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茶,茶圣陆羽在《茶经》中讲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东晋谢安到同僚陆纳家做客,陆纳只用茶、果二样招待谢安,二人清谈相得。陆纳有个侄儿陆俶,自以为聪明,为谢安准备了丰盛的饭菜。饭后谢安走了,陆纳竟然打了侄儿四十大板,说:“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茶经?七之事》)意思就是怪他侄儿不懂他的境界,糟蹋了他和谢安共设的清斋。招待人吃饭还要被痛打四十大板,真是怪事呀。
看来这陆纳只浮于表相,还不懂得《心经》讲的“不垢不净”的道理。在真空里,哪儿有什么秽与素,就连朋友、叔侄这些人伦都是不存在的。毕竟还是谢安好,茶来吃茶,饭来吃饭,吃完就走,何等潇洒。不是谢安这种圆通人,怎能先后游弋于桓温、司马道子等人身边?又怎能一举击溃前秦天王苻坚百万之众?
茶是棋友,酒是花媒。谢安破秦那天,正在家里下棋,想来,他的身边定有一盏酽酽的好茶。
如今的人也喜欢喝茶,还有斗茶之说,有些搞事。过份讲究,亦非茶道。把一朵花拿在手里拿一整天,早就蔫了,一盏茶把玩太久,也不过是水。
茶色空明,可以比作“雨过天青”。《景德镇陶录》评蜀窑:“体薄而坚致,色白声清,为当时珍重。”都是妙品。
士分五类,僧分九品。关于士的分类,徐晋如在他的《士林见闻录》里应有品鉴,想来不差。关于僧分九品,也只是我一个好玩的说法,不必认真,如果和尚也分品级,那么我想茶僧要比诗僧、画僧都好。日本荣西的茶道有境界,虽然是从中国偷来的禅,没有二样。
一个“禅”字,误尽佛法。很多人以为灵光闪现的那么一下,就“悟”了,明心见性了。好像是那么回事,回头看世界,依然一头雾水。我现在没办法有时也讲讲“禅”,但我也深知,世上的和尚也好,文人也好,讲的所谓“禅”与真禅没有任何可比性。我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否则也对不起大家捧场看我的书了。市面上讲禅的书一大堆,任何一本打开来看都是一个“晕”,我希望我的书不至于让人太晕。
《心经》让人从头到尾晕到底,一是文言,二是佛理,两样都让人晕。如果我们耐下心来看,把文言转白话,把佛理转常理,也许就不晕了,可能还会有什么领悟,自家笑一回。至于我们的领悟对不对头,天晓得,也不必当真。真理也不是强行领悟所能得到的,也许某年某月某天,我在某个地方见某一个人,做某一件事,就明白什么了。前前后后,一气贯通,始知“放下”的妙处。
一部《心经》,没讲一个“禅”字,不过也可以说从头到尾就讲一个“禅”字。心即是禅,谓之心禅。心禅的意思是心外无禅,这颗心是得了真如本性的一颗真心,真心洞见真相,这就叫真禅。
什么叫真相?真相就是见底。酒见底,酒瓶就只是酒瓶,不是一瓶酒。酒徒见底,或者杀人放火,或者“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底与底不一样,这一次与下一次也不一样。你与人谈话,觉得这次谈透了,过几天再谈,越谈越深。
人生是个无底洞,世上最深广之物莫过于“空虚”。到了空虚,才算是真正见底。度完蜜月,新婚夫妇面对柴米油盐。皇帝登完基,一一举刀杀人。空虚是软刀子,我们每天都与它摩挲触弄,感受是真切的。好比撕片馒头蘸点酱油,我们天天点染空虚,要说味道也不是没有,但已经不纯了。对于打着莲花落、唱着道情歌的小乞丐来说,一个白馒头就是无上美味。
婴儿吃奶就够了,不必山珍海味。
花开一朵就够了,不必各表一枝。
水喝一杯就够了,不必盯着壶里。
家只一处就够了,不必狡兔三窟。
爱只说一次就够了,不必常挂嘴上。
《圣经》说:“爱是恒久忍耐。”
《金刚经》说要做“忍辱仙人”。
《心经》说要“心无挂碍”。
做人当以“忍”为法宝,以“放下”为座标,在这一忍一放之际,也就全身通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