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私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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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百合(7)

清淡笔墨描画的那些轻愁,是成长中的公共经验,超越了种族地域,所以它可以轻快地击中我们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我还是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说这是一本快乐的书。因为我看着老是伤心。我觉得那么个人,成长的过程应该是满疼痛的,触角太多、太柔软、太敏感了呵。可是当她快乐的时候,一定也是锐利,明亮,不留余地的。哪怕那快乐只是局部和短时:一双妖娆的大人穿的鞋子,或是一个可以自由玩耍的公园,可以彼此全心拥有的小伙伴,一辆合骑的自行车,男孩无意的凝眸,一朵胖乎乎的云彩。这些零碎的光斑,悉心地照亮了她的童年。爱伦堡怎么说的?“感谢诗情对庸常生活的拯救。让我在流亡的岁月里,也能看见蔷薇色的天空,浊绿的河水”。

这本书力图复原的,是个孩子的视角和情绪,清新洗净,微尘不染。就好像一个知道结局的人,用来路上的孜孜兴致在说话。这是一本孩童观的书,它的情绪底色,是“等待”。在一扇紧闭的门前苦苦等待,那个可能性绽放的美妙瞬间。时刻准备着,伸出手去,接住那些幸福的小雨点。所以,你永远不会有读某些写实小说的那种压抑感。

真是一本色香味俱全的书呵。我爱极了那些随手拈来的妙喻。“她的气味也是粉红色的”,“一只大狗,像披了狗皮的人”,“台阶……像一堆乱牙”。通感使用的流丽之极。高效地拉动了行文。很多质地涩滞的东西,被诗情涂抹过以后,变成了一种口感较清甜的,可以入口的回忆。我还无比喜欢那些边缘化的,旁枝横生的怪念头,比如“九是一个变化之前的,充满可能性的数字”。无疑,这本书的小女孩,就是这个永远活在“九 ”岁的,不知道十岁会发生什么的人。

说起来,这本书功能区还是满丰富的。深有深的入口,浅有浅的立足。每个人都可以各取所需。有政治热情的人,可以看到种族歧视。有励志心的人,可以看到穷人摆脱苦海的奋斗史,呵呵,知识改造命运啊,作者从小接受美国教育,受政府资助上了大学,被推荐进了国际知名的爱荷华大学研究生写作班,从而成为著名的“美国”诗人。同情心炽热的人,可以看到势利眼。文艺青年可以咀嚼诗化段落。好打报不平的人,可以留意字里行间,那些对有色人种之阶级压迫。

另外,我觉得这个译者应该是个很可爱的人,非常精确地复制了诗小说的文字质地。没有一点急行军的粗糙。迥异于译林书系。还有,听Z说这本书再重印时要换封纸了,我实在想不出来,这本热带水果色的书换了封面纸是什么样子的。不会是马粪纸吧我草。

我爱夏加尔

真是意外所得,在先锋的特价区淘到这本《我的生活》。夏加尔的传记,找了那么久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有书票送呢。其实此君的文采,真是蛮贫瘠的,像是时下的网络文学,骨血单薄的样子,一句一句,平行累加叠成,小小的碎步没有纵深。他的故事不好看,他也不是个能在文字中为自己的心事找到出口的人,感谢主,由此他只好另辟幽径——成了个画家。

但他常常有片刻出彩的时候:到底是画家,视觉化语言运用得行云流水,随手拾得的就是“爸爸喝醉后的脸,糅合了砖红和粉红,折合成淡淡的酡色”,要么就是“先生的脸呈赭石色,被蜡烛光映衬得分外明媚”,呵呵,遍地都是这种一小片一小片的画意。他还颇有诗情,三两步叙事之后,就接上个抒情小跳,偏偏我最讨厌这种不老实的诗化回忆录,其实,他的画里有相同质地的东西,就是让人微眩的、梦游般没有逻辑的超现实景物,但是他的画,我倒不讨厌。

