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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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百合(5)

他是个随时都要上路的人,之前我写过《离开的N种态势》,他就是一个典型的离开嗜好者,而书里的那个女人,楚红,就是与他在精神上相濡以沫,相掬以湿,又相望于江湖的女人。他们是同事,可她宁愿在前方保留一个空白地带地去爱他,他们每天有半个小时的私下相处,谈论一些精神化的话题,这已足以带给楚红微观的情绪波动。他让她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比现实生活更精微的另外一种生活,精神生活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一个人努力让自己活得丰盛并不奢侈。

可是,这种关系真的能支撑一个人么?在辗转的夜深,寂寞像雪崩一样呈起势来袭,像冬天的冻一样,能把人整个吃掉,而这时,你想一个人想得肝胆俱裂,起坐不宁,却不能哪怕打一个电话给他,因为,你只能背负自己的行李,帮自己挨过一关又一关,延续自己的生命轨迹,无论你多依赖那个人,他也没有精神上拯救你的义务。所以楚红最后还是和纳丹一夜情,刹时从体内游出的官能热力,足以打败几年的精神共振。他们做爱的背景,是911,在物质世界大的崩塌之前,还有什么,比温热结实可触的肉体更真实的安慰呢?

《美国来的妻子》里,模糊记得那个丈夫叫元明清,这个名字真是够讽刺,一听就是个过时的、穿着睡裤、在堂门口喝豆浆的家伙,但是角落里会有一些比女人还细软的心思。我记得,他的老婆,他的小姨子,都对他挺黏糊的,为什么这种社会角色上处于劣势的人,却会赢得女人的心呢?也许是因为他们自我状态不黏稠,没有什么攻击性,又懂得放低自己,屈就女人吧。

其实塞姆有一点是类似于秦公子的,就是他的镜面作用,只不过公子眼里成像的,是阿兔的肉体,而塞姆,是楚红的精神。女人的爱,有些时候,是自恋的折射,她们希望有人能像她们喜欢自己一样,喜欢她们,自恋没什么可怕,可它会使爱变得不朴素,自恋的人,总是在途中爱上被迎合后膨胀的虚荣心,在事后又过分怜惜受挫的自尊心,自恋是个危险的放大机制。

契诃夫,低低的爱

看完了《契诃夫的一生》,低回不已。虽然杂务缠身,身心俱疲,但这么好的书,还是不忍心不记一下。

那套《契诃夫短篇小说全集》十卷本,蓝白封面,略密的排版,是从苏州蓝色书店淘回来的,非常沉实,一路抱着,很怕散佚。如果你顺着十卷本看,就像看到一个冬春的日子,明亮轻风的早期,浑浊迷茫的信仰迷失阶段,最后是理念沉静的夜。我现在看契诃夫,基本就是看八、九、十这三卷。

契诃夫早年是个短篇讽刺小说家,那时的小说只有两种,一种是供有闲阶级谋杀闲暇的长篇连载,另外一种是快餐消费品,按行数计费的,一般都是几十行,契诃夫年轻时,一是自视甚低,二是为了养家糊口,写的全是这类小文,这也练就了他文字的爆发力、行文效率,必须在规定的行数里,让剧情成熟,人物成型,还要有余波。比如分配给人物外貌的文字,一般都只有几十字。为什么要推荐内米洛夫斯基的《契诃夫的一生》,这是一本传记,十多万字,可是它的文字密度,意象密集度,情绪饱满的润泽度,差不多就是契诃夫小说的质感,和抒情气质,真的很奢侈。

