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漏,皱,透——她几乎与太湖石是同样的质地,瘦和皱是她的人:老且衰,皮肉松弛,皱纹滚滚,漏和透是她的衣服:多半是化纤料子的碎花背心,菜场较干净一角的摊位上,十元一件的货色。挎着菜篮的老太太们,一边摩挲一边还价,买来包裹自己身上一团不成型的肉。图书馆内的一切都是自动化处理:图书查询系统、存包箱,如果没有麻烦,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个活物的存在。
但是如果你有了麻烦,她的润滑作用就……“你好,我没有零钱,能不能把包存你这儿呀!”“不行。”“我给你一毛钱就是了,我只有纸币,存不了箱。”“不行,不符合规章制度。”她非常锋利地截断了我的话锋,这才发现她的身后,有一张比她的脸还黑的《规章制度》,我试图把公事转化成私事,“阿姨啊,我赶着去办事,你看这……”她想了想,“那我换一毛钱硬币给你吧。 ”她很公正,你和她公,她就公办,你和她私了,她就私办。
她好像身兼多职——图书馆有两个厕所,一个在馆外,一个在馆内,她的那个看守岗位近着馆内的这个厕所,有次看一个穿荷叶裙子的女孩子进去了,两分钟后,又出来了,她的男朋友帮她抱着包,结果她厉声把她叫住了,我们都怔在那里,我直觉地以法律的网眼打捞这个女孩子的行为,想不出她的过失,老太太徐徐开腔了,“你没冲厕所吧”,女孩子转身进去,冲完水,又出来,眼圈都红了,她的男朋友也僵在那里,我刹时想呈文司法部,制定个“破坏他人形象罪”。女孩子妆化得工工整整,裙子和鞋子是同色系的,这么精细的装扮,可见对这个男孩子的重视……这一切,都得和“不冲厕所”一起沉淀在男孩子的记忆里了,女孩子走远了,我恨死这个老太婆了。
有时去借书时正好赶上他们吃午饭,每个人都从食堂拿了自己蒸好的饭盒回来,熟悉的人都在对方的饭盒里挑挑拣拣——由此我略知道些图书管理员们的帮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群”,一有时间他们攒成人堆群聊,有个长得较倜傥的男性是所有群的交集,她,这个看门阿姨,也是。不止一次看到,他们拍拍她的肩膀,在她的饭盒里拣菜吃,然后夸阿姨的素菜都比肉烧得好吃,她只是拍着大腿“哎呀,我们哪吃得起肉啊,老头子在床上躺了三年了,退休劳保什么都没的”,没人接她的话茬,人群渐渐散了,她也收了声,回到角落里打盹了。
我从未见过她笑,不对,见过一次——管理员中的一个女人,拎条死鱼样的东西在她面前晃悠,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她大概很少笑,不会控制笑的幅度,一笑起来就近乎献媚,没有中间的笑法,再凑近了一看,原来那女人的手里提拉着一双白鞋子,穿得都翻了边,脱了皮,有一只鞋根是歪的,白颜色的旧,又比其他颜色更是不堪。“你把鞋子拿去换个跟,还是羊皮呢”,那女人把鞋子扔她面前就走了。
后来我看见她穿着那双灰败的鞋子,歪鞋跟踩出一串噔噔噔的歪脚步,上面照常是碎花小背心,整个人像个长脚的彩色垃圾箱——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妈妈总喜欢把我啃过的鸡骨头再啃一遍,我一和她上馆子就精神紧张,不敢吃任何带骨头的东西,生怕家丑外扬,其实这两件事真是不相干的,但是我突然没出息地心酸起。
这两天放暑假,上头又要来检查网络图书馆的实施情况,所有管理员都在加班,结果今天一去就发现,她,端然地坐在工作台前,还是那身碎花衣服,脸上的木然淡了些,就变成秩序在握的泰然——她更像一个交警而不是图书管理员,一手熟练地扫着还馆书的条形码,一手配合着扫一下图书证,动作行云流水。一只眼还瞄着进馆通道,看见挟包进去的人,就站起来,像手术钳子一样,把人家衣领一夹,活生生地拎出去,然后再坐回座位,迅速把表情从凛然调整回泰然——老太太不会笑,但严肃系列的表情层次丰富:木然、泰然、凛然。也许年轻时是有着泼辣的风情的。
回来的车上好挤,身后有两个女孩子在打闹,“你答出那道题没有?”女孩声音脆得像白莲花藕,“哪题啊?”这个甜得像藕莲汤,“就是波兰最伟大的钢琴家啊? ”白莲花藕说。“哦,那个啊,说起来真是笑死了,我写的是乔帮,其实我心里知道是萧邦嘛,但这两天都在看《天龙八部》,老想着乔帮主、乔帮主的,就写了乔帮”,然后就是白莲花藕和藕莲汤笑作一团,再然后,我就下车了。
