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乌云滚滚袭来,是让它们越聚越多,还是伸手拔开,放掉乌云,这简单的选择人人都懂,却不是人人可以做到。
01
冬日天早早地黑了下来。病房里没有开灯。
那恩从娘家拎了乌鸡汤来,付锦绣正睡着。清秀捧着本书在看,见了那恩,照例没个好脸,恰好一凯来接她。清秀千万个不放心,不肯走,那恩的心里硌了块石头,难不成我会害了她吗?
这些日子,看着躺在床上的婆婆,那恩也是心疼的。胫骨骨折,锁骨骨折,别说那么大年纪,就是个年轻人,谁能受得了呢?吴玉芳跟那恩说:“到底是干活的,身体素质好,要我来这么一下子,真就活不过来了!”
那国祥好些日子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理睬老伴和女儿。吴玉芳跟那恩说:“别理他,又犯上倔脾气了!”那恩知道爸为人耿直善良了一辈子,现在儿女双双做下这样的事,他的心理承受不了。
清秀横竖没个好脸,动不动就摔摔打打。林清水更是冰着一张脸,不看那恩一眼,更懒得跟她说话。婆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医院像个无底洞,才凑出来的医药费,三口两口就不见影了。卖房,那恩做出这个决定时,心里全是荒凉。
见清秀不肯走,那恩看了一下表,还有半小时林清水下班就过来了。那恩跟一凯说:“你们先等一下清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那恩从病房出来,听到背后清秀说:“哼,装模作样,还不是为了她弟,净能装好人!”
那恩没停留,快步走出医院。
从房产中介出来,过马路时,差点就被车撞到。司机探出头来骂,那恩的眼泪“呼”地涌出来,她一路走一路哭,天那么冷,人像冻僵了一样。
四面楚歌,那恩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自己真的是罪人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吗?
进了娘家的门,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吴玉芳大声叫,云朵大声叫,恍然间,那恩觉得一切都飘得很远很远了。
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勇敢呢,披荆斩棘地非要嫁给林清水不可?
那恩从小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家境不错,长相不错,再加上读的书多,清高的范儿自然就在那呢!对送上门来的王凡自然是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到了大学,身边也不乏追求者。只是,都没入那恩法眼。
倒是那一次,学校校庆,学生会组织了一些成名成家的师哥师姐回来演讲。林清水负责写串联词,那恩做主持。那恩想,怎么说林清水也得跟自己沟通一下,可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林秀才。寝室的女生们起哄说这位长得很男偶像的才子谱也太大了,让那恩给他点颜色看看。
林清水把几页纸递给那恩时,那恩真是抱着挑刺儿的心去看的。林清水的字写得极漂亮,一看就是临过字帖的。串联词写得也极漂亮,不阿谀奉承,又不失礼数。后来,家里反对那恩嫁给林清水时,那恩就把这份串联词递给了老爸,老爸从此便跟自己站在一边了。
那次之后,林清水见到那恩,也只是淡淡一笑。那恩心里的失落还挺明显的。她便借着各种事由找他。请他给广播站写稿子,请他帮自己改论文,她交代给他的事,他都做得一丝不苟,除了这,就再没别的话。这让那恩挺郁闷的。
突破口还得从那次校庆说起。校庆有位在外面很牛的师哥对那恩有点意思,总开着他那辆大奔来学校找那恩。那恩一见师哥那有天不说地的样子就腻歪透了。那天,这师哥又来找那恩,说带她去听歌剧。
那恩拒绝,说不好意思,我还要上自习。师哥大概是中午喝的酒还没完全清醒,师哥捏了那恩的下巴问:“妞儿,你怎么总对我冷若冰霜的,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那恩拔开那双油乎乎的胖手说:“姐又不是蒙娜丽莎,逮谁跟谁笑!”