契诃夫是个摩羯—水瓶。我和李老师讨论过,这个时段出生的人,往往有水瓶的天赋,加上摩羯的隐忍。从表象上看,契诃夫温和圆融,没有棱角,和任何人都不会有剧烈的冲突,迥异于高尔基和托尔斯泰的烈性与好斗,但是,也没有人能真正地接近或是渗透进契诃夫的内心,他像少女维护自己的贞洁一样,用一层月光般清冷的釉化剂,让别人轻盈地滑过他的表层,而无法深入。受到屈辱的时候,他从不出恶言,而是隐于人群,慢慢消化和吞咽,他的第一部戏《海鸥》,被喝了数次倒彩,剧组人员有的昏厥,有的痛哭,有的豪饮泄愤,继而大家发现契诃夫失踪了,第二天出现在人前的他,仍然是无波的平和,中间发生过什么,他如何度过了崩溃期,没有人知道。他屡屡艳遇,频频得手,可是他对妻子的要求是“最好是一个月亮,不要和我出现在同一个地平线上”。敏感柔脆的人,自卫的方法通常是两种,一是尖锐的对立,二是用貌似温柔的“不抵抗”,使对方的敌意变成无用功,契诃夫是后者。

他比托尔斯泰低很多。他出身低微,历代农奴,父亲那代才刚刚赎身成自由人;他落笔很低,笔下最成功的角色都是农民、小商人、小修士;他自视很低,撰文的前十年都不署自己的真名;他的信仰很低,童年时,爸爸用严苛的唱诗和行礼,彻底摧垮了他的信、望、爱;成年后,他视托尔斯泰为导师,用后者的救赎理论,以文为刀,力图改良社会,最后他发现,过度介入的文字,完全丧失了小说的本来职责,他和他周围的市井贫民,根本就是一块布料上剪裁下来的,他是小说家,不是社会活动家,他实在无法拥有托尔斯泰那种俯瞰和救民于水火的半神视角。

之前看过契诃夫的萨哈林考察笔记,满目的苦役犯,荒凉的冻土。平淡的口吻下,有种和黄色书页一样真实的力量,让你知道,他所描述的东西,曾经存在过。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契诃夫要在那样一个氛围里去西伯利亚考察苦役犯呢?当时的俄国文坛正好是个青黄不接的过度带,托尔斯泰进入低谷,老陀死了,白银时代还未到来,整个文坛就是他一个大腕。如果是现在的作家,赶上这种机会,还不知道怎么炒作自己才好呢。他为什么要用非常宝贵的大半年时间,在极不便利的交通条件下,去那个苦寒的地方,做一个调查员就可以做的事呢,我想起他在旅途中投宿的农家客栈,翻身就是一把臭虫,西伯利亚铁路当时还没修好,全是靠马车在夏天的非冰封期里才能艰难地跋涉,一路都是泥泞的滩涂,而且他本身就有肺病,西伯利亚的苦寒对他的身体真是雪上加霜啊。

现在我才想通,正是这种浪费,才是他的价值所在,那就是一个俄罗斯知识分子的良知、社会责任心。像最纤细而优质的麻绳那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把自己拴在已经陷入泥泞的社会现况上,咬着牙,拼命想把它拖出来,托尔斯泰是向上飞升,最后成了个宗教狂人,契诃夫是向下扎根,彻骨的寒心和绝望。高尔基也去斯大林安排的西伯利亚监狱去勘察过,他也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被整顿安排过的,非现实版本的监狱状况,他写出来的,完全是贴着斯大林心意曲线的东西吧,高尔基的境界也就输在这一点上,倒不是他的小说技术。内米洛夫斯基在这本契诃夫传记里,反复使用的词汇是“当时的俄罗斯”,为什么我觉得这本书好,因为它有根系力量,里面涌动着内米对俄罗斯气质的理解和爱。

契诃夫的爱很低,从少年时代,他就拖着孱弱的身体养家,这个沉重的负担,消耗了他所有的财力和生命力,契诃夫热爱土地,他种植果树,给玫瑰修枝,带着两条猎犬在林中愈行愈远,这些都是他荒漠般灰暗的一生中仅有的幸福水滴。他是一个忧郁温吞的男人,按照互补原理,他爱的女人,都是生机勃勃,充满青春活力,终于把他一脚踹上婚姻祭台的奥尔加,像试帽子一样,不断地调试着契诃夫的好感开关,揣测着他的易燃点。这个病弱而孤绝的男人,需要的是一个独立而灼热,且神经结实、性情刚猛的女性,她最终明白并且成功地实践了。