我的朋友小D
小D是我的小学同学,少时有一张没有识别度的脸,退伍后分在防疫站上班,有一次,他来给我家楼下大雄家的阿妹打三联针(注:阿妹是条美女狗),正逢我放假回家,我一扬脸,就看见个帅哥,牵条帅狗,在楼梯上,参差的两张笑脸,这飞来的艳福也没把我砸晕,我摸下帅狗,绕过帅哥,继续前行,突然发觉不对劲,我和这张笑脸之间,好像应该可能也许或者至少……有点什么——邂逅的过程我就简约交代如上了,那是我们小学毕业,也就是分开七年后。
小D在防疫站上班,常常要质检一些送检产品,他分管化妆品,因此在他——我暂且把他在我家的频繁走动定义为追求吧——追求我的那段日子里,我、我妈、我姨、我表姐妹的日常化妆保养品都给他包圆了。从洗面奶、保湿霜、滋润水,分类细腻到护手霜和漱口冲剂。小D的女人缘很好,德语里把男人分成男人男人和女人男人,前者是男人喜欢的男人,后者是女人喜欢的男人,小D,明显就是后者。
他下了班到我家来,四处环视一番,拿一本书翻翻,又合上,手气好翻到公子调戏丫鬟的章节,就多看几眼。我一背法典,他的脸色就比我还隆重——他对抽象的“学问”异常敬重,不过这个敬重无法转化到具体学习的动力上——让他去上夜校,考成人高考,他就把熬夜打牌的瞌睡劲全省下来课堂上用了。
他口才破烂,却非常爱说话,又句句打不到重点,我们全家人都不耐烦敷衍他,只剩下我半耳聋的老奶奶,一个表达障碍,一个接收障碍,咿咿啊啊的好像我家成了聋哑特护病房,被这种似爱非爱的雾化状态折磨得不耐烦,我就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也不多言语,第二天扔个扁盒子给我,我撕开包装一看,居然是丰乳霜,也是送检产品——彼时丰乳霜八十多一盒,他大概觉得这就是隆重的示爱了,我总觉得在我和他之间,少了一本类于航海手册或词典之类的东西,可以把他的感觉翻介给我,解决一下我们之间的非交流状态……这段感情就像大多数单向的感情一样,还未来得及成型就无疾而终了。
小D从来就不是个能把自己的感情、语言、行为或房间收拾干净的人,如果他心里有个五斗橱是用来装感情的,大概十个抽屉里有九个装的都是模糊意义上的“朋友”。所以,对于收到出席他婚礼的邀请,我毫不意外,我知道,我不是第八个,就是第九个抽屉里被他抽出来放在手心里、无法弄清其功能的一团针头线脑。结果我穿了家常衣服就赴宴了,没做头发,没化妆,我给他的待遇也非旧情人式的。
他家不富裕,因着穷人的心虚,所以越发要在婚礼上铺陈,老婆是淮南煤矿的,亲戚多,折合成容积是两辆大客车,落座在桌边就是满满的二十桌,好烟好酒好菜地伺候着,散席之后,他妈妈和饭店吵得几乎对簿公堂,只因为饭店忙中忘记给一桌上饭后甜品,他红头涨脸地劝着架,大概是做了一天的新郎,扮大人扮得进入了状态,还真的镇住了场面,我对全新的他有点不适应,就跑出来抽根烟。夜已深,离了大厅里的喧闹,越发显出静来,没有风,风黏在空气中,拉得出丝来,我叹口气,踩灭了烟,也没让他送,自己打车回家了。
结婚第二个月老婆就怀了孕,他妈欢喜得不行,都说这是叫坐床喜,他还懵懂着,他自己根本就是个小孩,每天早晨还要妈妈打电话来叫床上班,换季的衣服也要老婆打理,婚后老婆接了他妈的班,继续宠溺他,老婆长得糙,人却细腻,两人的工资她收着,钱不多,但都花在看得见的地方,“男人衣,家中妻”,小D在婚后越发衣冠楚楚起来,关起门来吃素菜是她自己的事。老婆疼小D是长辈式的,小D疼老婆是孩童式的,去麦当劳吃饭的时候给老婆带个鸡腿,老婆床前放了个零食篮子,每次篮子一空他就按时补足,最后大半又是被自己偷吃了。
有次路过他家,我和男友上去坐了几分钟,结婚都半年了,白沙发上的包装都还没拆开,估计是舍不得用,我和男友面面相觑,赶紧找了张木椅子坐下,聊了半小时还在边缘打转,没法接近事情的核心,他的谈话风格倒是没变,这时电话响了,他接电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言辞也模糊,男友凑近我说“好像里面也有人在说话”,小D讪讪的,说要收衣服,端了个盆进里间,我估计着是他老婆要小便,又不愿意出来和我搭讪,他虽不是我的,但却是她的宝,我只好做出强忍了委屈,很愠怒的样子,不至于让她的敌意,或是他的歉疚落空。
