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群姑娘到河里去洗澡,水已经很凉了,她们都跳下去,笑着,叫着,互相泼溅,有人大声地叫:“呀——”
“叫什么?”
“一叫喊男人们听见就不来了,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洗。”
“不要,头发都湿了。”
朴金玉没有心思和她们乱闹,匆匆地洗完,简单地擦了一下,换上件粉红色的裙子,把头发往后拢了一下,就向林子里走去。有一个姑娘尖声地叫着:“朴金玉,你千什么去呀!”朴金玉回头,人们在笑她,她镇静了一下转身走去找廉金泰去了。她这时是大胆的,什么也顾不得,一个人在黑暗里走路害怕,她走得很急,有时又把步子缓下来,向四外看看,听一听动静,当听不见什么动静时,又疾走起来。夜露凉凉地洒在她赤裸的脚上,她觉得很舒适,拉起裙子的一角,因为裙子一湿裹住她的腿就不好迈步了。她走得气都喘了,一直奔向他们约定的地方。廉金泰冲出来把她抱住,朴金玉一下子扑到他身上,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不存在了,烧化在他火热的怀里了,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了,也忘了她自己,觉得成了他身上的一部分,合成一个整体了。
好长的时间他们才清醒过来,才觉得这黝黑的森林的存在,看见了上面的天空,被树叶子遮得成了散碎的蓝色玻璃片。星儿站在树梢上,偷偷地向他们眨眼,好像是说:“多好啊!多幸福啊!人间多美丽呀!”
这里是那样的静,只有他们的呼吸是不平静的、紧张的,身上由于幸福而发抖。风徐徐地吹来,替他们理着散乱的头发,吹他们的脸,和他们说着细软的甜蜜的话语。松针落下发出极轻微的窸窣声。一对小松鼠惊呆了,在枝子上蹲着,瞪着小眼,鼓动着腮帮子,把它们的长胡须互相触着。山涧里传来溪水的活泼的笑声,好像这水的笑声直到此刻才开始响,以前他们竟没有注意到它。总之,世界上的一切,又回到他们身边,而且那样的有生气,充满了生命力,充满了爱情。
“你真的爱我吗?”廉金泰低声地问。
“爱。”朴金玉好像诉苦似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来了,我怕你不在这里,你早就来了吗?”
“早就来了。”
廉金泰一天黑就到了这里,徘徊着。
“你怕我会不来吗?”
“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怎么能不来呢!”廉金泰说。
朴金玉说:“咱们坐一会儿吧!我的两条腿都站不住了,软了。”他们坐下。廉金泰触着她。“呀!朴金玉,你的脚这么凉,又湿……”“嗯,露水。”“连鞋子也洗了吗?”“洗了。”“这是什么?”廉金泰从她腋下抽出一卷东西问。“衣服。”朴金玉说。“拿衣服干什么?”“我刚换下来的裙子。”廉金泰拿着,闻着有一股亲切的汗味。他说:“是你白天穿的那件吗?我给你拿着吧!”朴金玉一把抢了去。
“不要,明天我就洗它,今天没来得及……”她忘记告诉他她换了新裙子了,可惜这黑天什么好看的颜色也分不出来。
朴金玉才十八岁,劳动党员,在矿山做书写的工作。除这以外她还担任了矿山民主青年同盟的组织工作,和矿山女性同盟的教育工作。除她职务之外,这两个工作倒是更繁重的,要和这些青年人谈话,领导这些年轻人和妇女们。解放后,国家进行了大规模的经济建设,所以哪里有繁重的工作她得到哪里去动员,组织竞赛。家里有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弟弟,一个很小的妹妹,祖母、父亲、母亲、叔叔、弟弟也在矿山里,父亲有病辞退了工作,叔叔是个半疯子,祖母年纪老了。母亲要到地里去工作,矿山的周围有些地,是由工人的家属们种的。所以她除去工作以外,回来要照顾家务,弟弟妹妹,一家人的饭。这一切都整理好之后,她又去工作。回家的时候,要经过一道山,在山梁上走三百米,再下山回家。这一天,她在这里停下,一手背在后面,一手捏着裙子角,凝视着前面。这里可以看到她的家,也可以看到整个矿山,她总是站在那里看几分钟。路上有来来往往的行人,母亲们背着孩子,有的新婚之后下工一同回家,一路嘻嘻笑笑地走着,看到一处家里孩子在玩,叫着妈妈爸爸。这里的田地,村庄,高压线的铁塔,巨大的钢架、机器,人们忙碌着,宽展的前途到处是劳动和幸福,她为这一切感到兴奋和骄傲,鼓舞她,对什么都爱,而今天呢?她忽然感到自己没有着落,空虚,没有经过真正的生活,和人间复杂多样的感情,给事业以生命和血肉。她到了那种年龄了,爱情再也收藏不住了,像火似的烧着她,不觉地哼着一支忧伤的曲子:
……河水轻盈地荡漾,
岸上充满着柔媚的春光,
柳条在轻轻地摇摆,
柳条啊!