师哥高兴了,“我就喜欢你这样谁都不惯着的妞儿!”说完伸手就抱,那恩往后躲,两个人撕扯起来。师哥突然像个大布口袋一样倒到路边的草坪上。那恩看到一同倒下的还有林清水。那一瞬间,她的眼泪涌出来,心里却拨云见日,敞亮无比。
那天从学校辖区的派出所出来,那恩挽住了林清水的胳膊,她没羞没臊地说:“林清水,你说你喜欢我,会死吗?”
林清水侧过头,目光温温地落到那恩的脸上,他摇了摇头。
那恩捏了林清水的脸:“不会死,那你说啊!”
林清水的脸涨成茄子色,呢喃半天,说:“小恩,我喜欢你!”
那恩闭上眼睛,娇嗔着说:“没听见,再说一遍!”
林清水没有说,而是俯下身,轻轻吻住那恩。
跟林清水在一起很久后,林清水才交代,其实他早就喜欢那恩了。只是,她那么漂亮,白天鹅一样,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成百上千呢,哪轮到他啊。那恩撇了撇嘴说:“林清水你个闷骚男,要是那猪头师哥不出手,你是不是就永远暗恋本姑娘了?”林清水握着那恩的手说:“那也不能,君子相时而动,我要不一直跟着你,哪会有这样的机会?”
那恩假装生气,说:“没看出来你还真阴险呢,赶情你这是钓鱼呢!”
林清水嘿嘿地笑:“早知道你也暗恋我,我早就放马追了!没把握,才欲擒故纵的,我容易吗,我!”那恩就喜欢林清水外表木讷却又内里聪明的劲儿。那恩说:“林清水,我就要嫁给你,怎么了?”
“我穷!”
“我不怕!”
“我没车没房!”
“我也没有!”
“我要负担我妹念大学!”
“我帮你!”
“我要养我妈!”
“我也要养我爸妈!”
“我……”
那恩没容林清水再说下去,她以吻封缄。
好半天,平静下来,那恩说:“我终于明白了张爱玲说爱上一个人,就要低到尘埃里的话。林清水,再不许你说那些臭氧层子的废话,我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拦不住!”
一晃儿就是这许多年,云朵都五岁了。随着岁月增长,虽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虽然生活有诸多不如意,但是那恩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对林清水的爱,也从来没怀疑过林清水对自己的爱。什么都拦不住在一起的两个人,真的要走到离婚的地步吗?
那恩醒过来,老爸拿着张报纸坐在自己的床前。她皱眉,头疼欲裂。“爸,怎么不去睡?云朵呢?”
“你妈带着呢。颖啊,爸是想跟你聊聊。”灯光下,那恩看到老爸的头发灰白,他从前很注重个人形象的,头发总是染得一丝不苟,家里出了这档子事,儿女都不省心,他顿时老了不少。
“爸,您别说了,我都知道,是我对不起你跟妈!”那恩一张口,眼泪就含在眼圈儿里。
“你也别一味地责怪自己。你不是个坏心眼的孩子,这爸知道。出了这种事,也不是谁愿意的。也怪爸妈,一直没给你很好的建议,她是老人家,没啥文化,在望山村那么大个地方,很多习惯都改不了。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把你扔在望山村,你能适应吗?她一农村老太太,来到这偌大的北京城,本来就发微,两眼一抹黑,你再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她能受得了吗?换成你妈,那里的媳妇这样,你能受得了吗?小恩,你妈说得没错,当初选择了清水,就选择了要接受他生活的背景,就选择了接受他所有的亲人,就要担当这份责任……无论多不适应,多委屈!”
那恩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点了点头。
“我跟你妈商量了,家里给那里成家的钱要是还不够,就把咱家这房兑出去!”那国祥拉着那恩的手,轻言细语,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恩去少年宫,他接她回家,就这样牵着她的手。
“爸,不用,我今天去房屋中介挂牌了,你和妈都这么大岁数了,我跟那里没有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怎么也不能让你们没房住……”那恩哽咽着说不下去
“你妈早就想当外国老太太呢,有你跟那里呢,我们还怕睡大街上不成?”