暮年时他总算结了婚,奥尔加是个万众瞩目的大明星,他自己在荒郊野外养病,捉老鼠打发时日,俄罗斯的冬天阴霾湿冷,没人添柴,没人斟茶,没人尽妻职,妻子却在莫斯科彻夜地狂欢和社交,享受着奢华的极致,而他,从不抱怨,临终前,他焦灼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妻子为了看护他,没有按时吃午饭。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爱她甚于自己,力图帮她成就自我,最大广角地体验生活——斗胆说一句,这是我很难在男性文人身上看到的优良品质。

村上春树的摩羯气质,及他的慢跑

人的体能和他的智能模式,往往有奇怪的契合。作家和哲学家热爱的健身方式,基本上都是散步、长跑,或是旅行。这些运动的共同点是:一,单枪匹马,不需要对手。二,全程密闭,在身体保持匀速运作的时候,更能信马由缰地思考。就像村上春树在随笔里写的那样,种种思绪像不成形的云絮一样飘过,云朵穿过天空,而天空留存——这句话,在我看来是有禅意的。也就是说,他就是为了获得云朵之后的天空,才跑步的,这个天空,就是自制的、小巧玲珑的空白。

村上是个摩羯座男人,这是个坚忍、低温,而又超强耐力的星座,长跑作为村上的生存隐喻,真是太匹配了。首先它完全以自我为坐标,没有竞技性。村上自二十岁离开学校,最早是开酒吧,后来是旅居异国,自由写作,根本没有过纪律生活,他缺乏和人群的协调性,和任何人一较高下,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长跑是以自身为参照物,与自己的体力、意志、懈怠为敌。其次长跑以耐力胜。村上的写作,自二十九始,至今已三十年——村上的长跑并不随性,像大多数摩羯,他也属于计划性的工作狂,高价的平衡牌慢跑鞋,耿直地抓紧地面,细细画好训练曲线图,在参赛前一周,让自己度过疲劳极限,达到最高峰值,绝不让肉体过于委屈,那样会把储备的体力本利全蚀。

摩羯的工作热情,有浓浓的自律、淡淡的自虐,他们天生就是要与安逸与滞重的惰性为敌,一定要在消耗中才能得到快感。村上写到一次跑完马拉松后的情景:“我终于坐在了地面上,用毛巾擦汗,尽兴地喝水。解开跑鞋的鞋带,在周遭一片苍忙暮色中,精心地做脚腕舒展运动……这是一个人的喜悦。体内那仿佛牢固的结扣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解开。 ”如同写完长篇,搁笔,轻吐一口气。呼。他一点点地拉长体能的极限,四十二公里标准马拉松,一百公里超级马拉松,超越之后,兴味转淡,开始挑战更为艰巨的铁人三项,同样的,到六十岁了,他还兴致勃勃地期待着自己的下一部小说。

这套高效率、低能耗的长跑理念,可以全盘对位这个摩羯座男人的创作观。每天上午,在脑力最明晰的清晨,写下洗净的字句;午休,写点小随笔健脑;晚上喝酒消遣,给大脑做放松活动,像健美操的收梢处,不让脑力过于透支,也和跑步一样,文思和身体一样,会有“文字憔悴”,一旦想象力和支撑它的体力之间的平衡瓦解,作者哪怕用类似余热的技巧,继续把作品的边缘打磨漂亮,也只能日暮途穷。

按说小说无非写实派和现代派,但是村上的作品常感觉比较临界,既不像真的,也不像假的。其实跑步是个绝妙的隐喻,就像他沿河慢跑,观摩湖面解冻的冰凌,金发姑娘扬起的辫稍一样,村上作品的真实感,来源于情节的律动和自顾自前行,而它的虚假,得自它与人世的疏离。比如《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中,大雪纷飞中的图书馆,又比如《挪威的森林》里,渡边去找直子,听爵士,自种蔬食的疗养院。