请你把光阴系住,
不要让它消逝……
这是一支写年轻男女爱情的歌子:他们在江边玩耍,跳舞,她把手帕掉在地上,他弯腰拾起来,递给她,他们唱歌,希望柳条儿把光阴系住,叫好时光永远不要消失,让人们青春常在,相亲相爱,可是挽留不住舂光无奈何!朴金玉多么喜爱这支歌子啊!它能唱出她心底的事情,她爱惜青春,爱惜自己的美丽,希望把自己的一切,交给这样一个人。当她被廉金泰搂住的时候,她又想到这支歌子,于是用力挨紧他,心里激动得很,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的快乐,什么顾虑也没有了,搂着廉金泰说:“把我们两个变成一个人吧,永远也不要分开……”
一直到深夜,他们从林子里往外走,廉金泰给她拉展了裙子,为了怕她的脚再被露水打湿,他抱起她来。朴金玉搂着他的脖子,蜷曲着,低声地自语着。
廉金泰停住:“怎么啦?朴金玉……”
“我怕……”她说,“以后……”
廉金泰低声说:“以后我们会好的,你嫁给我当我的妻子吧!”
“我什么都给你了……”
“我也什么都交给你了!”
朴金玉说:“我想以前……嫁给人,生孩子,劳动,管家……新鲜的时候一过就吵架,丈夫打妻子……”
“朴金玉,那时候过去了,我们不会吵架的,我也不会打你,我们会在一起努力T作,因为我们是党员。”
“永远都这样吗?廉金泰,叫我抱抱你,你是我的廉金泰了。”她挣脱,站起来,伸手抱住廉金泰的脖子,蹦到他身上。
战争爆发了。李承晚匪军向“三八线”以北冲来。大批的敌机在朝鲜土地上轰炸着,大炮轰鸣,坦克扎扎地沿着公路闯进这块乐土来。
金日成将军向全国人民讲话,矿山的人们都拥挤在扩音器前听着。那喇叭大声地喊着:“李承晚匪帮在美国指使下向‘三八线’以北进犯了……”接着宣布了全国总动员令。矿山震惊了,工人们编成了一个师。廉金泰报上了名。人们都不晓得个人是死是活,难卜未来的命运,但人们都懂得,祖国的命运,人们刚刚得到的幸福生活,和家人的恩恩爱爱,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报上名之后,廉金泰疾疾地走回家里。朴金玉心情慌乱,显得匆忙,告诉他:“金元泽来了。”
“他干什么?”
“他报名了,他问你,我说你也去报名了。”
“他还说什么?”
“他说:‘好样儿的,我知道他会报名的。’他坐了一会儿走了。”
金元泽兴冲冲地走来,把门窗的纸都碰破了一块,他一进门就问朴金玉道:“你没有拖他的腿吧?”他们结婚才几个月,这种分离是痛苦的。朴金玉说:“我同意他去。”金元泽说:“你也是好样儿的,不愧是廉金泰的妻子,我佩服你。放心,出去一个整的,回来时候我还给你带回一个整的来,你的廉金泰,一块儿也少不了。”
朴金玉说:“也许他把你带回来呢!”
金元泽大笑起来:“告诉你,我真高兴。”
“你有什么事吗?”
“一点事没有,我就是报上了名心里待不下,坐立不定。”说完他就走了。廉金泰问道:“还有谁?”
