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真是奇怪,问荆居然有个这样充满个性的名字,恰如其分的名字,一下点破它的谦卑与出类拔萃,把草得高度抬升到生命的血与骨的高度。要是没有这样的名字,或许草木一秋,终究是化作炊烟一缕,随青烟袅袅消失。由此看来,世间,没有哪一种事物如草般,低到低处,低到泥土的低处,低到生命的低处。问荆,纵然接好你的骨头,止住你喷涌的献血,支撑着你世上的行走,是功臣?是英雄?其不过依旧是草,一株山坳里自生自灭的植物。
大地的辽阔,这辽阔也是属于草的,只要有泥土和合适的环境,它们就偷偷地从大地的深处钻出来,把自己呈现给世间,相遇或错失,生到死,旺盛或者枯萎,都随风消失。来年,依旧是青色一片。“为了你我的相遇,我已在佛前苦苦求了五百年。”这问荆似乎还有佛意?生生死死,明明灭灭,闪亮的一刹那,则是在等到受伤的骨,流逝的血?用自己的躯体延续人类生命的延续?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站在大地上,草与人,都是大地的苍生。草与人,有何区别?一样的泥土,一样的高度!
青苔情
枯坐的光阴里,眼前总是浮现少年时在老家屋檐下审视青苔的景致。
往昔不起眼的植物,从乡间茅草苫的的房屋上,沿着陈旧枯寂的麦草,在淅沥的暮雨里滴落下来,不久,你就会发现一行行绿色的植物沿着天雨的脚步快步赶上去,把乡村夜雨的黑深邃了几寸。
羸弱的少年时光里,我乍见青苔,一眼真是千年,破碎、幽邃的悲凉还有灰色的人生瞬间席卷过来。按道理那时我才十五六岁,不识愁滋味的时光,却在乡间低矮的屋檐下,泥泞的阡陌上和父辈弯下去的脊背上,我看到了青苔的呼喊。无声的呼喊,一声声,喊破了我少年的行囊。
我和青苔不同,无法与她媲美。在她的空间里,潮湿的空气、湿润的泥土,黑的树干和静寂的角落,这是一方独特幽深的境地了。无人打扰,无人喧哗,更无浮躁的声响。似乎与阡陌间的农人相似,暗藏一坚韧的心思,在田畴上蜿蜒世代的生命,或枯萎或碧绿,都在这静寂的天地间了。在青苔面前,在屋檐下,我没有勇气面对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喜欢在昏黑的屋内看着灶间上的灶王爷,猜测神性的咒语与隐言,看着那张牙舞爪、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加深了灶下柴火的沉重与光亮。我情愿把目光投向泥土的墙壁、喑哑的农具甚至横梁上残缺不堪的大字:福禄寿喜财。这是属于民间的密语,来自过时秀才的手笔。古铜色的木棒映衬着猩红的字样,那个摸着山羊胡的秀才又似乎从时光的阴影里走来。
唯一相同的是,我们都陷在时间的深处里,只不过一个是绿,一个是灰。
《苔赋》云:“背阳就阴,违喧处静。不根不叶,无迹无影。”这是沉静下来的文字,是读懂青苔的字脚。青苔,一粒粒一枚枚,密密麻麻,铺就时间的足迹。当我们在屋檐下、芭蕉树旁抑或指头上数着日子时,青苔就会从无影深处弥漫过来。难道是数落雨滴的再生?还是时间有形的演绎?吸取着时间的元素、营养还有重量,对阴影里的人儿昭示着,警示着和彰显着。
我庆幸与青苔的相遇,百回千转之后,才深深惊诧与青苔的隐语。只轻轻一瞥,那深入心扉的凉意立刻在古老与幽深里荡开涟漪,卷起的皱纹化作深深浅浅的青苔一路逶迤着。我总是感觉青苔与我是相通的,哪怕一声浅浅的呼喊她的名字,我就满身的碧绿满身的苍老。但我无法拥有她的淡定。她的怀抱里,深裹着岁月的风声枝桠间的鸟声还有日子的故事。纵然我披一身绿意,又怎得深藏住千年万载的岁月呢!谁能从沉重的时间里返青?谁能从干枯的日子里保持鲜嫩?
花团锦翠的青苔,负重的青苔,主宰着脚下的一方水土,在恪守着最后的水分与孕育,守卫最后的那一抹绿?我无法解读出青苔,在阴雨霏霏的日子,就像远行的青草更行更远还生。时而在树桠间,时而在山路上,时而在花径上,甚至我的祖父或者祖母的双眸里……
我在城市的一隅里再次见到青苔,在微小的盆景里,青苔匍匐在可怜的花土上,成为点缀的风景。身旁,是车水马龙,是人海茫茫,是水泥森林,是尾气噪音,是越来越冷漠荒凉的现代化。回忆曾经铺就青苔的乡路,沿着青苔远行的,终会有一天还会回到青苔身旁,回来老家的屋檐下,回到碧绿的本身。而一旦我们丢失了青苔,顺着水泥、钢铁的路面,我们还会找到归来的路?我们是否还会保持着最初的水分?保持着青枝绿叶的模样?保持着最初的纯真与善良?
