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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这一天高地上反复争夺了十七次,唐仲勋他们的阵地被敌人切断包围起来,人们的脸色是阴沉的,动作既疲累又拙笨,心情恶劣到极点了。唐仲勋向人们宣布:“同志们,人在阵地在,除非是我们死了。没有子弹用枪把、石头、牙齿……”他咬着牙,伸着拳头向空中威胁着。人们打的已经没有子弹了。

廉金泰激愤地流着泪,擦也擦不干,也由于炮火和热气摧的,他恨不得把敌人撕碎。看见敌人爬上来,他掀起一块石头,大喊一声向敌人扑去。这时那痉挛的面孔,瞪大的眼睛,两道直立的浓眉,那不可一世的愤怒,卷起一阵疾风,照那美国兵头上砸去。那美国兵吃惊地缩起了脖子,可是躲不及这迅雷般的打击,那石头就像一座山倾倒下来,一群美国兵顺着山坡滚下去。俄顷之间我方的轻重机关枪射出的密集的曳光弹火花,在敌人群里爆炸,这阵铁雨,打得敌人散乱地奔跑、摔倒、爬滚、喊叫。尚志林带着一排人从主阵地反击下来,短促的冲击,自动枪稠密的火力,使敌人来不及还手。冉春华掌握着几挺重机关枪、迫击炮,又有营的火力,帮助了尚志林攻势的发展。尚志林端着自动枪向前猛扑,一连攻下两个高地,那样陡的山坡就像走平地一样,自动枪紧盯着敌人背后,使敌人无法翻身。几天来被敌人的炮轰,切断电线,战士的伤亡,所积累的仇恨和复仇心都成了此时的力量。最后,弛倒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这高地上他看到了自己的战士和人民军,他们还活着,在这以前,本以为他们不存在了。尚志林立刻掏出信号枪向空中发出一支红色火箭,宣告阵地恢复,叫炮火延伸射击。冲锋以前就把这红色信号弹压到枪膛里。他伸手一摸就是个红的,心里一阵狂喜,以这为攻击顺利的预兆。早就等待着这个时候,把它打出去。他立刻扑向廉金泰和唐仲勋,把他们俩一下抱起来,尔后又迅速地撇开,把自动枪摘下来,坐下说道:“我以为你们都牺牲了。”

“没有。”唐仲勋说,突然他不好意思起来,想到同连长那一次的争吵,因此脸都红了。

尚志林早就忘了那件事了,这几天他急于想看见他们,他们竟没有丢掉阵地,这是他最大的兴奋。停了一下,命令人们修补工事。看了看表,他把头抬起来看廉金泰,廉金泰看看尚志林和唐仲勋,谁也没说什么,但每个人都懂得,今天到了换防接防的日期了。

尚志林走了以后廉金泰沉默着,一想到这一点就有些害怕,真不能想象,离开阵地那一刻该是什么样情形,敌人攻得正猛,攻势这才展开。他把自动枪横放在腿上,看看阵地,看看前面,开始想起他的妻子。换下去他可以回家去看一看,住几天……想着他未来的日子,总不能想象离开这里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刚一离家时,老是梦见矿山和家,工作完了后和妻子在一起,梦见那温暖的小房子……一颗炮弹爆炸把他惊醒,再做梦,依然是在家里。这样过了三个多月之久,他梦见是在外面打仗了,梦见了美国鬼子到处抢劫,烧房子,追逐他,他的枪打不响,后来他不怕了,和敌人拼。那种惊心动魄的牛活,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最后他便很少做梦,炮火下也可以安然地睡去。

整整的一个夏季,他们在这山区一带阻击敌人,粉碎了范佛里特的“夏季攻势”。倾盆大雨从头上泼下来,叫人吸了一口口的凉气,浑身都湿透了。敌人的炮弹从雨里冲出来,一直栽到阵地上,一根粗粗的烟柱冒起来,热辣辣的泥点打在他的脸上又烧又痛。接着又是一根、两根、三根……十根,这样继续下去。廉金泰呆呆地看着,炮弹把地皮打烂了,树林被砍光。战争的浩劫,像一场风暴袭来,卷着火焰和钢铁,抛在人们身上。他和金相臣依着互相取暖,傍着肩射击。忽然那一条枪不响了,刚才还感到温暖的那半边身子,渐渐地凉了,就像他的身子被切去了一半。金相臣无声地倒下了,合上了眼,雨点在那焦黄的没有反应的脸上打着。廉金泰身上起了一阵战栗冷透了骨头。

