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我是个演员,擅长伪装,我可以表演快乐,麻痹别人,最终骗过自己。
——by 岳朝歌
“岳朝歌,你是不是和盛原野在一起?”
我想,班长杜水菲一定是电影看多了,才会纠结女生小团伙,约我放学后女厕所面谈。此刻,我被她们堵在最后一个隔间里,杜水菲像个大姐头,刚刚派那个短发女生去守厕所门口,以免被闲杂人等打扰我们的“友好”约谈。
分工明确,布局合理,我是无处可逃了。
“有人看见你们这两天一起坐车来上学。”站在中间的她向前一步,寒着脸逼近我。
“是的,顺路,所以坐同一趟公交车。”我退到墙壁站定,很自然地回答。
她冷冷一笑:“少来!你一个大明星,怎么可能坐公交车上学?”
“我亲民,接地气呀。”我也笑了,挑眉反问她,“怎么,不行吗?”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眼熟的唇膏,嘲讽道:“原来你亲民的方法,就是收买人心啊。还给你,我们可不稀罕堕落女明星用过的东西,脏死了!”
唇膏被她狠狠摔在我脸上,哐啷掉进便池里。虽然一点儿也不疼,我还是下意识地揉了揉脸。她们似乎很满意我默不作声屈服的表现,尽情地嘲笑起我来,互相发表着各种诸如生活糜烂人尽可夫、假清纯真绿茶、有脸蛋没头脑……之类极尽所能侮辱我的精彩言论。
她们以为这样就能打击到我,就真的太小看我岳朝歌了。混在光怪陆离的圈子里,我可听过比这更辱没诬蔑人的话。串串姐说,当真我们就输了。最好的还击是暂时关闭听觉功能,沉默是金。管不了别人的嘴,他们骂他们的,管得住自己,我们该干吗干吗。
可是我还有厚厚一本课堂笔记要背,要应付期末考试给公司和我妈交差,没时间陪她们干耗。
“你们笑够了吧,骂爽了吧,满意了吧,我可以走了吗?”
她们挡着我的去路,我想推开。杜水菲右后方的高个子女生,猝然拿出一把锋利的卡通手工刀,凌空冲我比画了两下,凶神恶煞地叫嚣:“贱人,不准走!”
如果想恐吓我,请再镇定一点儿,演得像一点儿,可不可以不要手发抖,尾音打战。
“岳朝歌,我告诉你,离盛原野远一点,你们不是一类人,你不配!”杜水菲眼风斜扫过手工刀,气焰更加张狂,厉声戾气地警告我。
“班长,你是不是太幼稚了?”我忍不住发笑,难以理解地看着她,“把盛原野当成是天上的神仙吧。你喜欢他,去跟他表白呀,关我什么事。少端着你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又来我这儿找存在感。我起早贪黑挣钱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挥霍着你爸妈的钱逍遥自在呢。我才跟你不是一类人,你不配教训我!”
“你,岳朝歌,你不要脸!”
她气急抬手就想招呼我耳光,我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她身后的女生方寸大乱,直愣愣把手工刀刺过来,条件反射性地,我伸出左手握住锐利的刀锋。
感觉到刀刃割进手心,疼痛迅速蔓延,我皱了皱眉。鲜血一滴滴沿着我的手腕流下,汇集成一条蜿蜒的小河,很快浸湿我的校服,于手肘处洇染开一片刺目的红色。
握刀的女生吓得慌忙松开手,大声尖叫着冲出厕所。别的人也都吓傻了,呆呆望着我,听见她的叫声才紧跟其后,冲了出去。杜水菲一脸惨白,从我鲜血直流的手,低头看到地上沾满血迹的手工刀,最后一个踉跄跑出厕所。
隔间里一瞬安静,静得我仿佛能听见血液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声音。伸出舌头舔了舔伤口涌出的液体,熟悉的腥甜味充斥口腔,我利索地脱下校服紧紧裹好左手,将手工刀扔进马桶,擦掉所有血迹。带血的纸巾扔进马桶,连同手工刀一并冲走,我转身大步离开。
“岳朝歌!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玩叛逆,玩叛逆!不要以为你敢自残很了不起,死丫头!”
我妈骂骂咧咧地冲进来的时候,串串姐已经帮我把伤口缝好,包扎妥当,我们正窝在沙发里,看管铭渊最新的电影。
串串姐是和我同经纪公司的艺人,全名叫王串串,比我大十岁,去年才出道。虽然比我资历浅,但我们也算忘年之交,我都是管她叫姐姐。她二十五岁出道的唯一原因,是为了比某位天王巨星红。而所谓的某位巨星,正是现在电影里大飙演技的影帝管铭渊。串串姐说他们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年纪小,就不告诉我了,怕毁我三观。
我妈是个势利眼,不喜欢我和完全没有名气的串串姐走得太近。可串串姐对我好,加上她真的很有很有钱,我妈只能忍一忍,再忍一忍。
“看!”缠纱布的左手献宝似的戳到我妈眼皮子底下,我无视她的怒火,笑嘻嘻地说,“怎么样,串串姐以前是个护士,包扎得很专业吧?”
