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万杰近来增添了那么多的忧郁。
有多少战士安定不下。指导员冉春华早就估计到这情况了,可是事到头来他依然是忙得不可开交,而且显然是出于他意料之外,在连部里堆着雪片似的决心书、请求书,争取立功、争取入党、入团的申请书。他在灯前工作到深夜,他奇怪怎么没有姜万杰的申请书呢?他翻了一遍依然没找着。
姜万杰心思乱极了,行军的几天,都没有休息一下,合上眼睛睡会儿,心里什么也不想,那怎么行呢?除去想念祖国以外,他还有不愿告人的秘密。这秘密越接近战线,越使他安定不下,心里像火样地燃烧。在大树下呆坐着,别的同志都睡着了,他睡不着,躺下时两眼望着天,但他什么也没有看,空瞪着两只大眼。这几天来显得眼窝也深了,脸上充满忧郁和急躁。
班长唐仲勋走到他跟前来说:“走,咱俩到河边洗洗脚吧!把你的鞋子也刷刷。”他们一同走出树林到小溪边。唐仲勋并不是为了洗脚,因为他夜里几次醒来都看到姜万杰在睁着眼想什么。“怎么啦?想家……”他直率地问。
姜万杰也用同样的语气回答他:“你一点都没猜对。”
“那就是不舒服?”他伸手摸姜万杰的额角,姜万杰把班长的手拿下来。
“不要摸,凉凉的。”
“那你为什么神情恍惚呢?”
“你看出来了吗?”
“我又不是瞎子。”唐仲勋十分有把握地说。
姜万杰掏出撕得破残了的小本子,不好意思地拿给班长看,放低声音说:“再撕就完了……”
那小本子只剩下一小半了。唐仲勋明白了,他也有过这种情形,他知道一个真正的战士所苦恼的是什么,绝不是想家,也不是怕死。他们一起洗脚,把凉水往腿上撩着,他说:“无论如何你应当睡会儿觉。”
洗完脚,唐仲勋回去了。姜万杰从河边走开,独自走过一片小灌木丛,进入溪谷里。在这里看见一片小柳树丛,地上生着一片一尺高的木贼草,还有踞齿形叶子的地螺菜。河里有一股清凉的气息。看到这一切,使他想起家乡的情景:
……小凤顺着丛生着苦艾和黄蒿的小路走来,她一边走一边挽自己雪白的头巾,微微地歪着头,眼睛望着别处。李小吾跟在她后边,显着时刻准备为她服务的殷勤样子,轻浮地笑着,尽量地说些没意思的话。小凤不理他,好像与她无关似的,理好头巾之后,她拉了拉衣襟,往小河边走去。
姜万杰从柳丛的缝子里看着,心头烦乱,看到李小吾和小凤相跟着走已经不是一次了,每次遇见都在他心里起反感。一会儿他又想: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爱和谁一起走就和谁一起走,关我什么呢?可是他丢不掉她,老是想着她,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他看上了小凤。他想,想起了,去年秋天,在向日葵地里,小凤在摘豆角。姜万杰从她跟前走过,太阳正照着小凤的脸,她的脸被照得红润发亮,和向日葵的颜色比较起来,她像一朵刚开的牡丹。最好看的是她的大眼睛,给睫毛遮住,好像蒙了一层雾,迷人地笑着,一下子打动了他的心。好像这一切往常并没有过,从前只是一个工作泼辣、能干,长得并不出色的姑娘,现在一下子都不同了。她的脸、眼睛、厚大的耳垂、微微上翘的秀气的鼻子,以及大手大脚,像一个小伙子似的结实的身材,没有一点不是可爱的了……
姜万杰站住盯着小凤和李小吾的背影,看他们消失在断岸下面。他从另一条小路回到自己的家,说不出的难过味道,酸、辣、苦、甜什么都有……第二天他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吃午饭的时候都没有回家,脸朝天,把手垫在头下倒在地里,他想了好多事情,好像什么把他拴住了,不似以往的无忧无虑,而这根拴他的绳子不是别的,就是苦恼,什么样的刀子也割不断它。
村青年团支部书记左祖明,一个二十五岁的残废军人,共产党员,挥着他仅有的一只右臂走来,坐在姜万杰跟前,一开始就说:“你看到最近的报纸吗?妈的美国封锁我们,想把我们掐死,特务破坏,又加上灾荒……咱们要好好地搞,响应国家号召,加紧生产,争取丰收,支援国家建设。朝鲜又打起来了,是美帝国主义在朝鲜发动的战争,多可恶呀!”