那恩不知道再说什么了。那国祥说:“清水心里别扭,谁老妈伤成这样,不心焦不心疼啊?你多体谅着些,别他闷着,你也拉着一张扑克脸。那这还怎么往下过?不为别的,还有云朵呢!”
一句话把那恩的眼泪又说了出来。她说:“他那么冷冰冰的样子,我想想就心寒。爸,我不是个坏儿媳妇,给我婆婆花钱,我从来没不舍得过。你说这些年,我给你和我妈买过啥?我婆婆的房子我们出钱翻修的,装修也是我们出的钱,她腿不好,我们花钱安了下水,买了全自动洗衣机……我家都快成望山村驻京办事处了,来北京旅游的,来北京看病的,哪个不是把我们家当成旅馆,当成饭店。都当清水在北京挣着大钱……”
“小恩,很多东西不是靠出钱就行的。还要靠情。也别光想着你对人家的好,也想想人家对咱的好。你婆婆每次来北京,恨不得把望山村都搬北京来。你们回去过年,那些来过北京的哪家也没落下给云朵压岁吧,还有你们回北京,大米、蘑菇恨不得用车给你们装回来。小恩啊,咱们城里人门对门住着,可能十几年都不知道姓啥叫啥,村子里的人心热,不一样,你嫁给了清水,就是望山村的媳妇,就得学着感恩!”
那恩沉默不语。
“你对你妈啥态度都没关系,你们是娘俩,说深了说浅了,都不会计较。但你跟你婆婆这样就不行。之前我也说过你,但没当成是个严重的事。自古婆媳矛盾就是一个家庭的主要矛盾,为什么呢?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他把爱都给了媳妇,而这婆婆正逐渐老去,不断地体会失去的痛苦,如果婆婆不甘心,媳妇再锋芒毕露,这可不就杠上了?如果媳妇不懂事,不能体谅,强取豪夺,跟强盗有什么区别?小恩,你听清水说过没有,你婆婆在望山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必然是强悍的,不然,她一个寡妇人家,怎么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呢?你想过那么强悍的一个女人,为什么在你面前变得软弱了吗?她是怕你吗?怕你什么呢?甭说她还不靠你们生活,就是靠你们生活,她是个当妈的,她把那么优秀一儿子送到你面前,你能怎么样她呢?她大可以像很多婆婆一样跟你闹,跟你吵,甚至来找我们说你的不是,可是她没这样做,你也说过,望山村的人都知道你那恩是最好的媳妇,这不是她给你的口碑吗?她在我跟你妈面前从来都说你懂事,说清水娶了你有福气,小恩,你想过吗,她这样做,不是她懦弱胆怯,不是她真的怕你,而是她善良,她宁愿自己受气,也不愿意让清水和你们这个家受到影响,这就是一个当妈的心,你明白吗?”
那恩咂磨着老爸的话,不再吭声。
“小恩,老爸不是给你压力,而是觉得你们这一代人太自我了,设身处地替她想一想,很多话你就不会那样说了!”
记忆里,老爸从没跟那恩这样苦口婆心地说过话,父爱总是深沉到无言的地步。
那国祥拍了拍女儿的手,结束了当晚的谈话:“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还是新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嗯!”
那恩点了点头。
屋子里静了下来。那恩想着老爸的话,掏出手机给林清水发了条短信。
那恩说:清水,我们说过,幸福就是在一起,无论多难,我都要告诉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手机上显示短信发送时,那恩突然心变得很虚,他变得那么沉默那么深不可测,她和他,真的可以像从前一样吗?
