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往以为菩萨的力量很大,其实菩萨的力量有限,他只是一个求觉悟、有一定智慧的人。如果菩萨的力量真的很大,那这个世界有菩萨就够了。《心经》上观音菩萨分明对舍利子说:“菩提萨埵(菩萨)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讲菩萨要用般若波罗密多治自己身上的挂碍、恐怖、颠倒梦想。《心经》上观音的话,与其说是说给舍利子听,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与其说她在救苦救难,不如说在救自己。她的大慈大悲首先是对自己而言的。观音菩萨坦然承认自己身上有问题,心有挂碍,有恐怖,有颠倒梦想,没能达到究竟涅槃(完全涅槃),所以,她希望舍利子像她一样修般若波罗密多,可以共同免除上述麻烦。这样以来,我们可以发现,观音菩萨简直在求舍利子帮助她,这是不可思议的。救苦救难的人有难了!原来我们去求的人正和我们一样问题缠身!
不但如此,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至今还在地狱里,问君何日是归期?佛陀自身也没说自己是天地的主宰,他只是一个觉悟的人。佛法无边,这话隐含一个意思:到处都有强大的敌人……
心魔相戏化为佛。
人被逼无奈就成了仙。
嵇康尸解,何等潇洒,谁知道他的痛苦?
《心经》不说“心无挂碍”还好,一说我就觉得心有挂碍。不说“无有恐怖”还好,一说我就被提醒这世界很恐怖。不说“远离颠倒梦想”还好,一说我就竟觉得有时颠倒梦想不失为一种消魂境界。至于它反复呻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让人感觉这是何等性感的说教!更唤醒了人身上对美色的原始感觉,又何空之有?
我怀疑真正的《心经》不是这样的。或者说,我们要看到《心经》的背后还有一部《心经》,真正的《心经》在深处,在背后,甚至在它颠倒的地方。谁知道呢?总之不可以用读《论语》一样的方法去正面理解它,这是无疑的。
我怀疑《心经》就是印度的另一部《爱经》,并有大量删节。作为一个中国人,无法真正理解印度人的内心世界。但无论如何,正如产生四书五经与《金瓶梅》的都是中国人一样,产生电影《大蓬车》与《心经》的都是印度人。
欲望炽热、情感丰富的民族,当然要同时产生浓艳与清心的作品。我们要深入自己的人性,必须两面都要触摸到。
于是,神圣与人性并存,公义与偏执同理,美好伴随丑陋,幸福原是痛苦。
这样读《心经》,可谓惊心动魄。
无论如何,印度人的作品很本真,虽然夸大的成份与其他民族一样多,其经典东传,又经中国人之手修饰成非中非印的“第三种经典”,我们穿透《心经》的文字,依然可以看到一颗鲜活的人心在怦然跳动。
我没去过印度,但感受过印度吹来的风。我们四川南部地区,每到农历五六月,一到收割季节就会“打偏东雨”,从印度大陆吹来的夏季热风,给中国西南带来大颗大颗的雨水。这来自南面的热风说来就来,一来就往东下雨,所以叫偏东雨。虽然一会儿就散了,但往往把田里、晒坝打得一片狼籍。农夫都讨厌这偏东雨,小孩子却喜欢打偏东雨时酣畅淋漓的雨景与雨后的彩虹,所以直到现在,我虽然夏季很少回四川,依然还记得。
我把佛教的东传比作打偏东雨,打得一片狼籍,不过也有美丽彩虹。如果你是忙于收割的农夫就很讨厌它,如果你是农夫的孩子,就很喜欢它。像我就比较喜欢。
在这如期而至的偏东雨中,《心经》是一粒饱满的雨水。它告诉我们“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又安慰我们“无有恐怖”,希望我们“远离颠倒梦想”,这些愿心都是好的,但它忽略了一个问题:它不知道,当它创造出“色即是空”等词汇,虽然旨在清净,却无奈何成了天底下最香艳的文字。一部《心经》,是《金瓶梅》、《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等香艳名著的理论根据,亦即情趣所在,这是佛菩萨当初也未曾想到的。它讲的“远离颠倒梦想”,又让人不由联想到了“颠倒众生”的武媚娘。是我的心不清净,还是汉语营造的中国人内心世界是如此本真?
我佛多情,一部《心经》教会天下人相思,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封情书。原来,真空之恋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不会得到什么,也不会失去什么,无所谓干净不干净,她本来就是那样,只你要愿意,怎样都可以。
礼赞真的性情!还原人生一个真的本色,就看见了幸福所在。《心经》讲“色不异空”(本色不异真空),既然色空不异,是一样东西,那么此岸彼岸只不过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天堂地狱一念转换,佛与魔都不是问题。想到世界的大与命运的深,我一面深呼吸,一面要勇敢地做世界上最肤浅的人。改变命运不如被命运改变,一切放下,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地藏王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