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辞是顾处长的女儿,林清水大学的师妹。那恩一直说顾西辞暗恋林清水,所以才混到剩女的份上,还单着。林清水很不以为然,自己哪点好,还值得人好好一姑娘为自己放着单?那恩说:“这可不一定,你没哪点好,我不也上赶着嫁你了嘛!”林清水难得贫一次,说:“咱俩那叫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好不好?”那恩笑着掐林清水:“说,谁是王八,谁是绿豆!”林清水抱住那恩:“当然——你是绿豆!”那恩不依不饶:“我明明是珍珠!”
“那必须的,我老婆是夜明珠,只有我知道!”林清水哄得那恩眉开眼笑,娇嗔着说他流氓。那是夫妻间的小情趣。
顾西辞在一家大公司做创意总监,偶尔会帮林清水接些写策划案的私活。
鉴于对林清水信任的基础上,也鉴于一个策划案抵得上林清水半个月工资,那恩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是时不时地敲打敲打林清水。林清水总是特无辜地声明:“我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啊,敢碰她?顾处长不吃了我!”
顾西辞是吃晚饭时刚刚听老爸说林清水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的。她本来是打电话想慰问一下林清水,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却不想正好救了林清水。
顾西辞把这当成是上天念在她恋得苦的一份赏赐,或者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让她走进他的生命里。
顾西辞赶到林清水家时,120已经到了。小区物业把门弄开时,林清水已经疼到昏迷了。顾西辞跟着林清水上救护车前拿了他的手机,她看到那恩那条短信,又瞅了一眼躺在救护车上脸煞白的林清水,她按了拨通键,手里里那个冷冰冰的声音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女人是很容易同情心泛滥的动物,更何况,对自己喜欢的人,简直就是动用了母性情怀。听老爸说,那恩对林清水的老妈不好,老人家这才离家出走,又不巧被那恩的弟弟撞到。顾西辞先就对那恩来了个道德判断:“现在想起嫌弃来了,当初干什么去了?有些女人就那样,追人时,上赶着,恨不得什么都行。把男人混到手,就吃了多大亏似的!”
顾处长夫妻俩莫明其妙地看着女儿,说:“你还说人家,你缺的就是这点觉悟。好歹也哄到手一个!”
顾西辞把碗一推:“你们着哪门子急啊,你闺女我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智慧与美貌并重,追我的人排大队,搞定一个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西辞没说错,这个时代的剩男大多是被动地“剩下”,无可奈何。剩女却大多是主动选择。
顾西辞主动选择剩下来,与林清水不无关系。
顾西辞低林清水一届。新生见面会上,林清水略略有些羞涩地表演了一段手影,女孩们便都被这位清秀的师哥迷住了。顾西辞倒没对这位师哥有特别的感觉。她喜欢读书,迷恋小说里如罗彻斯特那样的男主人公。她很喜欢杂志上一个叫“叶松”的作者,他的文字朴实温暖,才华横溢。西辞给他写过信,说喜欢他的文字,说愿意跟他学习。信寄到杂志后石沉大海。
喜欢是件太让人沉迷的事,西辞开始收集叶松的文章,报刊亭里,凡是有叶松的文章,肯定都买下来,做成剪报。有一段时间,杂志上不再有叶松的文章了,西辞很惆怅地想,是不是结婚了,是不是生病了?好几次她有给报社打电话问一问的冲动,又觉得太可笑了,自己不过是跟他的文字相识。
某一次,系里联欢。西辞提早开溜,在学校走廊里听到有人打电话:“对,我是叶松!”顾西辞停住脚步,走廊昏暗的灯光里,林清水正在对着电话轻言细语:“这段时间在帮教授编一套书,时间紧了些,嗯,好,我会坚持的!”
