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里只剩下了三位亲家。付锦绣是有些紧张的。在望山村这么多年,清水考来北京那年,县长带着大车小辆地停在她付锦绣家的门口,她也没紧张过。这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跟亲家母唠唠家常嗑儿有啥紧张的?
吴玉芳问贺淑敏:“你属啥的?云朵奶奶是我的老姐姐,咱俩看谁大些?”
结果是付锦绣最大,吴玉芳老二,贺淑敏老三。
付锦绣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说:“我虚长两位几岁,今儿我就敬两位妹妹。我一个农村不识字的老太婆能跟你们结亲家,放十年前谁跟我说,我也不会信啊!我先干为敬!”
付锦绣把一杯酒喝下,吴玉芳和贺淑敏也把酒喝了下去。付锦绣接着说:“我们东北有句话说,这儿女幸福不幸福,前半辈子看父母。父母有正事,儿女就幸福。后半辈子呢,看另一半,另一半找得好,才有下半辈子的幸福。这清水娶了那恩,清秀嫁了一凯,我看着都高兴。清水四岁,我守的寡,这一晃就是一辈子啊。清水兄妹俩自小没了爸,我这当妈的也没本事,牙咬碎了把他们拉巴大,两个孩子还挺出息。可我这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婆子会教育啥,所以说呢,他们兄妹现在在你们跟前,是自己的女婿、儿媳妇,就跟自己儿女一个样,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付锦绣说这话就跟清水、清秀小时候上学时,她把他俩送到老师面前说的话一样:“孩子不听话,你使劲管,该骂骂,该打打,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贺淑敏看了吴玉芳一眼,接了话碴儿:“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主意正着呢,亲家,您可别说这话,谁管谁还说不定呢!”
吴玉芳一看贺淑敏把这嗑儿往散里唠,赶紧打圆场:“老姐姐,你这是多虑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都老大不小的了,自己管自己就好,咱们乐得享清福。像我家那儿子儿媳妇,我就睁只眼闭只眼,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付锦绣也听出了清秀婆婆话里有话。她想说说清秀和一凯的事,但又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况且说不好,再闹僵了,还不如不说了。
接下来,付锦绣跟吴玉芳说得多,贺淑敏菜也没吃几口,说正减肥。吴玉芳搜肠刮肚地跟贺淑敏找话题聊,问她的体育用品商店效益怎么样,贺淑敏不冷不热地说:“也就那样吧。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挣多了,我们老两口能吃多少喝多少?留给儿子,不定落到谁手里呢!”
这话说得很难听了。付锦绣的心颤了一下,她很替清秀难过了,跟这样的婆婆相处,她的清秀得受什么样的委屈呢?
吴玉芳看了一脸尴尬的付锦绣一眼,尽力往回找:“这钱啊,挣多少是够呢?还是身体重要,硬硬朗朗的,有个小孙子哄一哄,就啥愁事都没有了!清秀有喜讯了没?”
那原是吴玉芳岔开的话头,却不想正冲了贺淑敏的肺管子。
“哪有什么喜讯啊?这结婚才几天就成天在外面跑,我说过让她到我家的店里来管管账,比什么不强啊,就不听,没准就安着不要孩子的心呢,本来年龄就不小了,能不能生出来还是个问题……”
付锦绣的脸就像被人来来回回扇着耳光一样,热辣辣的。她说:“清秀想要孩子,我问过她,她那么喜欢云朵……她跟她嫂子说了,这个月结束,她就不干了,找个上班的工作……”付锦绣说得语无伦次。
其实,贺淑敏本就没想赴这个约,是一凯求了又求,老头子劝了又劝,说这个面子总得给过去。贺淑敏本就没看起清秀生长在农村的背景,想着清秀的娘家人,更是能不接触最好都不接触。她见过吴玉芳,说句实在的,也没太把吴玉芳放在眼里。坐在这桌上,勉强应付几句,算是尽到理儿了。贺淑敏接了个电话,起身说不好意思,店里有事,要走了。
付锦绣的脸又涨红了起来,她说:“打电话叫一凯来接你吧?”