天空响着霹雷,闪电的白光耀眼,夹杂着敌人打来的空炸炮弹,廉金泰心里感到一阵难忍的凄凉。多少同志都是这样的和他永别了!没有怨言地忍受着痛苦和困难,顽强地战斗,尔后是一声不响地死去!这一切就那样的简单吗?每天除去愤恨就是悲痛,廉金泰的心也磨得冷酷了,把心里的热情隐藏起来。他才二十二岁,年纪轻得很,真正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未来的日子对他说来还长远得很呢!他有时间想到这些吗?最重要的是眼前的战斗,如何坚持下去。退到自岩山的时候,他的小队只剩下五个人了,白天打了一天,天黑,布置了警戒,把小队的战士集合起来,这天他们没有吃饭。廉金泰勒一勒腰带说:“我们饿着不要紧,不要叫敌人饿着。走,咱们给敌人弄吃的去。”带着队伍走了。他们必须在这一夜搬运足够的弹药,好迎接敌人的进攻。

路滑,山非常陡,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是用手摸着走,抓住每一个碰着手的东西,在小灌木丛里往下滑溜,一直滑到山底下,廉金泰洗洗手,等待后边的人,打着轻微的口哨,同走在后面的人联络。等人们到齐之后又向对面那座山上爬,这山更高更陡。

大山背后的树林里,堆放着弹药,各处都向这里来领,迫击炮弹、机关枪子弹、自动枪子弹、手榴弹,领的人来往不断,这一夜要跑几个来回。所以夜里这里简直像闹市,叫喊、吵闹、木箱磕碰声,人们在这里滑倒,咒骂,乱成一气。

在这等待的空子里,廉金泰和战士们挤在一起,互相偎着,这样可以暖和些,上面淋着雨,刮着寒冷的夜风。他们沉默着,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水湿的地上。每逢走到森林里就触动了廉金泰的心事,他和他妻子朴金玉曾经在森林里偎在一起,过了多少个幸福的夜晚哪!偎着紧紧的,好像意识到战争就要来了,舍不得这和平快乐的时光,使它那样轻易度过。现在战争来了,在哪里能再挨着她坐一会儿,哪怕是一分钟都是好的……人们沉默着,忽然他转过身来说:“干吗,怕苦了?在难过吗?矿山的小伙子们,唱个歌子吗!”

他们又往紧挤了挤,嗽了一下喉咙。廉金泰心里有股遏止不住的力量在胸里翻滚,血液也冲到头上来,唱着:

长白山绵绵山岭,

遍是血痕,

鸭绿江水曲曲弯弯,

遍是血痕!

今天,自由朝鲜的光荣花环,

闪耀着鲜血的红色光辉,

啊……

歌声低沉、浑厚、有力,从人们的悒郁悲愤的胸中冲出来,在那冷雨里,在那万山丛中,盖过了炮弹的爆炸声,飞扬起来,这黑暗的一k夜里,人们想起了谁呢?

阴森森的树林,奇形怪状的枝权,淅淅沥沥的冷雨,松涛声,一阵阵飘来的松脂香,廉金泰瞪着眼向黑暗里望着,那黑暗的树林子里展开去,逐渐明亮了,开朗了,显出一棵棵生着苔藓的树干,那马给阳光照得像金丝绒。在草丛里看到了一蓬蓬的草莓、野蕈子、小玫瑰花、灯笼花、小野海棠……多好看的花朵呀,丛生在暗绿色的森林里,一群孩子走进来,一边唱着一边走,拉着手,和山音呼应着。来到这里采多拉荠、香蕈、野生的果子、熟的要透明了的小山楂。女孩子们一边玩一边跳舞;男孩子结伙到森林深处去探险,他们唱着歌子,但歌声是悲伤的,那时候日本人占着这里,糟蹋着这块土地,十五岁的廉金泰已经长成了,肩膀也宽了,腰身也粗了,结实了,手上也有了气力,和大人一样的干活。一九四五年八月,苏联红军解放了朝鲜,矿山收归国有了,成了人民的财产。廉金泰向人夸耀着:“再不受日本鬼子的压迫了!”红色的矿砂每天都把他身上黏满,呛得透不过气来,就像一个红土人。一下工,人们聚在一起,为这一天的工作成绩高兴,又互相把红土往对方脸上抹,往衣领里塞,弄得只有眼睛和牙齿是本来的样子。人们哈哈大笑,抓住土一嗅,现在才知道它是香的,过去把人们累得好苦,今天是给自己干了。