“看什么看!”我妈狠狠戳我脑袋,“把手伤成这样,你怎么接工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准再干自残的事儿?”
躲开她的一阳指,我反驳道:“我又不是靠手接工作!我电话里说了多少遍,这是意外,不是我自己划伤的。”
我妈连句谢谢都没对串串姐说,当然,串串姐也不屑于我妈的那声谢。她吃着薯片,眼盯电视,完全不搭我们的茬儿。
最初与串串姐相识,我躲在公司卫生间里割破左手无名指,就是被她偶然发现,冲我破口大骂,又偷偷帮我包扎。后来我们越来越熟识,有一天她问我,为什么要反复割伤自己的无名指。我摸着布满浅浅伤疤的指腹,告诉她,有人说左手无名指的血管直接连到心脏。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好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所以放放血,看会不会让心脏好受一点儿,不那么重。
当时她听完一下心疼地抱住我,在我耳边柔声低语——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条除了你之外别人无法走的路,你可以走得很累很辛苦,也可以假装自己很快乐。假装久了,你可能真的会变得快乐。
对啊,我是个演员,擅长伪装,我可以表演快乐,麻痹别人,最终骗过自己。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自残,也不再倔起性子跟我妈顶嘴。我笑脸迎人,欣然接受所有工作安排,天天正能量爆棚。周围的人都轻松地舒口气,我好像也真的没那么累了。
但我还要继续修炼,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快乐,一点儿也不快乐。
“走啦,走啦,回家了,我还要温书复习。”
和串串姐道别,她叮嘱我要忌嘴,伤口不要沾水。我再次道谢,将染血的校服扔进书包,招呼我妈闪人。从坐进车里,到回家钻进房间,我妈的快嘴一刻也没停过。我实在被她唠叨烦了,换身衣服,找副皮手套戴好,钩起书包又走出家门。不用知会一声,我妈也知道我要去哪儿,除了隔壁,我无处可去。
手上有伤,爬盛原野家的窗户稍微费了些劲儿,从窗台后冒出头,我习惯性地先观察房间情况。说实话,我是想看看盛原野,他恬静看书的样子好像有魔力,能让人无故心安气定。
不过今晚,房间里不止他一个人,他妈妈也在。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妈妈,是个瘦削、气色也欠佳的女人。盛原野和她长得很像,所以她年轻时也一定是位漂亮出众的大美女。
隔着窗户我听不见里面的声音,盛原野也背对着我,但从他妈妈严厉的表情和快速张合的嘴唇,可以猜到他们好像在激烈讨论着什么。
努力竖起耳朵贴近玻璃窗,我试图探听清里面细微的声音。盛原野似乎有超强的感应能力,忽地起身退步来到窗边,干脆利落地背过手拉拢窗帘,不留一丝缝隙。
世界一分为二,我不禁想,他们在干什么?吵架了吗?
是的,母亲的衣食无忧,我的锦绣前程,全来自我父亲的无偿给予。我们没有能力和骨气说不,所以应该对他感恩戴德、万分敬仰。
——by盛原野
“妈,你让我考虑考虑。”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一瞬间感觉,岳朝歌就在外面。我故意侧头思考,眼角余光扫过去,她果然贴在窗户上偷听。我不动声色地站起来,用身体挡住窗外的她,退行到窗边迅速拉好窗帘。
急于等待我回答的母亲,没有发觉异样。她伸出枯如槁木的手拉着我:“原野,你要明白你父亲是爱我们的,不然他不会专程打电话来,让你寒假过去陪他。”
在我心里,我父亲是我母亲的执迷不悟,而我,是我母亲用来抓住父亲的救命稻草。父亲是她赖以生存的氧气,我是她生存信仰的砝码。
我反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平静地说:“妈,如果父亲爱你,应该过去陪他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在说什么话!”母亲局促地笑了,抽回手整理耳边碎落的长发,“我这副样子怎么去见你父亲。你父亲是个那么完美的人,他不会喜欢我现在这副样子。”
“他爱你,就不会在乎你是什么样子。”
帮她把敞开的毛衣外套上的扣子一颗颗扣好,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说出这句话。我看过很多书,很多书里描写的爱情,都是褪去容貌、出身、地位后纯粹的爱与厮守。即使我从没体会过,也知道至少不该是我父亲和我母亲这样天各一方。
“傻孩子,你不懂。你父亲是个工作狂,每天有很多工作要做,我陪在他身边,他会分神的。他没法安心工作,我们怎么能住这么好的房子,你怎么可能读最好的高中。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考上最好的大学,学商出来帮你父亲的忙,替他分忧解难。”
是的,母亲的衣食无忧,我的锦绣前程,全来自我父亲的无偿给予。我们没有能力和骨气说不,所以应该对他感恩戴德、万分敬仰。但今天,我好想为母亲更多地争取些什么,于是再次不假思索地说:“妈,我希望他能把你接回身边,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陪你。而不是把我们送到几千公里外的这栋大房子里,用每月定期汇入的巨额现金,表达他对你的爱意。他应该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他的关怀和体贴,而不是蚕食你身体的药物。如果他做不到,我可以。我决定留下来照顾你,不回去。”
“够了,原野!”
