良犬就烹”,满怀懊悔和激愤,伏剑而死。
越国吞并吴国之后半年,北郭琼英遵从伍子胥生前的吩咐,亲自将小王子送到范蠡的府中。这时的小王子,年满二十二岁,不仅玉树临风,雄姿英发,而且剑术高超。名师出高徒,小王子已尽得北郭琼英的真传。
在齐国境内,肯定有人不知范蠡是谁,却无人不知陶朱公富可敌国。范蠡是王佐之才,也是经商圣手,他与陶朱公,分则为二,合则为一。
西施望着健壮挺拔的儿子,她眼含热泪,再三重复的都是“儿啊”、“儿啊”这两个字。她不敢相信母子久别重逢的这一幕是真实的,她害怕它是一个骗人的梦境。西施又是笑,又是哭的,情绪明显失控。辰光见到外甥,也格外开心。范蠡呢?他的喉头哽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大家都感激恩人,连褚三父子也自动参与进来,北郭琼英却用自责的语气说道:
“当初,我从吴国的馆娃宫中掳走小王子,本意是要复仇,但我无法狠心把仇恨强加在一个无辜的孩童身上。伍相国临死前郑重其事地嘱咐我,一定要让小王子与亲生父母团圆。越国袭破吴国那年,小王子十二岁,不久,我就探听到施王妃幸存的消息,尽管不知她隐居在齐国,但我猜测范大夫一定知道施王妃的下落。当时,我未将小王子交给范大夫,又多留了他十年,是想等他学成武艺,再与父母团圆。至于他的身世,一个月前,我才向他揭开谜底。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做得对,还是做得不对,诸位感激我,我真是惭愧啊!”北郭琼英仍是满口“小王子”、“施王妃”,没改过称呼来,但大家听了,并不觉得刺耳。
“北郭大侠适才提到伍相国的嘱咐,这是怎么回事呢?”范蠡的想象力可谓雄奇,但他也想不出这件事跟伍子胥会有什么瓜葛。
范蠡如此一问,就轮到北郭琼英泪流满面了,她向范蠡复述了伍子胥自裁前对她说过的那番话,竟然一字不差。范蠡听罢,唏嘘再三,感慨不已:
“凡夫俗子何苦播撒仇恨的种子?仇恨只会结出苦果和恶果,根本无法带来幸福和平安。世人只知伍相国有仇必报,谁知他的慈父心肠从未冷却过半个时辰?改日,我定当沐浴斋戒,酾酒祭奠伍相国的在天之灵!”
众人不约而同地仰望高远的穹庐,那里隐隐约约有一只苍鹰在翱翔。莫非它就是伍子胥的化身?雄魂毅魄永不泯灭,千变万化,与天地万物相始终。对于这一点,他们深信不疑。
小王子的新名字叫归生,范归生,日后,他成为了纵横天下的剑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