摩羯总是有种隐忍的小温柔——有句话快把我看哭了,他写自己每每受了非难,就去跑步,心里苦痛多一分,就多跑一里,物理性的丈量一下人的局限性。《重庆森林》里,金城武说“失恋以后我开始练习跑步,把所有泪水都挥发成汗水”——很难想象村上或金城武去打撞球,或是扣篮缓解创痛,那种内心深处的咸苦,只能在无人处,一点点厚颜舔舐,再缓释。

所以,《少女小渔》里,与她合谋骗绿卡的老男,问她有什么爱好,她会说: “I walk,because I have no money to do anything else.”——她却从不拖欠老男的房租,老男最终被小渔唤醒良知,幡然新生。严歌苓说给主角起小渔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人鱼的献祭精神,我相信她并非妄言。《少女小渔》的MV里,小渔穿着江伟的大夹克,倔强地牵起一丝嘴角,唱着“我在春天走来,你在秋天说要分开……想要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她在海边走着,唱着,小小的、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

近半年来,每每伤心欲绝的时候,我就穿了白跑鞋,下楼去夜市溜达,买久久鸭脖的麻辣肫肠,和绝味、千里香众品牌不同,久久的花椒比例特重,不仅辣,而且麻,辣只是刺激味蕾,麻简直可以电击毛孔,几口囫囵下去,全身一哆嗦,肠胃微微痉挛一下,眼泪就顺理成章地下来了——我们可能是类似的内心质地,敏于思,讷于言,只能把伤害扭制成另外一种形状的物事,跑步、走路,都是我们的容器。

倒数三个,我依旧舍不得把你删掉

“人的一生中,有意义的女人,不可能超过三个”,儿时,爸爸这样对淳平说。这个谶语,限制了淳平半生的择偶观,每每在可能性即将盛放的瞬间,他开始心中倒计时,唯恐浪掷了那个限额。三个,不可能比三个更多,好像宿命的阴影一样,使用完了就没有了,所以一定要俭省再俭省。高中时暗恋的女生是一个,大概是踌躇过度,从无形爱慕落实到有形行动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给最好的朋友抢了先。之后的两个名额,至今还没有用出去,好像台球手对着最后的两个球犹豫不休一样。所以,他爱女人的缺口甚于爱完美,因为那个缺口,就是他将来离开的契机,有退路的爱情方让他有安全感。

直到遇见贵理惠,这剩下的最后两个名额还捂在手里呢,给,或不给呢?心里又凉又热,忽夏忽冬,有些东西,因为消耗才有其价值吧,这是我自己的想法,比如车票,比如午饭,比如处女,比如单身身份。可惜贵理惠这个女人的自我状态很黏稠,从不舍得把自己深入日常生活的深处,她当然爱他,然后她更需要一个很大的自我活动空间。她连给他不安全感的机会都没提供,她带着空白,没有未来的无为性,无意而来,降落到他的生活中,她的身份是空白的,社会坐标是空白的,历史是空白的,他不知道她的住处、职业、去向,只知道做爱时冰凉的肌肤触感,耳语时的呵气温暖,对话时的机灵跳脱,你可以在一个人面前,完全打开自己的快感。只记得这些。

我爱这个小说,八成是因为爱这个女人,这是因为我也是个顽强的个人主义者吧。在人群里浸淫稍久就焦躁不安,饥渴难耐,只想快点潜回自己的深海里去。这个世界真是叵测,每个人接近了看都是千疮百孔,说些甜兮兮的假话互相敷衍吧,这种对称性伪善,或者可以暂且充抵 “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偶尔为之也罢了,天天如此假温情,真令人力竭。

所以,《绿毛水怪》里的妖妖,一定得逃回深海做水怪;所以,The Big Blue里的男人,也只能在阴冷的海水里,继续辜负岸上那个女人,“你一定要潜入海底,那里的海水不再是蓝色,天空在那里只成为回忆,你就躺在寂静里,呆在那里,决心为她们而死。只有那样她们才会出现”。美人鱼不过是个借口吧,只有结实封闭的孤独,才能真正地营养一个人的性灵,而所有的性灵都很自私,因为自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