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理睬,侧过身,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读起来。我厚着脸皮,抻长脖子张望了下,密密麻麻全是英文。算啦,不问了,双手紧紧环抱书包,脑袋靠在窗户上打起瞌睡。我相信,盛原野是不会让我坐过站的。
蹑手蹑脚地推开教室后门,我猫着腰跨到课桌坐好。全校唯一一间不锁后门的教室,就是我们高一(3)班。因为我太经常迟到,影响正常的课堂秩序,所以学校特批我可以不用打报告从前门进,留出后门作为我的专用通道。也因此我不是全班最高的学生,却被安排在最靠后门的位置,专人专座,连个同桌也没有。
讲台上的化学老师,滔滔不绝地分析着氨水的主要成分,原来都已经上到第二节课了。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全怪盛原野没叫醒我,害我坐过站打车来学校。他这一定是打击报复!我趴在课桌上,拿笔狠狠戳向他笔直的后背。他像后脑勺长了眼睛,身子往前一倾,躲过我的暗袭。
行动失败,我泄了气,在桌子上一趴不起,又睡过去了。半睡半醒间,有人咚咚咚不客气地敲响我的课桌。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爬起来,看清来人是我们班的班长,叫……叫杜水菲。也许因为是班长,她给人感觉很干练,以后也一定是那种雷厉风行的女强人。
“岳朝歌,你的作业呢?”
“哦哦。”我恍惚了好几秒,大脑重启后,腾地起身将书包反手一倒,所有东西散落在桌面上,“你看看哪些是需要交的作业,拿走吧。”
杜水菲冷着脸,划拨开杂七杂八的物品,抽走作业本,头也不回地走掉。不能怪我态度敷衍,因为所有作业都是一次性抄盛原野的,我实在不知道到底该交哪一本。
满桌子的唇彩、眼影、动物便利贴、安娜苏小镜子、彩虹创可贴、发箍、耳钉……我都觉得眼花缭乱。
因为有随手乱扔的习惯,书包一般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囤积了如此多没用的东西。将它们一样一样放回书包,一个短发的女同学忽然凑过来,拿起个唇膏,惊喜地说:“呀,这是最新的渐变色唇膏,最新的韩剧里面女主角就用的这款。真好看!”
“你喜欢,送你了。”眼皮也没眨一下,我顺口道。
“哇,太好啦!谢谢你,岳朝歌。”她高兴得直跳,蹦蹦跶跶回原位,又跑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讲悄悄话,“杜水菲是嫉妒你,才总跟你过不去,你别放在心上。我就觉得你人很好,一点儿明星架子也没有。”
我笑着点点头,说知道了。学习成绩不好,不代表女生之间这些事我不懂。她不是真心觉得我人好,是我用唇膏换来的。杜水菲针对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我来学校上课,她会第一个跑来关心我的作业是否完成。为了不让她失望,盛原野家的窗户我愿意天天爬。
这所重点中学里的学生,要么家里有权有势,优越感十足,要么从小就是成绩拔尖的好孩子,心高气傲。不管哪一种,都有资本有底气。
我呢,一方面是花大钱入校的差生,谁都知道是来混毕业的,一方面又来自表面光鲜亮丽,实则鱼龙混杂的娱乐圈,被很多人戴着有色眼镜评头论足。显而易见,我属于这所学校的异类,换句话说,我没有朋友。
所以,我哪怕从上课睡到下课,也没人管我,更不会被老师点名提问。上课铃声就是我的入睡提示音,下课铃声就是我的闹钟。第二觉睡得昏天暗地,我被自己的肚子饿醒,一翻手机快到十二点了,讲台上的老师我不认识,看板书才知道是英语课。
拿笔捅捅盛原野的后背,我压低声音说:“我请你吃比萨,校门口等你。”不等他回答,就举手站起来,“报告,老师我想上厕所。”
那老师本来想发火,一看是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我抱起书包,飞快窜出教室。
在班里,岳朝歌的存在,的确像个异类,她和我一样,都没有朋友。
——by 盛原野
让我理解岳朝歌的行为,可能比读一本晦涩的意识流小说还要难。在我眼里,她的行为既缺乏理性又不符合逻辑。
点了一桌子各种口味的比萨,她竟然一口也不吃,反而双手托着腮帮子,瞪圆眼睛,不停催我多吃点儿。
“我妈平时不给我零花钱,就怕我乱买东西吃。我的钱都是自己偷偷攒下来的。你多吃点儿,告诉我是什么味道,好不好吃,我就满足了。”她凑向最近的海鲜比萨,鼻翼翕动,用力闻了闻,满足地弯起嘴角,接着说,“我睡觉的时候,突然想到一个你一定会感兴趣的话题。”
不要指望我问是什么话题,我不感兴趣。
“嘿嘿嘿!”她得意扬扬地笑出声,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再度开口,“你们男生一定会感兴趣的话题,肯定是女生啊!对不对?对不对?”
