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朋友做医药,每每喜欢选南京做试点,因为南京人轻信、憨厚、不排外、低难度。谈恋爱时,爹妈一听我找了本地人,立时放下半吊子心。南京的女孩子也很模糊,话说地处吴头楚尾,却无江南女子的软和糯,内里精明,无四川女子的性情热辣,也无北方女人的喧闹热乎。多数都面貌中上,端丽中正,不化妆,体型类于我们地产的桂花鸭,瘦而无骨,骨肉停匀,不过有点开口死,林立果意淫了秦淮流韵,起意到南京选妃,大概是没听过南京人说话——南京话隶属徽方言,语音浑浊,粗噶难听,恰似滚滚长江水。
南京美女的代表人物,可见梅婷,既无大红大紫,也无作秀,有种流动的适应性,什么角色都能填充一下,都是本色自我的延展,就是她的美,也是和谐善意,毫无侵略性的。再有一个是丁薇,她是扬子乙烯的,我几个亲戚是那个厂里的职工,所以她对我是种具体的存在,不温不火,也不高调炒作,出道九年,只做了三张唱片,媒体称她为“中国第一灵魂女声”。和一个姐姐吃饭,她定定地看着我说:“男人有时也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流,不需要漂亮的。 ”我说:“你是南京本地人吧?”哈哈,南京人说话,贴近本意,不是修辞。小Z有次和我说过某地人甜而冷得“分寸感”,我想这就是南京人匮乏的。
西北一带的文气燥郁生猛,东南偏港台风,偏珍珠奶茶味。南京的调和地气,养文人,没有北方的帮派意识,没有商业氛围,恰好在一个亚中心的地带,枯荣自守,自开自落,再远就闭塞,再近又焦灼了。我很恬不知耻地以为,中国最好的小说家,都在南京、苏童、叶兆言、毕飞宇、朱文、韩东、魏微。
上海人的小说里,有很多的物质,卫慧的《上海宝贝》,脱了CK内裤和洋人性交;陈丹燕的吧女林达,用钱包里所有的钱,在波特曼买杯柠檬水,品牌、格调,什么文字给这些名词一喷,都香气袭人。南京人生来没有对这些细节的敏感度。南京才女,我最喜欢崔曼莉,《2500公里之外》,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男人,跑到2500公里之外他的城市,给他打电话,说你吃饭了么?和什么人在一起啊,之类之类,只有在恋爱中才能存活的废话傻话,然后又飞回来。我把这个小说下载打印,雪里梅花一样的清白无辜,看了几遍,喜欢得哭了,她在长篇里写口交,我惊奇她的口交比好多人的握手都干净,我很恬不知耻地以为,那种干净,只有在南京才理直气壮,换成任何一个更功利的城市,这样白痴无果的爱情都让我蒙羞。
命运感
最近,常常有些触媒会让我想到“命运感”。
别人博上看来的:“‘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新华字典》1998年修订本P673……编字典人的这种纯真,我不知道是该抽他(她)耳光还是该拥抱他(她)。 ”
皮皮一点没辜负给她起的名字,异常健硕调皮,唯一的安静时段,是听音乐的时候。睡觉前,我会抱着她在被子里,听手机里的广播,中波975,江苏音乐台,还是上学时听的频道。皮皮用四颗小乳牙拼命咬耳机。我有点恍惚,旧歌的旋律,几秒钟就能辨识出来,那是一个充满安全感的、边缘清晰的岛屿,意识一下子就可以靠上记忆的岸。一个接一个的惊喜,《化装舞会》、《大海》、《昔日重来》、暑假的小蚊帐里,微风吊扇轻旋,我第一次的郑怡、张雨生、卡朋特。
忽然发现,广播也有一种奇异的命运感,听碟片、下载歌曲,都可以自行快进或快倒,把不喜欢的歌删掉,径直跨越,忽视。广播不行,好歌、坏歌、难听的歌、不通的歌,都得任人施与,全盘接受,没有还价的余地。命运就是那个陌生脸孔的DJ,隔着你看不见的网,用最温柔的声音,把最难听的歌放给你听,你得自己慢慢挨过这个泥泞沼泽,不耐、抵触、厌倦之后,发现对坏歌,更应该心怀感激。因为,坏歌之后的好歌,才分外的好听,如果全是好歌,很容易疲劳。
S问我,你怎么会觉得幸福呢?我说,因为有些小时候的阴影吧,所有,对现在静谧的生活,就很满足。那种倍受呵护长大的、习惯了甜美生活的人,自然有求全的奢念,白水也会觉得苦。
继续夜读《〈诗经〉名物新证》,已经熬过了最初关于社稷、祭祀、周的东征、各国疆域划分之类的枯燥地带,到了《国风》,里面有好多草木名。有的眼熟,比如“终朝采绿”、“采蓝”里的蓝和绿,都是植物染色剂。去年看过《蓝印花布》,知道现在浙南、广西啊,很多地方,还用靛草,也就是板蓝根染衣服,如果是新婚用的百子被,都不能下水,初夜的时候,蓝会上身,留下植物清芬的印记。有些材料,则让我心惊,比如。庶人可以随土地赠送,买一赠一,像我们现在的超市搭售。一个人约等于五分之一匹马、一束丝。他们民生艰苦,吃藻食苦菜,这样的苦境下,还在唱着“七月食枣,八月剥瓜”。
