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艰苦斗争的生活,养成了尚志英严峻的性格,现在却容易激动了。看见什么都觉得可爱。有时他带着玩笑说:“思想不容易一下子扭转过来,有时觉着还像过去,行军、打仗,一天走多少路,每天换一个新地方宿营,好像我的心还没有安定下来,没想到这样快的要进行和平建设呀!你想,苏联帮助我们……”他给她讲着抗日战争时的故事,她静静地听着,后悔这一段时间没有和他共同度过。尚志英说:“日本人扫荡我们,山顶上,山沟里都是日本兵,他们搜山,我们在半山腰的树林里隐蔽着,躲在一个岩窟里面,拾了些枯枝,生着小堆野火。正是冬天,上面飘着雪花。有一天绝了粮了。夜里偷偷摸下沟,割回一块死马肉,在火上烧着吃,开始吃着很香,后来就臭了,顺嘴流血水,吃完了,我们带上枪和手榴弹,开始布置,夜里就冲进村子里去,消灭一股敌人。那时我们就想:我们一定会胜利的,可是谁也没想到这样快会胜利。”
王淑琴说:“再不要有战争了!”她偎在尚志英宽大的胸脯里,听到他心跳得多厉害呀!她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尚志英抚着她的肩膀说:“不怕,要是战争不可避免的话,怕也没用。”
朝鲜战争爆发了,尚志英写了请求书,要求去抗美援朝。“我非去不可”。虽然王淑琴一点也没阻拦他,但他知道她是难过的。“你看我这伤,在医院里躺了四个月,已经完全好了。让我们的孩子长大了不要再遇到战争!一看见孩子们的小脸,胖胖的小手……”这时他已有一个五个月的孩子了。在出发的那天晚上,孩子睡了,王淑琴整理着东西。说真的,东西早就整理好了,但她还是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拿起针线,钉一下快要掉的扣子;尔后又拿出两双袜子,三张手帕,总之,她不知怎么做好,带了不少多余的东西。
尚志英说:“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不累,多带些,到了那里一定困难。”
尚志英说:“我是想和你多坐一会儿。”
王淑琴坐到他身边来。尚志英的眼老是系在他妻子和孩子身上,他感到幸福,他有了家,不再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了,他要想着她们,她们要想着他。虽然就要离开,可是这种幸福的气息强烈地熏染他,刺着他强硬的心,他是永远不会忘记了的。
王淑琴垂下眼皮,低声地说:“我真担心……”她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身子已经有些发颤了。谁能预言这一切呢?她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他们什么时候团聚?可是她想从丈夫的嘴里听到两句安慰的话。美国人夺去了她的幸福,夺去了她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她追忆着他们的生活,怎么能想象离开他是如何的难过,她想把这些话说出来,又怕使他心里烦乱。当他去打仗的时候,听到这些话也可能是安慰,可是她怕变成了为她担心,等他回来以后她会说的,现在却不能。
王淑琴为了掩盖自己的内心活动,无目的地说:“你要刮一刮胡子吗?”
“刮!”尚志英摸摸自己的下巴,是该刮了。可是刮胡子并不是因为胡子长了,他看出她心里的难过,他要表现得从容,若无其事的样子,好解除她心里的顾虑。最难的是自己心里难过,但在妻子跟前却要装出愉快。他去洗脸,往下巴上抹肥皂。一会儿刀片刮胡子的声音嚓嚓地响起来。她高兴了,她有一个多好的丈夫,又听她的话。
尚志英从妻子跟前脱身出来,就去找他的政治委员。他们是老朋友了,这次抗美援朝又遇到一起,他特别高兴,两个人碰面,热烈地握住手。尚志英仔细地看着对方说:“政委,你胖了。”
翟子毅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怕,马上就会瘦下去,我不大喜欢胖。”他们两个都会意地笑了。尚志英说:“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翟子毅笑了,向妻子示意:“就为这才生我的气呢!”