朴金玉说:“李永和、金相臣……好多人。”
凡是她所叫得上名字的人,都报名参军了。
“廉金泰,你走吧!矿山走了一个师,有我们来支持工作。家里的事……”
他们商量着家事,但是怎么样往开展了想,总避不开分离的痛苦,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谈不下去了。
“朴金玉,什么困难都不怕,都可以克服,只有想你……”
就在这一天晚上,廉金泰偎在朴金玉身边,从新经历了一番他们共同生活的幸福时光。以前似乎都没有感觉到,转眼就要分离,这才感到那些日子是多么甜蜜。
朴金玉催促着:“睡吧!廉金泰,睡一会儿吧!”她真不敢往下想,心里多难过,搂着廉金泰无穷无尽地亲着,宝贵每一分钟的时间,不让它空费过去,一手抚着他的背,给他搔一搔,一面拢着他的头发,又硬又黑的头发,勇敢人的头发,从里面冒着~股香味。她想:“我会生一个孩子,男的,像他的爸爸……很快地长大……”
第二天,矿山沸腾起来,到处是人,和家人作别,和朋友作别,妇女们都送出来。有的抱着一个,拉着两个孩子,掉着泪,湿润的眼睛在太阳下闪着光。人们是激奋的,大声说话,故意地捶打,嘲笑,但都掩盖不住人们内心的痛苦。劝说女人,安慰哭着的孩子,和孩子亲吻,扶着年老的母亲回家。简直太乱了,喊哑了嗓子。有人用手做成了筒子放在嘴上喊着:“到这里来领军衣。”
这一喊不要紧,人们又涌向他那里,争前恐后地往上挤。
管领发的人又喊道:“别慌,同志们,每个人都领得上。”
“发快一些行不行!”
有人抗议道:“像这样发法得三年发完。”
金元泽喊道:“放跑了李承晚你负责任吗?”
那管领发的人回答道:“不怕,李承晚不会自己往回跑的。”
衣服从大堆里一套套的分到人们手里。在另一个地方分发着枪支、弹药、手榴弹;另一个地方发着军毯、皮鞋。那里都挤满了人。在这里领了枪支,又到另一个地方去领粮食、背篼。领到的人就地穿戴起来,试着合不合适,都装扮成了战士的样子。金元泽说:“我的身子太脏了。”他跑到河里洗澡。李永和把衣服脱下来交给妈妈:“给我保存着,我回来时候再穿,这是工作服。”
老婆婆说:“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好说,把全朝鲜解放了,就回来了。”
有人喊道:“噢!你真漂亮,很漂亮的战士嘛!”
李永和说:“妈的,叫美国鬼子看看,我们工人阶级的队伍,一个矿山编一个师。”
金相臣沉默着,他是单身汉、孤儿,什么也不说,埋头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向腰间挂弹盘,往帆布兜里塞袜子、毛巾和裤衩。天哪!往常上工的时候人们多么有规律呀!这一下把整个生活都扰乱了。战争啊!叫这些年轻人放下工具,脱了工作服,穿上军装,拿起武器。
朴金玉在人群里找廉金泰。金元泽指给她:“那儿,河边那一堆人里,怕你不认识了。想着我们吧!我们走啊!”
朴金玉真是认不出来了,多少人和她打招呼。
“你抓得真紧,结了婚,要不然,你看……”
“怎么还说这话呢?已经不是两个人,快当妈妈了!”
朴金玉眼花缭乱,人们都穿上了新军装,一个颜色,一个样子,戴同样的帽子,帽上一颗五角星,手里拿着崭新的自动枪。她终于找到了,这是凭着另一种判断力找到的。廉金泰把她带到一边:“等着我吧!朴金玉,不要难过。”
朴金玉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廉金泰,我真想去……”
“不,工作重要,我们要胜利就需要钢铁。你留下吧!不然……打完了仗回来我到哪里去找你呢?为了孩子!”廉金泰紧紧地挨着她,“等着我,我永远想着你,一胜利了我就回来……”
人们真是害怕,舍不得这些生活呀!
卡车一辆跟着一辆开来,人们争着往车上爬。当人们都上到车上,第一辆车开动的时候,人们唱起了“金日成将军之歌”。整个矿山都唱起来了,这声音震动了山脉和河流,震动着人们的心。人们把对于敌人的愤恨,把自己的爱情,难分难舍的离别,悲愤壮烈的心情,都灌输到这歌子里,那歌声真像蜿蜒曲折的群峰中间激起的啸声。高声地叫着:“啊!那光荣的名字,将军金日成。”
廉金泰一边挥着泪,一边唱。朴金玉木然地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