“不用,我的车在外面!”贺淑敏趾高气扬地走出去。
吴玉芳都觉得挺过分的。她说:“她走走吧,咱老姐俩唠唠!你尝尝这鱼,我尝着还挺好吃的!”
付锦绣的脸上扯出一点笑容。
那晚,那恩问婆婆三方会谈有什么新动向,付锦绣笑了,说:“就是吃顿饭!”
这顿饭让付锦绣担心起女儿来了。她叫来清秀说:“在没个孩子前,两口子,还你是你,我是我,有个孩子就不一样了。秀儿,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瞅着你稀罕云朵稀罕得厉害,赶紧自己生一个吧!”
清秀说:“那也不是说生就能生得出来的啊?”
“你没不想要吧?”
清秀笑了,“妈,这个真没有。好啦,我记住了,下面的任务就是要个孩儿,满意了吧?”
付锦绣握着女儿的手,心想,女儿,你一定要过得开开心心的才行啊!
03
林清水送老妈回望山村那几天,祝和平出了事。
祝和平弄了些过气明星去乌拉尔演出,结果遇上地头蛇来勒索,当场动了刀子。祝和平平常只是能吹,遇到只野猫都能吓得嗷嗷叫的人,那天不知怎么就来了勇气,冲上去就打。那地头蛇小弟平常都只一吓唬对方就熊了,哪见过这样不要命的,结果腿一软,手里的刀对着祝和平的腿砍了下去,血像条蜈蚣一样在小剧场里蜿蜒。祝和平跟林清水学这段时,脸上浮现着奇异的笑容。他说:“哥们真是捡了一条命,要不是小剧场边上就有个老中医弄了点不知道是什么的草药给我和上,那就是血染的风采了。”
林清水给了祝和平一拳:“亏你还笑得出。”他的下巴指了指端着饭盒出去洗的乔佑楠说:“交代吧,什么时候孟光接了梁鸿案,莺莺铺了张生的床?”
祝和平叹了一口气,眼睛却红了,他说:“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倒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活蹦乱跳时,怎么去找她,死活不给我一好脸。这倒好,哥们儿躺在这病床上,废了,她倒主动来伺候我,哭天抹泪的,就跟我是她亲老公似的!”
“你别得着便宜卖着乖啊?这说明佑楠心里有你,患难见真情,要因为这事,你们真能走一起去,你这刀也没白挨!”林清水也挺感慨的,祝和平这么多年爱的这个女人终究是没辜负他。
“你刚见过大夫吧?你们还都别瞒我,腿长我自己身上,我还不明白什么样吗?这腿这些天跟木头棍子似的,一点知觉都没有。我这辈子还能站起来吗?我站不起来,我有什么啊?我跟她在一起,我不坑人家呢嘛?”祝和平一句话把林清水说得鼻子酸了。那恩一直诟病祝和平不爷们,到哪吹吹乎乎,说的话里八分水,可这件事林清水觉得祝和平很爷们。他说:“先别一生病,立马就高尚成道德楷模了。身体的事还有大夫,感情的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她心里有你,你心里有她,有什么不能在一起的?”
“清水,哥们儿今儿就跟你来个《鲁豫有约》,掏心窝子说点实诚话!”
“行,我倒要看看你那肠子里有实诚话没有!”