我真想有个朝南的落地窗啊,我要找一面迎光的墙,就是早晨最初被旭日照亮的那面,我要在上面挂满夏加尔。他的色彩,那样奢侈的狂欢气息,我希望我的孩子,在这样明亮的诗情中长大,他们,才配得上婴孩干净的眼睛。算了,也许一幅就够了,毕竟颜色太热闹喧哗了,我想挂那幅《孕妇》,穿黄裙子的孕妇,身上撒满了斑斓的光斑,一看就是能把过冬衣服都晒得香香甜甜的好阳光,肚子里装着一个胖宝宝,脚下是维台普斯克的农宅,松糕鞋般的小木头房子,憨实笨拙,一看就是过日子的样子,让人安心,还有一只在散步的笑面牛。

我喜欢他对生活的积极性,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幻象:他笔下的鱼是长着双翅的,他的母鸡是会凌空飞行的,他的牛是拉小提琴的。所以也只有他,可以去给拉封丹的动物寓言画插图。而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必然会影响到他的视角,夏加尔曾经做过画招牌的油漆工,所以他的画有广告化的装饰性,及其带来的直接作用于感官的愉悦感,看他的画时,只觉得地面的景物,逼近了,更逼近了,然后我就有那种低飞和俯冲般的微眩,接着我就赶紧闭上眼睛,一点点地反刍他那些长着双翅的鱼、凌空飞行的母鸡、拉小提琴的牛。

他是个贫苦的农家孩子,爸爸是个卖鱼的小工,鱼鳞的银光勾勒出他的身型,鱼腥的恶臭代言他的体味,“他弓着腰,用一双粗手翻弄着冰冻的肺鱼,他的老板,像个标本一样立在爸爸身边,又肥又大”。这段话几乎把我读哭,夏加尔的身体里,怎么都还封存一颗柔软的小孩子的心呢?带着小孩子的英雄主义。爸爸是“弓腰”、“粗手”,老板则是“又肥又大”,这个力量对比也太明显了嘛,他怜惜爸爸的弱势。虽然爸爸常常把被欺侮的苦怨撒向更弱势的孩子,他在他们耽睡的床前举起皮鞭,给他们零用钱的时候撒得遍地都是,带着施舍的倨傲,可是在这个孩子眼里,爸爸始终是那个傍晚带着一身鱼臭、寒气和星光回家的汉子。他时时对他们施以暴力的粗手里,有时也会托着糕点和糖果,那一天,就是孩子的节日。他只想记得这个,不要怨气,不要仇视,不要暗礁,把记忆中的寒意都过滤掉吧。

重读这本书(过去那个是借来的画传版),才读出了这个孩子的敏感、纤细和易折。小时候,他去外公家度假,外公是个屠夫,每天都要杀牛和羊,每次下手之前,外公就会对牛羊做一点思想疏通工作,“把你的蹄子伸出来,现在该杀你了,来吧,来吧,这就是你的命运啊”,牛羊们就会流着眼泪,伸出一条腿,引颈受死。夏加尔抱着牛羊的脖子,也哭了,他也无力扭转他们的死局,他能做的,就是不吃它们的肉,可是这笔感情债,阴郁的内疚,一直盘旋在他的心里,长大以后,他用画笔为它们超度,他画了好多笑面牛、咧嘴羊,它们拉着小提琴,环着手,围着篝火跳舞。它们很快乐。

他的妻子,蓓拉,出身名门,两人背景落差极大——夏加尔的爹是卖鱼的,蓓拉的爹是开珠宝店的,蹀躞闪耀的首饰,超出了夏加尔的视觉经验:“我只在梦幻主义的画中,才见过这样辉煌的阵势。我们家呢,呵呵,我们的餐桌和菜肴,像极了夏尔丹的静物画。” ——人人都知道,夏尔丹是平民生活场景的视觉调查员。蓓拉的全家人,和她展开车轮战,他们轮班说服她,取消这荒唐的婚约,她不置可否,只是逐日地,一早一晚,把她家里的鱼、肉、甜点,及她自己的甜美爱情,和肉体,带来滋养我们的画家。他只要打开他的窗户,就可以看见树林、绿草、月亮挂在林间,马留在农田里,猪留在圈里,一切都在它该安居的所在,蓓拉,带着蓝色的夏夜空气、鲜花和田野的气味,朝他款款行来。……他们并不说很多的情话……夏加尔的衣扣再也扣不上了。而她,穿着她的白衣服,或是黑衣服,在他的画里,飞来飞去,日益轻盈。