也许,青苔的消失,失去的不只是青苔,失去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质朴与深邃的烙印?给你一块潮湿的泥土,守住血液,你能把碧绿、粉红或者金黄找回。谦卑的青苔,谛听大地深处心事的耳朵,岁月深处不动声色的心跳,守着古老与幽深、护着宁静与致远。
大湖苇韵
1、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这诗句应该是我试图对洪泽湖湿地上万亩芦苇解读的序幕。苍苍、汤汤,漫天卷地,齐刷刷地弥漫上来,此时的我,压迫成了一条游鱼,迷失于鸟鸣啾啾的芦苇荡。
湿地,万亩芦苇,是洪泽湖碧水卷起的诗句,是伫立的帆樯,是大湖母亲孕育的杰作。从江苏省泗洪县城往南出发,车行不足半小时,便抵达洪泽湖湿地,抵达气势恢弘的芦苇荡,风中的芦苇,漫天卷地,此起彼伏,涌起惊天波涛,有着宽广的胸怀。“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大运河缠绕、洪泽湖孕育的的苏北,习惯处处弥漫着酒乡豪放的大地,居然深藏着一个待字闺中的妙女,犹抱琵琶半遮面,掀起风尘里一阵阵人喧马嘶的漩涡。是的,的确,令人诧异,在无数暗夜里沉默不语的女子,充满着神秘,充满着野性。对于久居城市的人来说,声色犬马、觥酬交错和歌舞升平已厌倦,落满灰尘的心灵,渴望原生态的洗涤,无须酒肉,更不需美色,就一口新鲜的氧气,窥一眼自然的原始面容,瞬间就会有顿悟之感。这时,或许你会迷惑,在空旷里,苍苍的芦苇,清凌凌的湖水,还有水中的游鱼、空中的白鹭以及万亩的散发清香的接天莲叶。这时,你会涌起一种羡慕的情愫,人要是如这芦苇、莲叶或者那鸟、那鱼多好啊,少了一份俗世的纷扰和虚伪,多了一份生命的本真与自由。
家乡洪泽湖身边的芦苇,以泼皮的个性,在荒芜的滩涂上,涂抹出一副惊世骇俗的景观。在饱受水深火热的地方,她以辽阔的方式填补人们喧闹心灵的空白,释放生命的隐语,衍生绿色和希望。枝头的鸟鸣,是灵动的词语,是母亲湖的眸子,是翻动日子的动词。芦苇荡是粮仓,是渔湾,是无数炊烟汇聚的广场。只等待秋天一声令下,村庄就燃起一种叫黄金的火焰,凝聚一个冰封季节的暖温。
2.
我对家乡洪泽湖湿地一直怀有深深的敬意。黄河夺淮,造成了洪水的泛滥成灾,大地,在苏北的中部,变呈出饱满丰盈的泥土,一把揽过水的温柔。洪水走过的地方,是荒凉。而芦苇,就是从荒凉里站起来的生命,繁衍着博大与浩渺。我至今不知道湿地的第一株芦苇从何处来,是一株、两株还是无数株;也不知道是空中鸟儿嘴里的遗失,还是从千里迢迢的水路漂泊至此,芦苇以史诗般的壮观呈现在世人的面前。生命的旺盛,就是这样被证明的。
揭开她的面纱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了。可以设想一下,也许芦苇它早就存在了很多年,那些寂寞的日子里,它们没有张扬,没有颓废,没有自暴自弃,在浅水里,蜿蜒着生命的痕迹。其实,他们有的是伴侣与伙伴,风儿是千里迩来的朋友,鸟儿是苍穹里的来客,而鱼儿呢,则是甜蜜私语的情人。
我去过湿地两次,因我一直想谛听大湖深处的风景。一次深秋,万木萧瑟,芦苇飘逸着无言的思想,挺立在水中,那么团结,那么相互扶持。让我读到了久违的温情。我似乎看到一种火的物质马上升起,直到一种生命的温度自身体上升;还有一次是夏季,我选择了它最旺盛的时候,当我站在它面前的时候,我以为脆弱是它的本质,没有想到,原来,脆弱是属于人类的词语。它的无边,它的浩瀚,它的汹涌涛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而芦苇卷起的不是雪,是生命的翡翠。
那时,我在芦苇的身边逗留了一会儿,耳边只听到极其寂静的鸟鸣。而深处若隐若现的涛声,则怒吼在芦苇隐秘的内心里。
我无法用笔墨描绘出铺天盖地的芦苇浩浩荡荡的壮观场面,更无法想象大水中芦苇生存的姿势。作为湿地芦苇,与水结缘,但又怎抵挡灭顶之灾?每当洪水来临时候,芦苇一头扎进水中,在水的深处煎熬、忍耐,经过漫长的时间,水退之后,只有荒芜的沙滩。而我们的芦苇,又从泥土的深处冒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滩涂,转眼又是一片辽阔的风景。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自古以来,很少有赞美芦苇的诗句,但当你我面对湿地芦苇时,此时你不觉得这首赞美山竹的诗句,不也写出了芦苇的风骨吗?
