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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片叶子下生活(4)

一头公骡在路边的苞谷茬地里调戏一头小母驴。公骡仗着身架高大,举着黑糊糊的一截子,屡次想爬到小母驴身上去,却不能得逞。

小母驴有一绝招,公骡一上去它便将后屁股坐到地上,公骡看上去很无奈,却仍兴致勃勃,那一截子硬邦邦地斜插在后裆里,一举一举的,流着水。我拿相机偷偷过去,想拍几张公骡强暴母驴的镜头。几头牛和两头公驴在同一旁吃草,对眼前发生的事不管不问。

我快靠近时公骡发现了我。或许它以为小母驴的主人来了(它应该知道我不是小母驴的主人,在这个小村庄里牲畜和人肯定全都相互认识)。可能是我手里黑糊糊的相机被它认成了一块石头,它赶紧离开母驴几步。我注意到它那一长截子很快地像相机镜头一样呜地缩了回去,然后装得若无其事,看一眼远处的山,低头啃一口苞谷茬,根本不理识我。

公骡竟能在几秒钟内控制自己的性欲,并能做出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夏天我在街上常看见一些男人走着路勃起来,裤子顶得高高,咬着牙也压抑不下去,怕被人看见了,一只手伸进裤兜,斜插过去捏住。

在夏天,一只手插进裤兜里走路的男人,手里捏着的多半不是好东西。

现在是英格堡的秋天。太阳从西边向开阔地斜照过来,人一挨排坐在山脚下的土墙根晒太阳。我过去蹲在他们中间,一人发一根烟。蹲了不到两分钟,我觉得太阳把我嘴照热了,有想张嘴说话的感觉。

那头公骡见我离开了,又呜地伸出那一截子,粗气昂昂地调戏开小母驴。

地离墙根就隔着一条路,我能清楚地看见它们的动作。

小母驴依旧反抗,不让。把屁股坐在地上。

我问:公骡欺负小母驴,人也不管。

他们扭头望着我。

“牲口间的比毬事,管它干啥。”身边的一个男人说。

“那牲口也不管。那几个大牲口应该过去管管。至少,那两头公驴应该过去管管。总不能眼看着一头小母驴挨骡子欺负。”

他们全笑了,眼睛怪怪地看着我,像看一头没见过的动物。

“小母驴的主人该出来管管吧。公骡那么大,会把小母驴整坏的。”我又说。

他们又笑。

“小母驴和骡子是一家子的。看,墙根那个戴帽子的老汉家的。”

我顺着望过去,那个戴帽子的老汉腰板直直地坐在墙根,脖子也直挺挺地,眼睛望着地外边天外边。根本没在意那头骡子和驴的事。

英格堡的消闲日子从九月开始,一直到来年五月,忙一个月春播,再一直闲到八月秋收开始。一个月,场光地净,剩下的又是漫长的消闲日子。

这里的人每年只忙两个月。牲口也只忙两个月。

粮食在地里长的时候,人在家里睡觉。牲畜在地头吃草,吃饱了闲站着,望望太阳,望望云,想些人不知道的事情。

牛最累的活是犁地。英格堡地块小,不规则,一会山坡一会儿沟,拖拉机转不开。二牛抬扛这个在其他地方早已不见的农具,摆在英格堡每家的院子里。我在黄沙梁时也驾牛犁过几趟地,都没犁好,这门手艺没学会我就干别的去了。没想到人和牛在英格堡这个小村庄,仍旧年复一年重复着犁地这件事。这也是牛几千年来没有做完的一件事。总会有一些地方,在时光中原地踏步。

牛有事做是好事。牛在这片土地上没事可做的时候,它便彻头彻尾成了人的粮食:配种,出生,长大,宰割。跟田里的农作物没有二致。

牛是人驯养的最好的牲畜。它老实,忠厚,能吃苦。

驴有点三心二意,心怀鬼胎,给人干着活还不时斜眼蔑视人。

马太轻狂娇气,路平顺了一阵狂奔,转眼几里地。路一难走就没戏了。人最初靠马的速度改变历史进程。那时人骑在马上,已经高于天下一切生灵。马驮着人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从一个城池到另一个城池,从一片大地到另一片大地。人从马背上下来那一刻便迷失方向,不知道要去哪了。

马从人的屁股底下把轻狂的天性灌输给了人。所以,人轻狂的时候像马一样。

还有骡子。骡子这种牲畜不好说。它是马驴杂交的产物。马配驴生马骡。驴配马生驴骡。马骡高大,驴骡矮小。骡骡相配便啥也生不出。骡配驴也啥都生不出。所以,骡欺负小母驴没人管。人知道骡胡日鬼呢。骡是最悲哀的动物,它的一生是一块种不出粮食的地。