我的安东尼亚

《我的安东尼亚》,最先看的居然是这篇,为什么一直记得安东尼亚是匹马呢?可能是和斯坦贝克的《小红马》弄混了。移民兼拓荒小说,嗯,没关系,反正威拉凯瑟可以把任何一个题材写得好看,嘿嘿,她就是台马力十足的叙事机器嘛。一百多年前的美国中西部,地貌荒凉,渺无人烟,我看书的时候就在想那片荒土,一望无垠,细节全无,一棵树都不长,天是无染的苍穹,地是绵延的红草地,没有一点调剂性的细节。夏天绿浪起伏,白热的空气,冬天大雪封门,不用雪犁开挖出一条沟来就别想出门,哪怕是去五十步以外的鸡笼喂鸡。

在这样的环境里拓荒、扎根、繁衍、生息,人的心得分外地热吧,也许这热力,就是威拉动人的地方,一点点地萎靡、不振、退缩、滞意,都会立被雪崩般的绝境掩埋。只有像安东尼亚这样的姑娘,带着独立意志,目标明确地朝天而长,背土而生才行。她们知道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她们也爱慕城市的喧哗和暖热,可是她们的心,并未被文明污染,她们更亲近土地,她们喜欢亲手喂大自己的孩子,喂肥自己的猪羊,铺好松软洁白的床铺,把一个个孩子哄上床,给他们讲临睡故事,喜欢做出丰盛可口的饭菜,看别人吃得津津有味。她们活在一种自来的欢乐之中,那种欢乐,像地下温泉一样,可以绕过生活的暗礁与磐石,溯流而上,暖及他人,她们还有一种不太细腻,却令人振奋的生活意趣。她们微微地比划一个采摘动作,就可以让你看见她们身后果实累累的苹果园,就是那种体内热情太多,一个溢出来的小细节都可以激发你的想象力的姑娘。

安东尼亚是一个波西米亚姑娘,随父迁到这片不毛之地,这类移民姑娘,在美国的中西部开化史上担任重要角色,她们往往是家中的长女,从小就穿着褴褛衣衫,在未垦过的牧场上放牛牧羊,拉扯弟妹,稍长又被送进城里帮佣,因为她们没有受教育的机会,所以都不会说流利的英语,也没有更好的谋生,或谋爱的机会,野外劳动练就了她们健硕的体格、不羁的野性,一旦初进城的不适和青涩被精致的城市生活中和掉以后,她们就会被催发出勃勃生机,她们的身体焕发出懒洋洋的性感,不须刻意经营,也可以是种无意的魅惑。那些线条僵硬,举止媚俗,被文明驯化的城里姑娘,她们的身体迟钝得好像是写着“请勿打扰”,此刻统统败下阵来。

可是这些晋级后的乡下姑娘呢?肉体魅力和野性的风情,会给她们交桃花运的机会,却不会让她们真正地攀升到更高的社会地位,真难以想象,在那个晚上九点以后就没有一条大路还亮着路灯的破败小镇上,也有那样横平竖直的等级观念,这些姑娘,好一点的,比如尼娜,她是挪威移民,小时候穷得只能裹着破布片在牧场上放牛,还得在牛背上替弟妹织补袜子,忍受一个半疯癫男人的窥伺,但是这个女孩子,很有股子粗中见细的生存力,她细节模糊,却全局意识清晰。男人占她点小肉体便宜,边缘调情,边角碎账,她从不计较,没有大幅反抗行动。但是在大的方向性的问题上,绝不含糊,她扎实地经营着自己的事业,她知道这才是立身言爱的前提。人生,说到底,也就是那么几个拐弯,错了,就是一辈子的歧路。像安东尼亚那样,在细节上一尘不染,凛然难犯,可是却遇人不淑,一意孤行,最后只得拖了私生子回家,饱受兄长的歧视,像头牛一样地干活,顶着耻辱牌,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不经历挫折,怎么知道你的承压力呢?安东尼亚最让我感动的地方也许正在于此,她重新结婚,像个男人一样下地干活,没有怨气,没有诉苦,因为,她爱的东西,土地、乡亲、孩子,从来都在那里,像孔雀一样长着华美羽毛的大公鸡,晨光下像喷了银似的苹果树,海水一样泛蓝的矢车菊,夏日荫满中庭的蜀葵,她挚爱的东西,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每一寸她流过汗水的土地,都让她觉得亲,觉得踏实。我想威拉 ·凯瑟一定是个热爱土地的人,这些甜美的景语,绝不是甜兮兮、喷涂上去的一层田园情调。它是埋在一个人骨血里的热爱,威拉 ·凯瑟肯定做不了一个评论家,她天生就是写小说的料子,她是那种只能被直接经验影响,也只能反述直接经验的人。