她很笃定,眉眼飞扬,像是颇为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而自豪。我倒觉得她的结论太荒谬,至少在熟悉她之前,我认为班里男生和女生没有本质性的区别,都只是萍水之交的同学,仅此而已。
在班里,岳朝歌的存在,的确像个异类,她和我一样,都没有朋友。
我是性格使然,主动与同学疏远。一个怕麻烦的人,不会愿意浪费时间在与人交往上。她呢?没有时间吧,或者没有精力去经营一份友谊,睡觉也许才是她最好的朋友。
“盛原野,你帮我看看。”
她脱掉宽松的校服外套,里面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衫,胸前是骷髅头图案,一把利剑自上而下穿插其间。她故意把胸挺得很高,严肃地问我:“你站在一个男生的角度老实回答我,我的胸部是不是有点儿小?”
“咳咳咳。”
岳朝歌低估自己了,她是个天才,总能不断刷新我对她荒谬度的认知。我决定停止食用任何食物,以免被她的再一次语不惊人而噎到自己。
“没关系,你不用考虑我的感受,有什么话直说。”
她递来一杯果汁,自以为大度地劝说我。喝口果汁,我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真的想给她一个满意回答,以便迅速结束这个荒诞的话题。
“不小。”
“你骗人。”她当即拆穿我,“你根本就没有看我胸部一眼,我穿的是A罩杯的内衣。A罩杯你懂吗?咱们班班长杜水菲,少说也有C。你明白了吧,这就是差别。”
她举的例子不够恰当,我有事无事都不会去注意女生的胸部。杜水菲,或者她岳朝歌,我区分不出来。如果真的要看,嗯,我选择岳朝歌。因为别的女生不会穷追不舍地,逼我面对如此无聊的问题。
“算了,看你样子也知道你根本不在意。可是,我妈要带我去隆胸,还让我顺便整形。”她拿出一面黑色小镜子左照右照,不顾形象地做着各式鬼脸,嘀咕自语,“整形之后,脸会变僵,做什么表情都不自然,变僵了怎么演戏啊!我妈她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岳朝歌,你喜欢你现在的这份工作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发奇想提出这个问题,等反应过来,已经问出了口。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她的演艺工作产生好奇心。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无意识地轻拍着小镜子,皱眉思考很久,才点点头:“喜欢吧。从小我妈就带着我参加各种试镜啊、比赛啊。参加完,我妈一定会给我买好吃的。所以我好像也没有抵触过,死活不肯去。一直到现在,我觉得我的生活就是练歌练舞、赶通告、参加商演、背台本拍戏。要是不喜欢,我怎么活下来的。”
“这是你想要的吗?”我又问。
“想要什么?想要的生活吗?”她不解,又皱起眉头,自上而下打量我一番,面带疑色,“盛原野,你今天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哦,为什么忽然关心起我来了?嘿嘿,难道你暗恋我?你坦白吧,我会好好考虑的。”
倘若她的眼睛不出卖她自己,没有明白写出她只是在开玩笑,我可能又会被她的唐突推论呛到咳嗽。其实,我是在问我自己。自欺欺人地生活在一个母亲为我和她自己编织的美丽梦境里,循着她的意愿每天按部就班地度过,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可以选择吗?也许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所有一切都是注定好的,我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