解放的第三个周年,所有的人从一清早就打扮起来。为了迎接这个节日,年轻小伙子们洗了脸,刮了上唇刚刚生出来的小黑胡子,穿上擦得明亮了的皮鞋,围上领巾。姑娘们穿上彩色的鲜明的绸裙,淡淡地涂上一层粉和胭脂,梳光了自己的头发。老年人穿上洗成了雪白色的麻布衣裤,农村、矿山、学校,小伙子们、姑娘们都到河边上来跳舞,唱“春之歌”。在柳树丛里,花裙、彩色的头巾、手绢、上衣飘的绫带,真是五光十色,像湖水一样地荡漾着,闪着光。风吹送着音乐,人们像陶醉了一般欢跃着:

解放的祖国

照耀着灿烂的春光

摆脱了奴隶的枷锁,长期的苦难生活过去了,人们意识到这新的日子全部的意义。矿山的工人们,年轻人和姑娘们在谈着情话,笑谑着,玩耍着,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宝贵,看到了展开在人们眼前的幸福途程。多少年来在日本人压迫下,在痛苦和残酷的斗争里生活着,日寇夺去了工厂、矿山、土地,不许人们用朝鲜文,不许人们笑,不许两个人在一起谈话,不许唱歌子,残酷地杀戮着朝鲜人民。那时候人们也有爱情,但人们不能去宝贵它,不能去珍惜它,不能把它永远持续下去使它不受迫害,现在人们突然感到了这一切,人们有了祖国了,对什么都觉得可爱了。

廉金泰和李永和分手:“你去吧!我找我的去。”还没有开始跳舞,这年轻人先找下对象了。

李永和走去,廉金泰站住,欠起身子向这个海里望着。他的神色先茫然的,带些焦虑:“她没有来?还是谁把她缠住了呢?”开始找她那熟悉的衣服和身子动作的姿态。一刻,他脸上泛起红光,眼睛也发亮了,找见了。他摇着手,迈着坚定的步子,吹着愉快的口哨走去了,消失在人群里。

荡漾着姑娘们嘹亮的歌声的小河边,有一块草坪,姑娘们有的傲然地挺起胸脯,有的扬着脸,有的闪动着锐利水亮的眼睛,有的不时摇摇头发,有的舞动着手势,有的不时看自己的花裙和粉白色的鞋子,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炫耀自己。她们的肩膀就像轻柔的波浪似的,一起一落地动着。尽管年轻小伙子怎样注意她们,在人群里找她们,她们只是拿眼睛瞟一下,微微来一个甜笑,意思是说:“来吧!胆子大一点,我就跟着你去,只要你敢走近来拉我。”她们一边笑,一边唱,是那样的忘情。

廉金泰来了,在一边站了一会儿,等待时机。当人们都唱起来,跳起来的时候,他走上去捉住朴金玉,他们俩一齐跳起来。河边的柳条儿也和着他们的舞步轻轻的摇摆着,流水在他们脚下欢唱。不时地有阵阵的凉风,告诉人说是秋天来了,这是一年中最艳丽的日子。他们跳着,不久,两个人的身子都发热了。

廉金泰拼命地工作,挥着汗,到晚上身上疲乏无力,骨软筋酥,但他心里万分的高兴:不但完成了一天的计划,而且超过了。他一面静静地躺着,想明天他应当怎样工作,发现了不合适的地方,怎么改进?朴金玉没有见过像廉金泰这样的男人,不是为了他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上面蒙着一层雾,看去深邃而又美丽,把她牢牢地盯住,使她屈服,也不是因为他有力量,她看出他眼睛里洋溢着忠诚和勇敢,洋溢着永不熄灭的热情的火,对工作的上进心,那种没止境的追求精神,使她倾心的爱他了。用力地拉住他,摆开自己的裙子,裙子像一团吹不散的彩云,在她两腿间飘荡着。不时用眼睛偷看他,越看越想看,以至盯住他不动,脸上泛起一阵红潮,眯起她的眼睛,脚下的步子也不分轻重了。廉金泰轻轻地碰了她的腰一下,朴金玉笑着,露着两排整洁的牙齿,挺起胸脯,作着柔和动人的姿势唱着:

……杜鹃花遍地开放,

勤劳的歌声,

荡漾在山川上,

廉金泰低下头去,小声说:“到树林里去,天一黑,我等你……”

朴金玉用笑回答他,尔后用同样低的声音说:“我要到小河里洗完澡,身上出了汗……”说完又笑着跳起来,两个人的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