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金泰他们依然像矿山的工人,一闲下来就想到矿山的情景,想着将来,如何把矿山弄好,惟独一想到死去的伙伴,他们就都不说话了,低着头,用手紧握着地上的沙土。
敌人攻到大愚山,先用一个团攻,攻了十二次,然后是一个半团的兵力。二十架飞机炸他们,过后又是猛烈的炮火洗劫他们的高地。团长崔相俭跺着脚说:“完了,这阵地上的人全部没有指望了。”他非常生气,在炮火中已经听不见自动枪声,只是看见敌人老是向高地上发动冲锋,证明高地上仍然有我们人存在,他奇怪了。天黑,电线修复,廉金泰打来电话报告:“敌人死了一千二百多人。”
山烧成了黑的,廉金泰连换了三支自动枪,都把枪筒子打红了,他的手都烫坏了,人也被烟火薰成黑的,晚上他们蹲在一起吸烟,矿工式地吸着,发着咝咝的响声,把烟咽到肚子里。想到家人:
“她们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没有接到信吗?”金元泽问廉金泰。金元泽也是单身汉,他只有一个母亲,妻子还没有一点影子。他并不想有一个妻子,认为打完仗之后有的是姑娘爱他。所以他也不能体会有妻子的人的心情。最多是问问:“来信了没有?”这已经是很大的关心了。廉金泰说:“没有。”金元泽说:“这倒不错,离开家也能活,在大雨里也能活,炮弹底下也能活,我觉得比在家里倒有意思,在家里隔壁的孩子老是哭,那两口子半夜里总是说话。”
廉金泰笑了:“你真的喜欢打仗吗?”他想起朴金玉,在她身边说一夜的话他都愿意,想象着他孩子的样子。
“我老是梦见矿山。”有人悲伤地说,“再回去就不够一师人了。”
金元泽说:“你还想活一辈子不死吗?人总要死的呀!”
廉金泰说:“这没有办法,打仗就得死人,敌人死的比我们更多。”
“别愁,矿山还是矿山,机器照常在开动。”
于是人们沉默着,想起那和平的日子,甜言蜜语,深沉的爱情,忠诚的友谊,热烈的工作。那些小河,垂柳,那些苹果树,和人们常走的羊肠小路,森林中的幽径……
朴金玉也在想念他。从他走了六个月,她生了一个孩子,男的。生下来几天她就去工作了。这孩子给她很大的安慰,这是廉金泰的儿子,是她给廉金泰生的。孩子在第四个月上时就长得胖起来,有些地方很像父亲,动作和廉金泰非常相像,就像廉金泰小时候一样,有些地方又非常像她自己。有一件事情是她无法解决的,一看见孩子她就更强烈地想念丈夫,生怕他会出了什么事情,一面亲着孩子,一面给丈夫祝福。从那以后,朴金玉便一刻不离开她的孩子了。用一块绿色的绸子做了一个小棉被,把孩子缠住,背在背上,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他,好像她没有家了,她的一切都被丈夫带走了。
廉金泰被叫到团部接到一封信。一看是朴金玉的笔迹,他立刻坐不住,一个人到森林转了一圈,站了一会儿把激动的心情压制下去,走到开会的屋子里。
团长崔相俭说:“转进新阵地。”
廉金泰看着地图,表示敌人的蓝色箭头又伸进一步来。虽然团长在谈着杀伤敌人的数目,完成了阻击任务,而且还为坚守大愚山的战士申请勋章。这些也不能刺激廉金泰,哪怕那耀眼的勋章挂在胸前是多么荣耀、光彩,对他都是一样,他的面孔是阴森的。从这里走开,回到他的阵地,坐在石头上,打开妻子的信,几个战士围上来,为小队长庆贺。
“你真幸福,在这时候还有人惦记着你!”
“谁给我来一封信呢?”金元泽说。
“金元泽,你多好,没牵没挂的!”
“这有什么呢?现在就觉得了,有个人还是好,有人想着。”
廉金泰说:“这是痛苦的。”他的脸沉下来。“要是从前接到这封信,我心里是高兴的……”停了一刻,沉痛地说,“天不明敌人就上到这里来了!”
人们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坐下来,战士们最怕听到这样的话。
“又撤吗?”
“撤,我们要完成阻击任务。”
金元泽说:“离家越来越近了,离矿山也越近了。”
廉金泰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倒愿意离矿山远一点。”
再激烈的战斗廉金泰都不以为然,只是这撤退苦恼着他。现在离家越近,就是还没能终止了敌人的进攻,也就是离胜利越远了。现在要是打出去,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他都是高兴的,觉得挨她越近了,胜利了,祖国解放了,他们就会团聚,不然是不行的……
现在接防的时刻已经到了,廉金泰站起来,集合队伍,拉住了唐仲勋和姜万杰的手,战争还在继续,美国在拖延停战谈判,前途还看不清楚。忽然他害怕起来,留在这里的人……就在这一白天,人们还被敌人包围了几小时,那时他什么都没想,现在就这样的离开吗?一下子抱住姜万杰,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你们。”
姜万杰拉住廉金泰的手说:“回家的时候替我们问候朴金玉,问候孩子,我们谢谢她!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人们再一次地拥抱,这是临别的一次。廉金泰又和每个人握了手,然后毅然地一转身,命令小队动身,他挥着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下阵地,浑身感到顿然失去了力量,要倾倒,最好有人搀他一把,看样子真是支持不住了。擦不干的眼泪,真想重返回去继续战斗,多少矿山的朋友牺牲在阵地上,而他就这样走下来吗?
“金元泽,我们是做梦呢?是真的?就这几个人了!”
金元泽说:“真的,小队长同志,整顿好了再干!”
“可是我心里呀!像刀子割的一样。”
这一夜到处都是握手话作别的场面,火光中闪着双方战士的湿润的眼睛,恋恋不舍的样子,说不完的热情的愤激的话语。
带轮子的重机关枪从工事里拖出来,火箭筒上了套子,轻机关枪合拢了脚架,炮也从树林子里拖出来,牵引车发动了。人民军部队从阵地上往下撤。
炮队、卡车、人,拖着沉重的步子,涉过大酒店的河水,向末辉里走去。
廉金泰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