即使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但是,活着、糊口之后,就想穿得漂亮,还想开心。这也是命运感。
回爸妈家,还是住在小时候的屋子里。爸妈家没装修过,杂物多,陈设破旧,却觉得很心安。我到现在还是怀恋多年前未走国际化路线时的《瑞丽家居》,日式风格的,很小家碧玉。小小的样板屋里,一应俱全。壁橱里是四季衣服,墙上挂着黑白照片,阳台上有盆栽,格子桌布上是单人咖啡炉。床头的墙壁上,安装了木板支架,放照片、书,还有床头灯,可以想象临睡前看看书的私密时光。最动人的,是到处都漫溢着“我一个人住”的那种气氛。因为物质的拥堵吧,一点都不觉得孤寒,而且,在青春朝气的润泽下,角落里都有“马上就要发生点什么 ”的秘密窃喜。
尘埃落定,是命运,可能性的盛放,当然也是。
前两天,想去订购一个早餐吧,就是一种组合小家电,左边是保温咖啡炉,右边是多士炉。但是,我的生活里,早已没有“一个人住”的那种氛围了,遂作罢。
可能性的盛放,是命运,尘埃落定,当然也是。
精神生活是可鄙的么
我这两天在复读托尔斯泰的回忆录,《童年少年青年》,译者是草婴,我记得有次在央视看见他被采访,说他在文革里被打成右派,体重不足一百斤的他,每天要扛一百多斤一包的水泥,有天听到咔哒一声就痛晕过去了,医院诊断结果是十二节胸椎骨折,不好用绷带,也没药,加之他当时的身份,没有资格住院,就是躺床上等死。草婴仰天躺在块床板上半年,吃喝拉撒都在上面,后来总算腰骨自己痊愈了,但也落下了沉疴。我想起他翻译托尔斯泰全集,都是在文革之后的事,他是20年代出生的,当时年过五十了,而他五十岁以后的作品,数量上不亚于他之前所有的精神分泌物。
《东坡志林》里,写苏东坡和儿子被贬海南,搭了个打珠的小船过海,风浪大作,风云压顶,他说了一句话,具体我不记得了,大意是,天若佑我过此关,吾辈必济。我想草婴这个晚年奋发和苏东坡大难当头时的立誓是一个心意,就是,我见识了生之不易,一定要拿我从老天爷手里夺回的时光做有益的事。
前一阵子家里有事,情绪非常低落,惶惶不可终日。每天都从家步行到绣球公园,再走回来。布鞋都磨坏了底,水泡变了老茧,最后成了鸡眼一样的角质层。等到事情慢慢平息,我又开始看书,看杨绛回忆录,她说文革时不觉得苦,因为单位冷落他们,反而可以从容地看书,比沦陷区的时候幸福多了。
这些人,这些事,都让我深深地被打动。因为里面有信、望、爱。后来猪头把文章拿到老周那边去,他们说不好,喜欢我过去刻薄的笔法云云,大概是觉得我太主旋律了吧,其实我想说的,不是杨绛不畏强敌的高尚品质,而是一个人与书本相亲,那种信任感给我的感动。
很多人说,要远离文艺,投身生活。我不敢这样说,因为我不是知识分子,我不是知识的拥有者、传播者,或靠它为生的人,不具备这种亲缘关系,所以,对它只好持一颗敬畏之心,不能说它的坏话。律师可以说司法不公,医生可以说医疗黑幕,劳苦大众可以说劳动低下,人都喜欢荼毒自己手边的东西。我一朋友从十八岁第一次结婚,屡被骗财骗色,到现在四十出头,没孩子没男人,只剩一个坏掉的子宫,还有一身的情伤。每次听她说苦难史都让我胆寒……她与生活耳鬓厮磨,才有底气说生活的坏话。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文艺和生活就是敌对、二元的呢?每年跳大桥寻短见的人,好像都不是知识分子啊,人家没知识,不代表不思考,不钻牛角尖。我一亲戚就因为少加了一级工资撞车死了。草婴在文革时翻译过灰皮书,就是一批翻译家,不署名的,每人几章,像流水线一样译出一系列世界名著,这些书,是当时中国仅有的外国文学著作,被多少青年秘密相传,爱若珍宝,染上了孩子们的手汗和轻尘,翻得边角都破烂了啊。它们,是那个时代仅有的异于主流高大全文学、口号、语录的声音,精神火炬。20世纪80年代初,文艺作品刚刚解禁时,多少人在新华书店门口排队等着买它们。草婴他们,就是传递火炬的人。而现在呢,特价书店遍地开花,知识垂手可得,学历人手一张,于是大家撇下嘴角,鄙薄着书本。