屋子里一切都翻乱了,好像是要搬家的样子,书橱打开,书零乱地丢着。政委要收拾一个书箱,准备着随时要看的东西。妻子杨玉媛在给他整理行李。衣服、包裹、鞋子也乱丢在地上。用纸包好了一双没有擦油的皮鞋。政委是不喜欢把鞋擦亮的,所以他的鞋都像穿旧了的。一个绿色的提包边放着毛巾、肥皂盒,大概正犹疑是不是把这些东西放进去。杨玉嫒撅着嘴,唠叨着,抱怨他回来得太晚了。刚到家才十分钟。
翟子毅是刚从首都北京赶回来,一接到部队的通知,匆忙地收拾了行李,带着一个小提箱往车站走。
首都街上拥挤、热闹,灯火辉煌,车如流水。这一点特别使翟子毅满意,他从来不愿意看到由于什么重大事件,而使人们慌乱失措的样子,希望和平生活照常进行下去,人们到东安市场去玩,到剧院,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到故宫去看展览……或者一对对的青年男女在天安门前散步、谈情,镇静就是一种力量。突然对面撞来一个大个子,伸出手来。翟子毅也赶紧伸出手,迎上去握着,互相问了一些简单的情况,那人走了。翟子毅半天才想起那人是炮兵营长尹庆锡。想追上,他已经走远了,看样子也是急着有什么事。翟子毅把手提箱换到右手,看了看表,一看来得及赶上火车,用不着那样急了,定了定神,放慢了脚步,要留神地多看几眼,当去朝鲜作战的前夕,能在首都街上走一趟,看一看亲爱的、景仰的都城,看看那雄伟高大的天安门,庄严而肃穆的建筑,那“五一”和“十一”毛主席站立的地方和鲜明的国徽,翟子毅站住,肃然起敬,好像看到了父亲一样。首都!党中央、毛主席所在地,六亿人口命运的主宰!首都啊!多少人都盼望着能见你一面,听你一句话,只要你说一个字,人们就会赴汤蹈火。在那最艰苦的日子里,想到你就感到信心百倍。在残酷的战斗里,想到你就有了力量啊!翟子毅的心情好久地激动着,一直坐到火车上,车开出城,奔驰在郊外,他依然在望着渐渐远了的京城,心里说:“就这样离开了吗?在这里待了两个月……”他后悔没有好好地看一看。人们常是这样:即使是仔细地看过,当离开的时候,仍然是觉得难分难舍呀!
在车上,翟子毅没找到位置,里面人都坐满了,他就在门口立着,不知怎么的,一想到战争,一想到离开祖国,一切都是亲切的了,站在门口也是好的。
列车服务员几次地来打扰他。擦地板时要他倒换地方。用北京话问他:“您没有座位吗?”翟子毅并不厌烦,从这个门口换到那个门口,又立在玻璃窗前。这地方可以看一看奔驰在身边的祖国原野,而且一到站,他就可以第一个提着箱子走下来,一直地走回家去。妻子一定在心急地等他。而他也急着想见到她。
一个年轻的军人,黑黑的脸,有些驼背,站在他跟前立正。
“政委,你好!”
翟子毅这时才认出来,是他们临时编成的志愿军的一个指导员,冉春华。“你上哪儿去了?”
“回了一趟家。”
翟子毅和他握手,问道:“家里都好吗?”
“都好。”冉春华带着羞涩回答。
“你来得正好。”
火车停了,冉春华敬礼,下车回连队去了。
翟子毅提了手提箱一直走向宿舍。这时才觉得时间真是不够用了,他还打算同妻子去玩一玩呢!现在来不及了。他只得笑着安慰她:“这没关系,我们的日子长着呢!”他谁也不怨,一直笑着向妻子解释。
政治委员停下来陪着尚志英坐着。问道:“王淑琴哭了吗?”尚志英点点头。政委说:“人之常情。如果把女同志组织起来去打美国鬼子,她们都是非常勇敢的战士。你不要看她们对丈夫对孩子流泪,她们对敌人是恨入骨髓的。”杨玉媛笑了。
尚志英站起来说:“政委,我的意见你们应该亲热一番,我走了!”尚志英转身出去。
翟子毅送走客人之后,走到妻子跟前,低声地安慰她说:
“我特为你回来的。哪怕咱们只待一晚上呢!不要难过,好日子在后边呢!你不要想象那是战争,战争并不可怕,我们会打败美国人的,因为我们对和平幸福的生活充满了信心。我们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
翟子毅感到他不是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祖国,属于人民,属于家人妻子,属于人们倾心注目的和平事业。
突然天空闪现出一团强烈的白光。四敌机投下一连串的照明弹,惨白的光团,悬在人们头顶。被黑暗包藏着的庞大而杂乱的东西——人、马、卡车、拥挤疾进的情景,一下子显露出来了。步兵行列散开来,向两侧田野跑去,向乱石和灌木丛,找寻隐蔽自己的地方。马惊了,御手用力勒住缰绳,但马一点也不听约束,瞪着惊慌的大眼,拖着车拼命地跑起来,撞着前面的人和车辆,车被掀在稻田里。一挺高射重机枪从车上翻下来,马脱了缰跑了;汽车有的开进树林里,有的陷进沟里。有一辆想开出去,结果马达不发动了,卡在路上,驾驶员跳出来跑向一边了。前面的几辆开走了,中间则拥挤起来,想冲出去,按喇叭,都无济于事。就在这十几秒钟的工夫,那“咝咝”的声音越来越大。有人喊了声“卧倒!”有人调换新的位置。成打的炸弹扔下来,几丈高的泥土冲天而起,喷出火光和黑烟。尔后的几秒钟,弹片和大块泥土、沙子,像暴雨似的落下来。敌人用机关枪扫射,一辆卡车着火,人、马,又在烟中奔跑、躲避,有的被炸死了。
尚志英一下子勒住缰绳。开始的一秒钟,他还不明白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将怎样发展下去,一秒钟以后他明白了。拼命地打马,用脚后跟磕马肚子。马伸着脖子,扬起尾巴,放开腿大跑起来。部队都停下来隐蔽,高射炮还在沉默着。尚志英骂道:“等死吗?”他又向前跑去。愤怒的面孔,被火光照得发亮。大声地叫道:“架起机枪给我打,把照明弹打掉。”他在那着火的汽车旁边勒住马。马跑得太快了,被他猛往回一勒,收不住身子,前冲的力量使他一下子立了起来,尔后又兜了一个圈子。尚志英叫着:“来人!”他瞪着那熊熊的大火。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斜挎着手枪,带着一排人从灌木丛里跑出来。尚志英一看,是自己的弟弟尚志林。想找他没有找见,此刻他出来了,他多高兴啊!但是他的脾气是厉害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他神色严厉地瞪着他的弟弟。
这一队人顿时动手,从林子里劈来树枝在火上抽打,有的用钢盔淘水,往火上泼。警卫员,一个年轻的战士,一手按住望远镜盒子,一手按住手枪把,远远地追上来,好像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情况。
尚志英执拗地瞪他一眼说:“去,叫一营长王炳晨来!”