最动人的是安东尼亚对吉姆的那种感情,他们自小一起长大,吉姆是那种有机会接受教育,从而彻底改造了自己的乡村背景,晋级为城市人的青年。吉姆回去探望已做了妈妈的安东尼亚,两个人一起去小时候常常游猎的那个牧场玩,吉姆黯然地向她道别,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这一再见可能就不会再见了,安东尼亚说:你知道么,吉姆,我知道你也许不会再回来了,可是你一直在我身边,我感觉,我一直在和你说话、讨论,就像小时候一样,吉姆说:“我是一直把你当作我的母亲、姐妹、恋人,一切有亲缘关系的那种女人的,你的想法就是我的一部分,你影响着我的爱憎,常常,我想一件事的时候,会想起你,这件事就通过了你。 ”然后,两个人在昏黄的暮色中,走到土路的尽头,分手,各自返身而去,永不回头。

有一阵子我翻文艺复兴的画册,那些画真美啊,波提挈利笔下的一个手指、一个脚趾都是那么饱含生命汁液的纤柔美丽。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去不了欧洲了,也不可能看见任何一幅原作,可是那又怎么样,只要我见识过这些美的碎屑,就足够了,我还有想象力,它们可以让我拥有富饶自足的精神生活,战胜我在经历上的贫穷。而在安东尼亚眼里,吉姆大概是她不配得到的幸福吧,虽然见不到他,可是,她总是在揣想着他的起居、动态、生活,他始终近在咫尺,从未稍离。吉姆也是一样的,安东尼亚是他沉淀在快乐乡土童年里,最甜美的那块,是他藏在心底的一块蜜。

我在想,人的生命中常常会有这样一种情谊。它不完全是未成型的爱情,莲花美在未出水时,那么隐秘盛开的青梅竹马,它没那么重,它也不是一种被稀释的甜味剂,所谓人与人之间的温情,都不是,它更是——一个人路过了你的生命,你的口袋空空,无法支付对价,让他落在实处,他拿走了你的一些东西,又留下了一些,又有一些你们共同开户的东西,被封存了,可是他却营养了你的成长,开阔了你的视野,他时不时地会在你的生命之河里浮上来,让你对一些美好的东西抱有更坚实的信心。当然你无法拥有,可是你仍然相信,有些高于日常生活的美好事物,就在不远处。这种积极的经验,也许就是幸福吧。

正是因为前四分之三的苦闷,铺垫得太结实有力了,以至于这本书给出的解非常地虚弱且没有说服力,它让克劳德去从军了,我吃惊地看到,在威拉 ·凯瑟笔下的战争,居然是好莱坞战争大片里的那种廉价的英雄主义“爱心与救赎,正义与献身”,将年轻滚热的生命投身于拯救他人家园的事业之中,威拉安排克劳德以这种方式获得信仰上的拯救了。而一个亲历过一战的人,比如海明威,受到的心理颠簸,价值观的落地而碎,绝不会让他写出这么甜腻的战争颂歌。虚浮于直接经验之上,就是连威拉这种心理写实的高手,在战争情节上笔力也虚了,那些苍白的高调,也不过是无意识伪善。舌尖上的蜜,涂得太多了。前四分之三处的克劳德,真的是一个让我眼熟的“我们中的一个”;最后那四分之一处的他,我又不认识了。

午后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