西辞从林清水身边走过,他看了她一眼,轻轻点了下头。那场景许多年顾西辞都忘不了。只是,林清水边上站了那恩,两人一路走向婚姻。
本就是点头之交,不想林清水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成了老爸的手下。顾西辞假装“偶然”去找老爸“偶然”遇上林清水,就这样搭上线,不咸不淡若有似无地做着朋友。
虽然这些年,眼见着林清水和那恩的日子过得安稳,顾西辞的心思慢慢变得晦暗。顾西辞这份心思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她并无烧杀抢掠之心,爱一个人,也并不一定非要在一起,或者只是个念想而已。她也去参加八分钟约会那样很二的相亲,也去交友网站注册,但那更像是某种决心,更像是打发大段空白日子的填充,见的男人,好的赖的,说几句话,便没了兴致。顾西辞想,是这场绵延十年的暗恋太盛大,让自己得了“爱无力”的重症吧?
这一夜,生死边缘,她握住他的手,遥远的想念变得如此近,顾西辞的眼泪止也止不住。那晦暗到几近发霉的感情在那一夜散发出无比新鲜的味道。这让顾西辞有些欲罢不能。他不幸福,而自己是可以给他幸福的,那么……
林清水进了急救室,医生出来沉着一张脸说:“怎么不早些送过来?胃穿孔,再晚一会儿,命就没了!”顾西辞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医生拿了手术单让家属签名,顾西辞想也没想,提笔就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医生当然更不会多想,能陪病人来的,敢于下手签字的,不是妻子会是谁呢?
手术室的灯灭掉了,护士把林清水推出来,顾西辞握住他的手,眼睛有些湿了。大夫交代,林清水的胃被切掉三分之一,以后要少食多餐,不能喝酒。顾西辞点头答应着。进了病房,林清水麻药还没过,昏昏睡着。顾西辞用他的手机给那恩发了条短信,她写:我是顾西辞,林清水做了胃切除手术,现在宣武医院……
03
一觉醒来,又是个阴天。那恩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些天七七八八的杂事、琐事,想起那条没回音的短信。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发现手机关了机。
手机打开,很快钻进一条短信,显示是林清水的。那恩的手抖了一下,按开,看到顾西辞三个字时,心还没来得及翻腾,头便像被重物钝钝地打了一下,有些蒙,好半天,反应过来,光着脚抓起衣服往身上套,嘴里有些语无伦次地喊:“清水住院了,妈,爸……”
那国祥再次陪着女儿走进寒风里。吴玉芳在屋子里直转圈儿:“这倒是冲了什么,怎么一个事儿跟着一个事儿,要不要去上上香啊?”
那恩找到林清水病房时,林清水已经醒了。护士刚好来查房,顾西辞正跟林清水说着话:“昨天吓死我了!”
“怎么……你?”
“我刚好打电话给你,现在刀口还疼吗?”那份关切让顾西辞自己先红了脸。
那恩泪水涟涟地闯进来,扑到林清水病床上,碰到林清水的刀口,林清水哎哟了一声,顾西辞探了半边身过去:“嫂子,刀口……”
那恩坐直身子:“你不是在妈那边陪床吗,怎么……”那恩微微侧身瞄了顾西辞一眼。
林清水努力扯出点笑意,伸手把那恩额边的头发往后别了别:“清秀让我回去睡觉,没事儿,就是老毛病,胃!”
那恩眼泪汪汪:“怎么也不打电话啊,手机打不通,打家里的电话啊,这大晚上的,你一人儿……”
那国祥替女儿女婿谢顾西辞:“是清水的朋友吧?多亏你了,不然,不定出什么事呢!”
林清水看那恩的目光让顾西辞心里有些不很是滋味,她站起身,拿了大衣:“没事儿,谁赶上,也得帮忙。林科长胃切除了三分之一,手术单上我签的字,嫂子,您不生我气吧,我给您打电话了,关机,我不知道您家里的电话!”顾西辞把话说得很漂亮,当然,也很光明磊落。事实上不是这样吗?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就这一点什么都没有,让顾西辞有些惆怅。
这世界真不是什么都可以要到的。你爱了,又怎么样呢?