人们已在两侧矮树林里奔忙着,听到团长的喊叫,就着手架枪,向照明弹射击。那边的高射炮也开火了,大大小小的紫色光球在空中飞舞。一会儿两颗照明弹被打灭,一会儿又打落一颗。人们喝彩。
一营长王炳晨和警卫员顺着一条稻田的小路跑来,到处是炸弹溅起的泥块,一个弹坑切断了路,坑里还冒着烟和热气。
这时照明弹已经熄灭,汽车还在着火。刚才的战斗击落了一架敌机,着了火坠向山后去了。战士们高兴地谈着。尚志英始终保持着严肃的态度,向走近来的王炳晨问道:“你准备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王炳晨说:“飞机过去就走。”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里。
尚志英对他这漠然的态度发火了,问道:“飞机过去?你把它看成是过路的,顺便照顾你一下是不是?几分钟以后再来第二批、第三批,你就准备在这里趴到天明吗?”
“一会儿就走了……”一知道有伤亡,王炳晨沉默了。
这一场轰炸,死伤、耽误行军,以及部队不立即进行对空射击等等,都使他气愤。尚志英盯着问:“你是干什么的?你的兵带的是枪还是烧火棍?就等敌人逍遥自在地把炸弹丢到我们头上?我们呢?趴到地上……”
王炳晨不吭气了,一直不敢看团长的脸。
尚志英结束了申斥,命令道:“把这辆汽车翻到一边,清除道路。”尔后他像背诵条例一样地说:“以后,如果再发生这类事件,要立刻组织火力,对空射击。这成什么样子!”看了看表,不愉快地说:“耽误了我们十五里路。”挥了一下手叫队伍前进。
五分钟后,路又畅通了,车辆、人、马、大炮,在公路上动起来。夜幕合上了,把这复杂的人流包裹住了。喇叭叫声、发动机的嘟嘟声、轮子的沙沙声、马车的咚当声、马的嘶叫声、行军锅和油桶的相碰声、脚步声,人们又开始低语、嘲笑、咒骂。
“多热闹,走着打着,打着走着。”
“美国人不好好地谈判,就是仗着这些东西啊!说他们的空中战线远在鸭绿江边。”
“鸭绿江边?它到山背后冒火苗去了!”
“要是白天我非去看看不行。”
“来,借个光。”
“不要借光,借火吧!我现在火儿大极了。”
“这不过是开开玩笑吧!什么能阻住我们呢?”
尚志英拍马赶来,找到他弟弟尚志林,跳下马。后面一个战士接过缰绳。他们俩走出行列,到一边的草径上去了。尚志英很满意自己弟弟刚才的行为,他正喊人的时候,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尚志林。他们默默地走着。尚志林没说话,拿出烟来给哥哥吸。他最怕这种情形,是上下级关系呢?还是家庭关系呢?
尚志英说:“有什么问题吗?”
“连里?”
“你自己。”
尚志林想了一下,说:“没有。”他真的觉得什么问题都没有,尤其是遇到重大的任务,他总是热情、积极、敢干。这点使尚志英特别高兴,也特别担心:“他没有那么多的战斗经验,只是凭着热情……”
前面一片被毁的村镇,部队从旁边经过,有一个战士呆立在那里,默默地望着。尚志林还没有认出那是他连里的战士。尚志英走上去问道:“为什么不走了?”
那战士掉下眼泪,一看是团长到来,他弄得非常窘,连忙低下头去擦眼睛,可是怎么也掩盖不住了。
团长问道:“哭什么?难道你不是志愿来的吗?”
那战士立正:“是志愿来的。”
“那你哭什么?”
“这房子……”
他的家也在公路边上,叫蒋介石烧光了,也是用美国飞机炸的……
尚志英心情沉重,挨着这战士,对着那废墟立正站着,看到这朝鲜的村庄,想起了祖国的原野和那战斗的日子,人民的苦难……低下头来。沉默了一刻,把那战士扭转来,扶住他的肩膀,哪里也不看,笔直地望着队伍前进的方向,问道:“你叫什么?”
“姜万杰。”
“好,追上队伍去吧!”
姜万杰擦干了眼泪,整理了一下背包,向着团长和连长把手往帽檐上一举,磕响脚后跟,向后转,跑步,追队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