祝和平那句“这些年,我欠她幸福”一直在林清水耳边萦绕。
那天,医院病房里,温暖的阳光推开了一道门,躺在病床上的祝和平讲了他跟乔佑楠这些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林清水终于知道了乔佑楠为什么这些年对祝和平不冷不热的。也知道了祝和平为什么对乔佑楠不离不弃。
祝和平的确欠乔佑楠幸福。当年祝和平跟乔佑楠是被全班同学最为看好的一对,祝和平才华尚可,能扣上才子的帽子。乔佑楠温婉美丽,铁定是男生眼里的佳人。才子配佳人,郎才女貌,都是佳话。可后来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好端端地就分了手。
祝和平跟林清水有个共同点,是单亲家庭长大的。不同的是,祝和平的父亲不是早逝,而是带着个女人跑了。祝和平考上大学那年,他的母亲心梗过世,祝和平那时孤魂野鬼,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每年寒暑假,祝和平都耗在学校的宿舍里,他给自己的封号是“楼长”。有次喝醉酒,他说他最害怕过年过节,过年过节,大家都回家了,他一个人看哪都想哭。
后来,他追乔佑楠得手,他不止一次在同学面前说乔佑楠是老天给他的补偿。因为有了乔佑楠,他又有家了,过年又有地方去了。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祝和平跟乔佑楠正准备结婚时,他的父亲出现了。跟随他父亲出现的还有个十岁的脑瘫儿。祝和平说:“清水,这就是命,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我跟佑楠结婚前一周出现了。”林清水是知道的,祝和平的结婚请柬大家都收到了,结果就通知说婚礼取消了。婚礼取消的那两年,祝和平几乎从大家视线里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两年后,祝和平重新出现在林清水的视线里,吹嘘着无比庞大的生意,每句话的抬头都是“为中国的文化产业如何如何”。那恩死看不上他,那恩说,开家小卖铺都想上市的人,连对一个女孩的幸福承诺都负责不了,还好意思活着?
这些年,林清水跟祝和平喝过很多次酒,有时喝多了祝和平就哭,说自己对不起乔佑楠。林清水以为是祝和平跟别的女孩暧昧,辜负了乔佑楠。
午后的阳光里,祝和平的脸泛着瓷一样的光泽,他说:“清水,你知道吗,亲情太奇怪了。我恨了他这么多年,怨了他这么多年,我甚至想过改姓,我不认他这个父亲。可是,他在我面前一站,那么沧桑,那么悲苦,他讲了跟我母亲的种种过往,我就什么恨都没有了。真的一点都恨不起来了。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我能怎么办呢?”
祝和平父亲带的那个女人在生下脑瘫儿的第二年就扔下他们走了。这些年,父亲带着祝和平这弟弟在一个山里种树,那位欠了祝和平幸福的父亲用粗糙的手抹了下眼泪说:“我没脸来看你,但我怕我现在不来看看你,以后就没机会了。”
祝和平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执意要把那脑瘫的弟弟和父亲都留在北京,为这事,他跟乔佑楠吵得天翻地覆。乔佑楠说:“你想过我没有?咱们在北京还是租着房子,他们来,住哪?”
祝和平也嚷:“他们是我的亲人,我不管他们,我还是人吗?况且那孩子在北京可以接受康复训练,我爸岁数也大了,这是我的责任。”
乔佑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是他的责任,可是他对她的责任呢?她给他两种选择,选择自己还是选择那个脑瘫的弟弟。祝和平说,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的比赛,你离开我,还可以过好日子,我放弃了他,他跟我父亲回到山里,自生自灭,我受不了,我怕我会后悔……
婚自然没结成,两个人分了手。祝和平的父亲仍然回到山里种树,祝和平雇了个保姆照顾弟弟,然后从公司辞职,自己创业。
说到这,祝和平抹了一把眼泪,他说:“我知道佑楠恨我,半年后,她就出了国。我辜负了她,但是,我真的没办法。”
祝和平说这些时,林清水的脸上火辣辣的。同样是男人,祝和平这个平日里有骆驼不吹牛的家伙担起了那么重的家庭责任,而自己呢,老妈住院时,竟然还有那样逃避责任的私心……
两年前,祝和平的老爸包的那片荒山卖了出去,他把祝和平的弟弟接了回去,两个人现在过着挺好的生活。祝和平说:“我不后悔,虽然我很希望我跟佑楠能重新开始,但我对我自己做过的事,不后悔!”
林清水拍了拍祝和平的肩膀,他说:“哥们儿,你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
其实,林清水从望山村回来,心里也是压着一块大石头的。
望山村撤村并镇,老妈难道真的要一个人去镇上孤零零地住进楼里吗?林清水跟老妈说:“这样正好,你踏实地跟我回北京,望山村再不是望山村了,你也没什么念想了!”