那恩擦了擦眼泪,“西辞,改天我一定好好谢谢你!你是我们林家的大恩人!”那恩的话同样漂亮,却四两拔千斤,拒人千里之外。
女人都是天生的福尔摩斯,眼尖心明,谁靠近她老公,心里揣着什么心思,浑然之间,也会有些预感。
两个女人像武林高手过招,表面上不露声色,内里却都运着气。
顾西辞从医院里出来,扬头看看灰白色的天空,心里像压了一块铅,却又像在某道缝隙露出了一些阳光。顾西辞沉吸了一口气,她想,如果这真的是开始,自己也没办法。
送走顾西辞,那恩让老爸也先回去了,自己跟画院请了假回病房时,清秀和一凯已经赶过来了。清秀用眼睛扫了一眼那恩说:“嫂子,你怎么当人家老婆的,这要不是凑巧,我哥挂了谁知道啊!”
“清秀,别胡说!我那不是要在病房做看护吗?”林清水呵斥了妹妹一句。
换做平常,那恩也不会让着清秀。她凭什么对自己指指点点啊?可是这回,那恩没吭声,她不想在自己丈夫还卧在病床上时惹是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权当没听到好了。那恩真是怕了,真是累了。
那些日子,那恩成了陀螺,每天两家医院里奔波。眼见着人瘦了一大圈。林清水胃切除,只能吃流质食物,那恩便买了榨汁机,把蔬菜、水果榨成汁,还去网上查了一些滋补的汤,没完没了地熬。吴玉芳看着女儿小蜜蜂一样忙碌沉默消瘦,心疼得不得了。她私下里跟那国祥说:“咱们家上辈子是欠他们老林家的吧?”那国祥叮嘱吴玉芳一定不能在女儿面前露出这样的情绪。他说:“清水这一病,或许是好事!”
那国祥说的是,或者可以改善清水与那恩之间的夫妻关系。
吴玉芳不能骂女儿,又不能骂女婿,便只好骂那里:“都是那个惹事精,要是他不闹这一出,家里能这么兵荒马乱吗?自己被关进去,那地方哪有好人啊,多冷啊,他平常就挑嘴,不知道瘦成啥样了……”吴玉芳说着说着就心疼上了儿子,那国祥也想儿子,但此时,他只能硬起心肠来劝老伴:“让他吃点苦,长长记性,没坏处!”
吴玉芳带着云朵,还要时不时帮着做些好吃的给云朵奶奶和林清水送去,血压高也忍着。养儿养女是冤家,话虽说得狠,却还是拼了命似地帮着儿女奔波着,这便是天下的父母。
画院的课提前结束了。那恩不坐班。林清水也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了。两个人相处的日子便长了起来。某一天,那恩提起了那条短信,她说:“上天都做了安排的,比如,我做了那么坚定的决定之后,它便给了我照顾你的机会。”林清水的目光澄澈如水,他问:“什么决定?”
那恩翻出那条手机短信,林清水看了好几遍,他说:“小恩,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
当然,这幸福也包括着云朵和老妈。那一刻,林清水也做了某个决定。
幸福并不是一句口号,它被无数个细细密密的生活细节包裹着,哪一个掉个碎片,都足以让那短暂的幸福无影无踪。
一想到要卖房子付医药费,林清水的心里还是一片灰暗。那恩也似乎读出了林清水的心思,她告诉林清水,那里的车子修理完卖掉,再加上老爸老妈把给那里准备结婚的钱拿出来,差不了多少的。
林清水在心里算了一下,“那也不够吧?”那恩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出来,她父母把房子给银行做抵押贷了十万块,她说:“没事儿,咱们还年轻,慢慢还!”
林清水张了张嘴,很想说点什么,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恩打电话请顾西辞吃饭,顾西辞说人在外地,她说:“嫂子,真不用放在心上,就是陌生人遇到这事,也会伸手相助的!”
那恩放下电话转身看林清水,看得意味深长。林清水说:“我要还有精神头儿出个轨,那我不是神人就是仙人了!”
那恩说:“那是谁写了离婚协议扔给我呢?”