姜万杰一句话没说,跳起来又干,好像一股什么力量支持着他。很晚了才回家,路过小凤的家门,在从前他一定要向里面看一眼,这次却没有,迈开大步,仰着脸,表示轻视她的样子。他就看不起李小吾,嘴说得好听,什么工作都不掏力气干,专门在女人跟前买好儿。难道小凤就爱这种人?她就不知道这种人对什么都没有真心?……他又回到那句老话:“我管这干什么呢?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但他依然割不断他对小凤的感情。他痛苦了一夜,要不是想到左祖明的话,他还会纠缠在这上面,想到左祖明的样子,怎么坐到他跟前,谈到国家当前的困难和年轻人应当怎么干?他的心开朗了,坚定了,决定了明天做什么工作。
左祖明看透了姜万杰的心思:“你是为了小凤吧?”
姜万杰被人揭穿了心里的隐秘,脸红了。这两天遇到的情形使他太难堪了,觉得是受到了羞辱。
左祖明说:“不怕,我和她去谈谈。”他燃着一支烟就走了,看样子还是部队那种说干就干的作风,一点不拖拉。为了小凤的事他也有点生气:“真成问题,一个女人会被花言巧语骗过,一看人献殷勤就把自己送给人家不成?”他去找她了。
谈话的时候,小凤一直仰着脸,不时地拢一下自己的头发,左祖明看出她是在生气。
谈完话,小凤直截了当地说:“我对李小吾一点意思也没有,他要抢着和我说话的。”往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生气,心想:“这些人真讨厌。”她并不是骂左祖明,是说那些看见一点小事就给人胡说八道的人。她心里烦躁极了,以后她谁也不理了,更远着姜万杰。在别人似乎都无所谓,唯独姜万杰,她一见到他就更不自然,特别地加以戒备。姜万杰看出她脸上那冷漠的神气,觉得没有一点希望了。
朝鲜战局起了严重的变化,美国不顾中国的警告,越过了“三八线”,把战争向鸭绿江边推进,威胁着中国的安全。中国人民组织志愿军,去抗美援朝。报名参军的那一天,姜万杰高兴得脸都红了,从未有过的高兴,几个月来的烦恼都丢掉了。
村长和左祖明叮问他:“你妈同意吗?”
姜万杰说:“同意不同意都是一样,美国人打来了,不同意也不行!”
左祖明说:“那不对,说通了多好,去说一说。”
姜万杰说:“我早就说过了。”他是撒谎,怕母亲拦他。她五十多岁了,比父亲大五岁,又爱生气,一生气就哭。姜万杰是想先报上名,叫母亲没办法推却,这时他只好说:“好,我回去说,你可要把第一名给我空着。”然后他走回来和父亲商量。
父亲说:“我愿意,我的主意好打,你也可以打我的主意。去问你妈,你可防着她哭啊!”
姜万杰和他母亲商量:“妈,我去抗美援朝呀!叫我去吧!”
妈妈简直不明白什么意思,她说:“就在家里,村子上千事吧!我给你娶个媳妇……”
姜万杰带威胁地说:“我已经报上名了。”
“那也不行。”母亲生气了,“我去说,把你的名字勾了!”