付锦绣一夜之间嘴上就起了一层泡。好好的村子,怎么说拆就拆了呢?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不明白也得明白,很多人家都张罗着搬家了,是好事情,把地空出来种上,去镇上,有好的学校,有好的生活条件。只是,付锦绣不愿意。
那也没办法。林清水知道老妈不愿意跟自己回北京,在北京她不自在。但是,现实如此,老妈一天一天老下去,身边没个儿女怎么行呢?他说:“妈,您放心,那恩那边我去说,我保证不会让您再受委屈。”
付锦绣抹了眼泪:“我走了,你爸孤零零地留在这……”
“我会跟清秀回来的,嗯?云朵放假时,咱们一起回来,我答应你!”
付锦绣勉强同意,电话来了,祝和平出了事。林清水不得不先回北京。他走时,把老妈交代给温良。温良说:“清水哥,你放心,我会把我大姑好好送北京去的,我也正想着去北京打个工……”
林清水回北京好些日子,也没对那恩说老家的事。那晚,他躺床上,把祝和平的事说了一遍。那恩沉默不语,林清水以为她睡着了,他起身,看到那恩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说:“佑楠上辈子一定是欠祝和平的。这辈子还都还不完!”
林清水躺下,那恩上辈子是欠自己的吗?他不相信有上辈子下辈子的事,他只有这一辈子,他要好好想想。他说:“你说佑楠当初如果一直陪在和平身边会怎么样?”
那恩坐起来:“林清水,你们男人就是这么自私。你们可以选择你们自己的生活,但你们不能要求女人都逆来顺受跟着他一起承担不属于她的痛苦。那明明不是祝和平的责任,他完全可以选择另外的方式,但他非要做大英雄,把父亲跟小三生的孩子弄到他自己的生活里来,他把佑楠置于何地?把他们将来的孩子置于何地?”
林清水也急了,“说你们女人物质,你还不爱听。还不是一切都看钱,如果祝和平是个有钱人,乔佑楠还会离开他吗?”
那恩的目光直直地立在林清水脸上十秒钟,她扔下枕头,骂道:“林清水,你能说出这些话,你就是他妈的混蛋!”
那恩睡到了隔壁房间,林清水一脚把枕头踹到了地板上。本来是想跟那恩说说老妈的事的,怎么就这么压不住火呢?其实,他也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女人物质不物质,他的心里是有杆称的。祝和平伤成这样,乔佑楠回到他身边就说明了问题。自己什么都没有,那恩也嫁给了自己,这也很说明问题。
只是,话赶话儿,说到这,便恨不得用上最利的武器,一招致命。
人通常如此,越是对自己的至爱亲人,越是无所顾及撒了欢儿似的无所不用其极,殊不知,越是来自至爱亲人的伤害,越是比最毒的鹤顶红还要毒上一万倍。
02
那恩跟林清水冷战。他们似乎习惯了这样的沟通模式。每次吵架,那恩带着云朵回娘家住上几天,然后林清水去接。在岳父岳母家吃上一顿饭,林清水跟岳父聊聊国际局势,聊聊食品安全,聊聊网上新闻,然后抱着睡着的女儿,在丈母娘的唠叨声里跟在那恩身后回家。
至于之前为什么吵两个人都不提,或者根本已经忘记了。洗澡上床时,那恩还都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清水会指着云朵扯东扯西说几句话,会让云朵问问妈妈他的衬衫放在哪了。那恩对林清水的把戏心知肚明,大半夜的问问睡衣在哪还靠谱,问什么衬衫啊?那不过是传递和好的信号。真正和好要在上床关灯之后。
林清水长臂猿一样把胳膊伸到那恩这边,那恩使劲把林清水的手臂拔拉开:“讨厌,那么大床还睡不开你!”
林清水发扬不屈不挠的精神继续缠过去,他在她耳边轻声细语:“是讨厌,你不在时,我就躺在这床上想,林清水,你就那么没志气?你就那么想老婆?”
那恩被林清水的口气吹得痒痒的,她问:“你真的想我了?哼,没准就盼着我们别回来呢,你好趁机约个西辞东辞的,你们男人那德性……”
“没良心的,我要是那样的人,我早就……”
那恩捂住林清水的嘴,“哪想了?”
林清水在那恩耳边说了一句,那恩笑。一场欢爱完美收场。
很多时候,夫妻俩的小吵小闹,更像是前戏,有了这样的铺垫才让婚姻疲惫期左手摸右手的两个人小孩子一样有了新鲜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