我不了解骡子。我小时候家里其它牲畜都养过,就是没养过骡子。

在我的情感中牛最可靠。牛是家里的长兄和慈父。在那些年月里,有多少人家是被一头老牛拉扯着一步一步从苦难中熬出来。

三三两两的牲畜们,在坡上沟底的地里找草吃。英格堡的一年早早结束。在乡下,人们很少按日历上的年月过日子。庄稼收进麻袋,口子扎住的那一刻一年就算完了。剩下的时日牲畜和人都仅有两件事:睡和吃。

一些牲畜会被人吃掉。更多的仍会在地里找草吃。天黑后回到圈里。这种日子里做人当牲畜,都一回事。

我注意到路边地里的一头黑母牛,头朝北吃一阵草,又调转身,头朝南吃一阵,把另半个身子给太阳晒。牛显得比人会晒太阳。

坐在墙根的那些人,一下午面朝西,胸脯晒烫了,脸晒烧了,也没见有一个人转过身,让后背照一会儿太阳。人顾不到身背后的事。

最后,太阳快落山,剩下半个日头时,我看见那头黑母牛屁股对着太阳,放一个屁,甩几下尾巴。母牛对待不行的老公牛就是这个动作。

驴是最不安分的牲畜,边吃草,边侧耳听人说话。我怀疑驴早听懂了人话,有时在地里吃着草,突然一蹦子跑回村里,凑到人群跟前。那时人正在开会,商量啥事情。驴悄悄地听上一阵,突然一阵鸣叫,发出不同的声音。

人全扭过头,骂声驴日的。拾个土块扔过去,驴蹦跶蹦跶跑开了。跑出几十米停住,再侧耳听一阵,觉得没啥大不了的事,又回地里吃草去了。

驴是村里活得最累的牲畜。在体力上它是最轻闲的,重活全让牛和骡子干了。关键是它脑子里想人事。

人说的话最后全灌进驴耳朵里。一个村庄里的事到头来可能只有驴琢磨清楚了。人又从不把驴当回事。驴把听见的人话连同草料一起,消化成驴粪蛋拉在田地里。

人吃到的最好的粮食是从一堆驴粪上长出来的。

其次是从一堆牛粪上长出来的。

再其次是马粪上。马把劲都用到奔跑上了,马粪就没劲了。

当然,更多的好粮食是从羊粪上长出来的。羊最多。

2000年9月

拾的吃

我认识一个孤老头,也不老,五十岁上下的样子,和我们家同住在城郊村。他不种地,却靠地生活。春天农民播种时,他在街上闲转。喜欢在棋摊上看人下棋,有时给别人指点两招,却从不动手下。或许一动手下就有输赢,输一盘要给摊主交4毛钱,所以他不动手,看大半天棋,一分钱不花,也把棋瘾过了。夏天庄稼成熟季节,他便夹一条麻袋,到田地里转了,坐在地头看人家收割。人家前脚收完,他后脚进地。麦子割了拾麦穗,黄豆割了捡黄豆。土豆挖了刨土豆。还在麦地边挖老鼠洞。听说他曾在一个老鼠洞里挖出过两麻袋麦穗,加一麻袋麦粒。从七月开始,田野里的收获不断。一直到11月,雪盖住庄稼地,他满载捡拾的粮食回城里过冬。他只收不种,不投入成本,所以他的日子比一些种地的农民过得好。他在别人收过的地里捡的东西,除了自己吃喝,还有剩余,卖成钱,一年的穿戴零花都够了。

我有点羡慕这个人,如果我不是靠写作挣一点碎银子,我希望去过这个人的生活,不种地,有地也租给别人,学这个人一样,别人忙春播夏管时,我闲着晒太阳,等别人收完,我夹一条麻袋,在地里躬躬腰,一年的粮食就有了。

我把这个想法说给一个没事干又没钱花的穷亲戚,我想启发他去干这个行当。我说,让你在城里捡垃圾、要饭,你肯定不会干,丢人得很。尤其小地方,大家从小一块长大,人家做官乘小车,你要饭拾垃圾,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捡垃圾、擦鞋这些活都是外乡人干。本地人穷死在家里也不干。但你去地里拾粮食,这不丢人吧。收获季节大家都在地里忙。

我的穷亲戚说,这叫拾的吃,比捡垃圾要饭更丢人。

去年“十一”回沙湾县,和我弟弟妹妹的孩子骑自行车到田地里转,走过一片收过的花生地,看见地里到处是花生粒。问旁边拾棉花的人,这是谁家的花生,掉了这么多,怎么不复收。

说顾不上了,棉花都拾不完。

那我们捡一些可以吗。

捡吧。不然就全是老鼠的了。

我和张欢阿健还有方圆一起捡了半小时,没怎么挪窝,把两辆自行车篓捡满了。几天的零嘴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