母亲本来力气不大,但发作时力量惊人,我被她突然伸出的双手推坐到床上。见她不受控地颤抖,眼神越见浑浊,我忙道:“妈,我说错了。我答应你,一放假就过去找他。”
“是你,是你,都是因为生了你!我才得病的!”
但晚了,靠药物控制的理智被母亲的怒火击碎消亡。她眼里散发出的光异于常人,凌乱而扭曲,手臂剧烈颤抖着指向我,歇斯底里地失声控诉。
“要不是因为你,你父亲不会把我送到这里来,是你把我们活活拆散了。不管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不可以说不,因为这全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母亲开始拿起手边任何可以拿起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向我砸过来。我没有躲,任由她倾砸、痛骂。从很小开始我就领悟到,我不能躲,更不能哭和求饶。静静承受母亲的发泄,当她疏通的管道,才是令她平复的最好方法。
一本飞来的硬装书书角打中了我的额头。钝痛过后,我感觉到有温热的血顺着眼角流下,来不及擦,母亲已像从噩梦中惊醒奔到我面前,泪水夺眶,不停地问我怎么了。和以往每次一样,她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见血才能恢复回一位极尽疼爱儿子的母亲。
什么都不记得也好。不然,儿子身上的一道道伤痕,全是她一次次亲手留下的,这样残忍的事实,让一位被精神疾病折磨数年的母亲如何接受。
我笑着安慰,说我没事,自己不小心磕到。搀扶起母亲,送她回房间,哄她吃药入睡。陪在她身边,等她气息平缓睡着后,我回到自己房间。
一进屋,看见紧闭的窗帘,才想起岳朝歌还在外面,或者已经等不及走了吧。
岳朝歌是个天才,悬在窗台外面也能睡着。我故意用力推开窗户,制造出刺耳杂音,她眼睛霎时睁开,一眨不眨,大大地瞪向我,像块会发呆的木头。
“哎呀,我睡着了吗?怎么这样都能睡着,我的睡功不知不觉又精进了。”她小声嘟囔着翻进来,见满地杂物,惊讶不已,“盛原野,你真的和你妈吵架了呀?好激烈,像遭了贼一样。”
我没有解释的必要,更解释不清,避开她,收拾东西。她却猛然凑到我眼底:“你们为什么吵……盛原野,你的额头在流血!”
太吵了,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她的嘴。她一愣,拽下我的手,不由分说拉我坐回床边,又自己轻手轻脚地搬椅子坐在我对面。摘下右手的手套,从她的百宝书包里翻出湿纸巾、发夹和创可贴。
她倾身靠近我,撩起我额前的刘海,举起发夹。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帮你把刘海固定好,不然挡住额头,怎么给你擦血啊。”她理所当然地回答,将发夹换到左手,狡黠笑着展示给我看,“粉色蝴蝶结的,很漂亮呀!你要是不喜欢,我还有水钻的发箍,要不要我都拿出来,你自己挑?”
话没说完,粉色蝴蝶结发夹已经从她的左手,变到我的头发上。我想摘掉,她拦住,故作生气地鼓起腮帮,威胁道:“你敢拿下来,我就大声叫唤,把你妈妈吵醒!”
我心里清楚她不会大喊大叫,但好像觉得累了不想和她争辩,收回手沉默以对,也算是种无声的妥协吧。
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小时候不懂得控制自己的言行,被她打伤之后,通常我都选择放任不管,等伤口自行愈合。伤得重一点儿,母亲清醒时,会带我去医院,我必须编出各种理由瞒过追问的医生。再大一些,我渐渐明白,在母亲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加上药物治疗,被母亲打的次数越来越少。
上一次被她打伤是什么时候,我都记不得了。不需要记得,也不用记得,我现在集中精力回忆的目的,只不过想忽视岳朝歌的存在。
她离我太近,嘴唇几乎贴着我的脸,胸部也几乎挨着我的肩膀,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浮动,飘进我的鼻腔。我低垂眼帘,落进视线里的又是自己的右手,保持着半握姿态,仿佛她纤细的手腕仍在我掌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