他老觉得日子紧,委屈了老婆和儿子,他觉得世界上最难的事,就是给老婆买衣服,太时尚的老婆怕过时,太朴实的老婆怕显寒碜,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又看不上,逛完街吃饭,老婆拉他坐公车坐个几站路,离了市区,找条偏僻小巷,捡那门脸不大的小饭店吃几个家常小炒,这样的一天几乎是他们的节日了,他老想着再谋份兼职,就打电话给我。他有大客驾照,我找旅行社的朋友,替他拉了点业务,随他的车去了一次富春江。路过杭州的时候游客自由活动,路边有餐馆,我看他并没有请我客的意思,就说我来试试我的优惠卡在浙江能不能用哈?当然不能,我那张卡是江苏区域卡,我不傻,只是保全大家的颜面。
能让我付账的男人,一向不能给我压迫感,因此那顿饭吃得异常轻松愉快。睽隔这么多年,我惊异并没有什么淤积在他脸上,或心里,他仍然是一个口才破烂,但又非常爱说话,说到一半话思路就凭空蒸发的人,我们身上都有不定的、流沙质的东西,他现在的表情有两种,一是对前程的迷惘,二是谈及儿子的时候,好像就有一个抽象的他从尘世的他体内分流,流向一个光明的所在,他的其余灰暗的生命都因此被拯救,他的话里有一些发光的碎片,都是关于他的儿子。
太阳宫九十块钱一张门票他舍不得买,儿子两岁了还不会说话,可是会把他拉到水池边,开了自来水,让他“摸”一下水流,他知道儿子的意思是要嬉水,也没和老婆商量,径自去买了个直径两米的充气小水池,回去吭吭哧哧地打气,前十分钟老婆一直在骂他糟蹋钱,十分钟后也就收了口,接过气筒继续打气,他心想亏了没买那个配套的电泵,老婆和自己的力气,吃顿饱饭不就也就补回来了么?一个电泵好几百,抵多少顿饭啊。老婆打完气后和他并肩坐着,看儿子在水里闹得欢,像条鱼,他俩也像两条闪闪发光的鱼——被汗腌的。
小D的脸仰起,对着空气微笑着,就像我们谈及我们心爱的人那样,他说你快生个孩子吧,我说我不想利用生孩子这件事,他绕开我的思路说,孩子可以是你的寄托,我说他是他,我是我,他没有义务成为我的寄托,我突然给小D搞得烦躁得不行,那种非交流状态,嘴唇面向一面沙漠的粗糙质感又回来了,那一刻我突然肯定,我真的是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男人,然后我体内骤然有种解压的释放,我想我以后,真的可以和小D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了。
南京南京
初二的下午,在街上游走,所有的人都去走亲访友或是猛喝海吃了,大街上,人迹寥寥,密度正符合我对这个城市的要求。W写《薛家巷》,絮絮几千字有余,常年写小说的人,有时一写散文就真絮了,其实是不拿它当正业,放手的缘故。青石板、晒衣竿、暮年老妓,那种旧时气味,我有点疏离,因为我是本地人,距离造就审美快感,而身在其中的人看到的,只是齿啮状的生活小烦恼。和我妈去教敷巷访友,剥落的青砖,一家人蜗居在一间房里,没有卫浴设施,粪便横陈的公厕,院子里的下水道、淘米水,洗菜水带来的蚊虫阵,我的妈,秦淮古韵,简直是一场噩梦。李香君故居楼上是老干部工作室,后者为和一个妓女同楼愤愤不已,上告到市委,妓女也妄想跻身忠烈?不过是朽木雕花,痴情枉种而已。
我在南京呆了三十一年,外地朋友抵宁,到阿英煲吃饭,向东一指,五百米,是我的小学,向西一指,不出一里,是我的中学,南边八百米左右,则是我娘家,最远一次出走,是嫁人,也不过穿了个湖底隧道。这三十一年来,我的活动半径,居然不超过五里地。有次坐飞机从福建回南京,下云层的时候,窥见这个城市的远景,混沌,没个性,规划混乱,潦草敷衍,像超市的折价柜台,削价苹果靠着清仓羊毛衫,东一个高楼西一块广场,顿觉丧气。
南京地处战略重心,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人口流动性也大,这些都把它自己的个性稀释了。南京菜,兼容性太强,我都不知是什么菜系菜式,差不多就是苏杭菜、淮扬菜、徽菜的大杂烩,满街都是福建扁食、兰州拉面、江西瓦罐汤、无锡小笼包的连锁店,老南京个个吃得乐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