林清水简直是秀才遇到兵,这怎么能混在一起说呢?林清水常常觉得女人是种神奇的动物,指东打西的本领让你永远没办法跟她在一条线上对话。
原本缓和的矛盾因为电脑里一个久远不用的文件夹再度恶化。
林清水只得相信那句话:人若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但生活就是这样,好好的日子常常就被横生出来的枝枝丫丫挑弄得一地鸡毛了。
云朵的幼儿园搞活动,要一些孩子各个时期的照片。那恩开了家里的电脑,电脑里的文件放得乱七八糟,那恩习惯性收拾一下。有个文件夹里的文件都用奇怪的字母命名的,那恩以为是垃圾文件,点进去,却发现那是林清水写的东西。
很奇怪,随便写的东西为什么要收到一个隐藏很深的文件夹里?那恩犹豫了一下,一个文档一个文档看了下去,浑身发抖。林清水总是坐在电脑前写材料,那恩没想到他还写这样一些关于婚姻的感悟,在他的这些文章里,她看到他笔下的自己自私、冷漠,刻薄,甚至让人厌恶得要命。原来,自己在他的心里是这样的,没想到他的心里积蓄着这么多对她的不满。真的没想到。
家庭背景、现实压力、婆媳矛盾都不是压倒婚姻的那根稻草,不再喜欢,不再爱才是吧?林清水太阴了,那恩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冰。
林清水过来用电脑时,那恩让开位子,她故意没关那些文档。那些文档排在电脑桌面的下方。那恩注意到林清水握鼠标的手抖得厉害,半天才把它们一个个关上。
那恩冷笑了一声,说:“林清水,我真是看错你了!”
林清水没吭声,一声没吭。
那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那恩的嗓子像生出无数密密的芒刺,她有什么话要问林清水,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了,她说:“等妈出院了,消停消停,去把婚离了吧!”
林清水只给了她一个字:“好!”
那恩翻了个身,问:“你这么讨厌我,是因为顾西辞吗?”
林清水起身抱了枕头:“那恩,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那恩觉得自己很无力,无力再说些什么。这段婚姻里,自己像个身陷危局的战士,左右冲杀,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突围出去。
那一夜,那恩的梦被切割成一段一段的。醒了,再进入梦乡,再醒,再进入梦乡。她身边的林清水始终是背对着自己。某一刻,那恩很想伸过胳膊叫醒他,她想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两个人走到了这一步,想问问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起,他开始讨厌她不爱她了。
只是,夜黑乎乎的,像个怪兽,压得人说不出话来。
04
付锦绣出院已是临近春节的一个月后了。那天是冬天里难得的大晴天。
清秀帮付锦绣穿上红色的羊绒衫。付锦绣不肯,非要穿那件紫红色的中式小棉袄。清秀不敢逆着老妈的意,替老妈换上小袄,嘴里却嘟囔着:“你肯定是哪辈子缺儿媳妇,他们那家欠你那么多,你还这样,叫我说你什么好呢?”
付锦绣立了眼睛:“秀儿,这些天我都是怎么跟你说的?出这事,赖不着你嫂子,人家没怎么我,我这脾气你还不知道,想一出是一出,非得想到上海看你。也不能赖你嫂子的弟弟,大雪天的,本来路就滑,我再不认得路,不管不顾地跑出来,谁出这事谁不害怕啊?”
“得,得,得,谁都不赖,赖我行了吧?你这老太太啊,说你重男轻女还不承认!”清秀帮老妈系上最后一个扣襻儿。
“不是重男轻女,这事换个个儿,出在你身上,我也得这么着。事出了,咱作闹,不依不饶,把你哥你嫂子拆散,云朵缺爹少妈,云朵舅舅蹲了大狱,咱就好过了?将心比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当年,你爸被大木头砸死,那个伐木工被抓,他娘来求我,我也恨啊,你爸这一走,留下咱娘仨,可我还是替他说了话……这段日子,我跟你哥都躺在医院里,瞧把你嫂子熬扯的!这做人不能只想坏的不想好的不是?”付锦绣在病床上躺了这些日子,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变得白了许多。
走廊里,林清水跟那恩走到病房门前,恰好听到老妈跟妹妹的对话。那恩的眼睛红红的,林清水看了那恩一眼,说:“妈一再嘱咐我不能怪你,不能追究那里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