手机天聋地哑一般寂寂无声。那恩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冷下来。她把手机关掉,人坠入昏昏沉沉的梦里。
02
林清水并没有看到那条短信,他胃穿孔住进了医院。
那晚本应该是他在医院照顾老妈,但清秀心疼哥哥,让他回去好好睡觉,他还要上班。付锦绣也心疼儿子,催促着让他赶紧回家好好睡睡觉,他不答应,老妈就眼泪汪汪的。
林清水从医院出来,天脆生生地冷。
家里冷清,但很暖和。林清水烧了开水,泡了碗面,吃了两口,觉得没滋没味的。翻冰箱,里面有几罐啤酒,拎了出来。老妈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人老了,恢复得慢。一想到老妈受了那么多的苦,现在来这北京城投奔自己,竟然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不说,还发生了这种事,自己竟然还想着推卸责任,不去认妈,林清水,你还是个人吗?悔恨和自责像条蛇一样咬噬着林清水的内心。
事过很久,林清水还总是做噩梦,梦到自己在大雪地里找她。茫茫雪野,一望无垠。北京从来没那么宽敞过。不对,又好像不是在北京,是在望山村。只有他,兜兜转转,扯破喉咙喊她,那声音却像被雪消了音一样。
突然之间,他看到她伏在雪地上,小小的一片叶子一样。他跑过去,却怎么都到不了她身边……
从梦里醒来,想起那天的情景,回忆与现实之间犹如隔着一层水雾盖住的玻璃,林清水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对那恩,林清水更是心境复杂。说不上是恨。林清水知道这些年那恩跟自己不容易。她有过去巴黎进修深造的机会,半公费,考虑到这个那恩就放弃了。她很轻松地跟林清水说:“我又不是什么有野心想在事业上怎么样的女人,我的格局很小,就想着守着你跟云朵安安稳稳过日子。”话是这样说,林清水还是知道,在美院那样的地方,那恩教的是文学修养,本就不是专业课,再没些过硬的资历,日子不比自己在机关好过。那恩连续三次报讲师职称才通过,这其中的周折,林清水不是不知道。
现实是条拦路虎,林清水有心也无力改变什么。他只想着自己能在机关里多干些,表现得好些,拿到晋升的机会,然后改变生活。人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忙,把头埋在一份材料和另一份材料之间,把心思花在琢磨一个人的心思和另一个人的心思之间,累,倦怠,很多事都顾不上。
那天老妈醒来,见到清水的第一面就问今儿是冬月二十几了,清水以为老妈有什么事,翻了翻手机,说:“哪还冬月,都腊月初三了!”
付锦绣握着清水的手:“这一躺下来就没个日子了,冬月二十八是你生日,吃碗面没?”
清水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转过头,不让老妈看到。付锦绣说:“你爸啊,肯定得怪我,老了老了给儿女惹这么大的事儿。妈就是沉不住气啊,从小带着你们俩,像老母鸡似的,也像男人似的,不能吃屈儿。”
“妈,别说了!”林清水抹了眼泪。
“不说了。水儿啊,妈不能给你擀碗面条了,自己买点面煮一煮,32了。这一转眼我儿就32了!”
32了!老妈还记着自己的生日,还惦记着给自己擀碗长寿面,而自己惦记的都是啥呢?林清水啊,你还是个人吗?
不知不觉,面前的四罐啤酒就都见了底。那碗面倒是只动了一筷子。
三十而立,林清水苦笑了一下,究竟立了什么呢?最像样的也便是在网上匿着名字骂骂人,后来累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还有这个辛辛苦苦付了首付买下的房子,这下也要“捐”给医院了吧?想当年,他是全县第一个考到北京城里的大学生,连县长都惊动了。全望山村敲锣打鼓送他到北京上大学,老村长逢人便说这回咱北京有人啦,清水将来那肯定是个大干部啊。
林清水想到这些笑了。笑完了又哭,他说:“妈,你儿窝囊啊,你儿是个窝囊废!还什么成名成家,连你这个老妈我都没养好,让你受了这么大的难……”
胃刀割一样疼,林清水捂住胸口,想去找几片胃药来吃。他一向胃不好,这段日子吃饭又没规律,这又喝了酒,胃便闹腾起来。
胃药刚好吃光了,林清水倒在沙发上,想忍忍,天亮了就好了。却越疼越厉害,整个身体木了一样,他想打电话找那恩,电话却刚好响了起来。
林清水疼得顾不得许多,上来就说:“小恩,快叫救护车,我……我胃疼得不行了!”
打来电话的不是那恩,是顾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