从什么时候开始,精神生活成为可鄙的事情了呢?其实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返回俗世或是过精神生活的问题,而是信心。文艺青年信任文艺,俗世之人畅饮一杯丰腻的世俗之水,求仁得仁,各得其所,信心与爱方向一致,人就会活得快乐浑然。再看看草婴怎么说:“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所走过的道路,都是无怨无悔的。因为我觉得在每一个历史阶段里,我做了我力所能及的、最应该做的工作,我不曾有过自怨自悔的情绪。我精神上始终没有垮,所以才可以坚持下来。”
我并不想褒扬文艺青年,但是我的文青朋友们,都是非常温暖和真挚的,日常谈笑互娱,患难的时候扶持,就说这次我有麻烦,要给我汇款的、寄东西的、找关系的、坐火车和飞机来看望我的,都有,还有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就老给我打电话问进展如何,他们让我觉得不孤单。一个信任文艺的人,骨子里往往有天真的东西,这个东西,让他们不务实,不适应生活,不够圆熟、合群,也不容易快乐起来——他们多半都是没什么财势的LOSER,但是也是这个东西,把人的心、距离缩小了。
我妈和书
我妈今年六十三,是个朴实憨厚的主妇,家务之余,偶尔会翻翻我的书。朋友寄来的书,有时我还没来得及阅毕,就给她老人家捷足先登了,她告诉我,最近有两本书,她看完了,觉得很好,一本是《布鲁克林有棵树》,另外一本是赖同学给我寄的台版书——《不用读完一本书》。我从不评论没看过的书,但是我相信,一本连妇孺都乐在其中的书,一定是浅显、质朴、感人的。
早晨皮皮调皮,坐在小床上,闲极无聊就撕书,一页页地,撕木木阿姨给她买的小熊毛毛画册,我妈看见了,盛怒之下,狠狠地打了她的手心,然后当着她的面,把书一张张地贴贴好了。皮皮抽噎着睡着了。我妈的头发在晨光里泛着白光。
我妈初中毕业,没啥文化,但是她非常爱惜书本。家里我用过的课本、翻过的画册,甚至宜家宣传手册,她都一本本摞好,收拾整齐,教育部改过好几次大纲,画册上的明星都已经结婚生子,那些书早就信息落伍,成为遗迹了,她还不忍丢弃。这里面,有种无知阶层对书近于宗教情绪的敬意。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书店经营者,他们都不是科班出身,基本是农村的,对书籍的热爱,源于农闲时翻弄的连环画。可是他们却营养了无数的读书人。古人尊崇文化,有字迹的纸张都要集中焚毁,我妈对书的盲信和膜拜里,就有这种古意。
我妈出身小资本家,少时受到家庭出身连累,八岁就下乡,一直到十二岁才回城上学,她一辈子都头脑简单,非常稚齿,大概就是因为入学太迟,心智发育滞后。初中毕业她去建设兵团插队,返城后结婚生子,后来我爸上电大,她专心做家务,照顾我(她觉得上大学是件神圣的事,哪怕是电大,其实我爹大多数时间都在约同学搓麻)。我还记得小时候买书是多么理直气壮,就是在前面翻着翻着,看顺眼了,就一摞取走,反正我妈会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付钱,其实她自己非常俭省,连眼镜都舍不得配新的,活活把视力都累及了,到现在,只能趁天光做饭,一到天黑就全靠手摸。
夜深时,清点自己的没心没肺,几欲落泪。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一条河流,青春正盛时,又窄又深,爱恨嶙峋对峙的两岸,日夜被汹涌的感情席卷波动,求安不得。待年岁渐长,慢慢接近出海口,日益平缓和开阔,学会把途经的一切险恶的人事都化为营养的水滴。我妈和我老公一样,他们都不明白我心底的波澜,看不懂我笔底的波澜,至于鳞纹更是无视。但是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孜孜不倦地照耀着我,让我对人世的信心,始终没有被冻结。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做一个巨蟹妈妈的女儿。我一想到我妈有天会辞世,我从此茕茕,就非常惶恐。后来屈指算了下,好歹那时我也五十多了,估计也离死不远了。那天和高教社的何大姐吃饭,她说起自己的女儿,简直有种恋爱般的痴着和狂热,她说她女儿毕业时对工作地点的唯一要求,就是靠近妈妈。我说你是巨蟹吧?她说是啊,我女儿是天蝎。从此我就开始不厌其烦地骚扰我的每个巨蟹女友,让她们生天蝎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