姜万杰急了,拦住母亲撒娇地说:“我非去不行,要不你和美国人商量去。”
姜万杰推母亲坐到炕上,说:“妈,咱们这村子不是他炸的?姐姐给炸死了,你忘了吗?妈,美国鬼子现在又侵略朝鲜,又炸咱们安东……”
母亲一下子坐下来哭了,搂住姜万杰,抚着他的头,哪一点不是看着他长大的呢?现在要把他从她身边夺走啦!哭了一阵,一句话没说,她答应了。姜万杰趴在妈妈的腿上掉了几点泪,一走出门他立刻又高兴地跳起来了,跑去找左祖明。从那次谈话以后,他老是想着左祖明,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时常要他讲部队上的生活。姜万杰说:“这一下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报上名,问明了走的日期,希望越快越好,显然这件事主宰了他的一切。左祖明问他:“小凤知道你走吗?”姜万杰愣怔怔地停了有一分钟才气愤地说:“看她爱谁吧!”但话虽这样说,他的心却是不安的。
小凤确实显得慌乱了,失去了平时的安静,这时她才觉得是爱上姜万杰了,不然他报名参军为什么会叫她这样心绪不宁呢?坐也坐不住,对着门呆望了半天,仍然不能安定,什么也做不下去,于是她捞了几件脏衣服去洗。盼望见一见姜万杰,又想索性离开村子不见他,反正他们中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她急急忙忙的走出村子,小河离村子不远,就在一排小杨柳树的那面,在树林里犹豫了一会儿走下河岸去。
一道弯弯曲曲的小河,岸边丛生着一簇簇一人高的细柳条,太阳刚落到地面上,小河那一头被一片茂盛的芦苇吞没了。地平线上一片红光,再远处就迷迷茫茫地看不清了。天空从黄变绿,又渐渐地加深,暮色已经降临,河水变得暗绿了。一片片青紫色的菱角叶在水上漂着,水萍开着像水仙似的小白花,那焦黄的花蕊里顶着一个大水珠。银色的小鱼儿,用尾巴敲碎了水面,激起细碎的波纹。一对小野鸭,并头在水面上,见有人走来它们都游走了。岸边有石条,这是洗衣和汲水用的,石条近旁,生着茂盛的石菖蒲,叶子像烫过蜡似的发亮。小凤蹲下来,把衣服浸在水里湿着。有什么可洗的呢?自己的一件汗衣,一双袜子,一块头巾,她在水里摆弄着,尔后就洗起来,但是她自己也没有兴趣,连肥皂都忘了带了。她正思量着是不是回去拿?这时身后有了脚步声,声音非常重,跺得地都咚咚地响,忽然又停住。小凤以为是李小吾又来扰乱她了,急忙站起,一回头,是姜万杰站在她跟前。她的心狂跳起来,有些害怕。但这一次没有躲开,也没有拒绝,把衣服放在石条上,用衣襟把手擦干,低着头,等他走近来。小凤一句话都没说,卷着衣裳角。“这不怨我。”她心里这样说。可是她也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过的,连现在怎么办她也不知道,她什么也记不起了。只是觉得她的心越跳越激烈,像喘不上气来了。姜万杰向四下望了一眼,走近来轻轻地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一手抓住小凤的手。她又怕,又高兴,她把身子紧靠住姜万杰,挨着他,摆弄他的扣子,看他一起一落的胸脯。现在她不怕了,心里也快活了,如果不是抗美援朝的话,她还会躲着他,不知苦恼到什么时候为止,实际她无时不在留神看姜万杰,打听到他是第一个报名的。“你多会儿走呢?”“明天就走。”小凤再没有说什么,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从她的动作上和脸的表情上,看出一切,她是答应他了。从来她也没有喜欢过别人,他到朝鲜去打美国鬼子,她感到光荣,她会永远地想着他。
姜万杰捉住她的两手:“走时你不要送我,那么多人……”
“不,我送你。”
临走的时候,小凤来送了。人多得很,小凤没有力量挤到人群里去,只得跟在人们后边,心里又想起昨天的事情。在她眼里姜万杰是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多少人都夸奖他,喜欢他,但是他只爱她,她心里感到骄傲,又感到嫉妒,如果不是他们在场,拥了这么一大堆人,七嘴八舌地嚷着,她会一下子扑上去搂住他,现在却不能……姜万杰正用眼在人群里找她,她看出他眼里的意思,她心里多高兴啊,欠起脚来,把自己一肚子话都用眼睛告诉他,从她眼里叫他明白一切。
一般的人离开家时都掉了泪,姜万杰尽量地忍着,心里有一种从前没有过的东西在支持着他,就是那激昂的壮志。他就要离开自己长了这么大的家,要到外国,主要的是去打仗。这在年轻人的心里是值得向人炫耀的那种为人民去赴汤蹈火的英雄气概。孩子们用尖声唱着歌子: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左祖明跑上来拉住他:“来,姜万杰,咱们再亲热一回。”他用一只胳膊搂住姜万杰,低声说:“小凤哭了。”姜万杰点点头。左祖明说:“好了,放心去吧!一切都交给我了。你是青年团员,这是光荣的事,希望你争取立功,争取入党。”他也说不下去了,急忙擦了一下眼角说:“我要不是残废的话,我也去……你记住,不要怕,在战场上一个人越勇敢就越死不了。”
姜万杰用感谢的眼光看着他,表明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但绝不辜负他。
出国以前姜万杰还想着给家里写信,一进到朝鲜,他不想写信了,写的是申请书,每一次动手写,他就生气的手发抖,写不下去,盼望着赶快作战。他怎么会想到当他待在那里,望着这片被毁的、片瓦无存的村庄,回想着自己的祖国……
这时一辆小汽车开来,一下子刹住,跳下几个人来,看来是为了紧急的事情追赶先头部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