芦苇,一种再平凡不过的植物,依水而生,沐光而长。她有着柔软而坚韧的躯体,而隐藏在这种柔弱之下,却是坚忍不拔和刚强的品格。她是刚与柔最完美的结合。
为什么它能够在这洪水中蓬勃生长?细细地观察这芦苇,你可以发现,这些芦苇之所以茎杆都特别粗壮,枝叶都特别茂盛,关键在于它的根系特别发达。正是因为它们的根深深地扎入泥土,扎入泥土的深处。一旦把自己与大地紧紧地联在一起,就有了生命的葳蕤与壮美。芦苇如此,人何尝又不是呢?
原来,芦苇源自大地的孕育,坚韧、挺拔、蓬勃。
3、
走近湿地,如果你带着对大自然深深的眷念,你会发现高挑的芦苇,是我们梦中的家园、生活的知己。它有着男人的伟岸,粗壮而高大的芦杆把结实饱满的穗举向蓝天,像是一枝枝巨大的笔,注定要写出豪情篇章。笔锋挥洒,饱蘸阳光,涂抹云天。远远望去,气势非凡。如果大风出来,挺直的芦枝上连着淡褐色的穗,正如一面旗,迎风猎猎,尽情飘扬!它也有着女人的温情。那是一些已经开花的浅灰色芦花。朵朵柔绒浮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像是雾里一片透明的云,又像雨中一团迷蒙的雾。几分朦胧,几分娇媚,似乎太阳下吹一口气就会化为无影,令你的心绵软不已。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看到,一大片低矮芦苇布满星星点点的小花穗。穗子不安分,永远在跳动。和着秋风的节拍跳着劲舞。你跳你的,我跳我的,她们的舞步虽然零散,却动感极强,充满激烈的生命节拍,让你领略到自然界“大音无声”的震耳欲聋!莽莽苍苍的苇田之上,连绵不断的白色芦花恣意怒放,穗花丰满,绒絮成团,白得晶莹,白得柔美……
秋天,是湿地芦苇四季中最得意的杰作,它们在长空雁叫的西风里,以最庄严宏大的场面给我们来一场作别的盛典,黄金的盛典。它让我们看到,这些曾经“羽扇纶巾,雄姿英发”的绿色生命,如何在大自然的舞台上向秋天谢幕,没有落幕的一丝苍凉。原来,告别同样可以充满欢乐、飘逸、奔放、……生命的消失不是躯体,而是没有精神与灵魂的空虚。芦苇短暂作离别的空隙,总会有纷飞的芦花一直飘荡在你我的眼前。
洁净无瑕的雪白芦花,在秋的舞台上肆意张扬,纵情翻飞,无所约束,皆为秋狂!面对就要到来的萧瑟冬季,即便是战旗破碎,她们脚下的鼓点仍然昂扬,站立的姿势仍然挺直!我很喜欢芦苇,因为芦苇成熟后便会开出雪白的花,风吹过时,芦苇很缓慢地摇着,伤感而美丽。每一支芦苇都是温柔的,消瘦的温柔,很苍凉。而大片的芦苇在一起,就以它的规模表现出了壮美的气势,便也具备了一种千军万马般的阔大的悲壮。“风萧萧兮易水寒”,想必那易水岸边一定也长满了蓬蓬勃勃的、开着白花的芦苇了。
4.
芦苇,也叫蒹葭,早见《诗经》,在二千五百年前就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行里走来,带着爱情的原始,铺设着感情的草甸,那弄篙荡舟的少年,在洄流中,追寻在水一方的窈窕淑女。而两岸芦苇茂盛,就像那古典含蓄的植物,在望穿秋水的守望和追逐中,织就了五千年最优美的爱情。爱情的天空,是那一望无垠的芦苇,道破了秋天的密藏。白絮飘飞的芦苇,是樵子柴担上悠然飘起的一缕秋光,是村姑眉宇间挥之不去的一抹苍凉的妩媚。多少年来,引得衣香鬓影的女子情牵蒙绕,千古绝唱。
家乡湿地的芦苇荡,依旧是爱情滋生的天堂,是当初《诗经》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地方。
天气响晴或者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幸福的恋人们,在这片原始的翠绿中撑一把古典的伞,荡舟在芦苇深处谈情说爱,恰似女词人李清照少女的时光,“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啊!爱情在流水的两岸生长,正如芦苇越长越高,爱情还要用芦苇中的鸟儿来点缀,那是多么回味悠长的爱情啊!在这样的爱情里,即便是分离也是美的。因为有这么多无涯的芦苇会轻抚那些忧伤的心。风是流动的,心情也是变化的,忧伤会随着河流流向远方,芦苇丛中鸟儿的轻声鸣叫也会让人忘记伤感。眼前浮现熟悉的《蒹葭》: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