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百味红楼—《红楼梦》分回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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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一百十五警惕“惑偏私”;“真假宝玉”新论

续作回目:惑偏私惜春矢素志证同类宝玉失相知这回内容:惜春迷惑于地藏庵尼姑的宣传,立誓实现自己出家的夙愿;甄宝玉和贾宝玉都是宝玉,所以说“同类”。证,验证。把两个“宝玉”放在一起,加以验证,谁真谁假。结果是:二人貌合神离。于是两个宝玉由此各各失掉了知己。本文内容较多,分成两节。一、警惕“失掉尾巴”的狐狸宣传地藏庵的尼姑来到贾府串门,向惜春宣传当尼姑的种种好处。惜春老早就有出家的念头,听这二位尼姑的宣传之后,出家的志向更加坚定了。注意,这里用了“偏私”二字,是有深意的。尼姑的这种宣传,说当尼姑这样好,那样好,并非是事实,而是她们的一种私人偏见。试想,一个青春女人,把自己的许多天生的欲望,首先是作为女人命根子的爱情欲望,绝对禁锢起来,用铁锁链把自己的精神锁了起来,这会是快乐幸福的事吗?观音菩萨尚且要韦陀来陪她。何况是凡人女子?(塞:也不全是这样。既有心甘情愿当尼姑的人,就有真心实意宣传当尼姑好处的人。)人,尤其是女人,向别的人宣传自己职业或所获的益处,希望别人同来参与分享这种益处时,有两种情况:一是自己的职业或所获的确很好,值得别人来分享;一是自己的职业或所获并不好,甚至是很糟,或是出于无奈,嫉妒别人的职业和所获的幸福,想把自己的这种不好和无奈推向别人,以便使更多的人失掉幸福,与自己同处一种环境,以求得自己心理上的平衡。人,有一种天性:除了至亲至爱之外,是不会或极少有人将自己的幸福让别人一齐来分享的;而只有希望别人来同当自身的不幸和灾难。“偏私”宣传即是这一种。地藏庵的尼姑来向惜春游说,说什么当尼姑可以免除灾难,可以让来世获取幸福或转成男身。这种“偏私”宣传,就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人来和她们一起在精神牢笼中受罪。社会上的这种宣传很多,尤其是女人的宣传,多属这一类。(塞:也未必尽是这样吧?)有一则《伊索寓言》:一只狐狸被猎人打掉了尾巴,很痛苦。她看到其他的狐狸都有尾巴,而独自己没有,更是苦不堪言。于是她便四处宣传没有尾巴的种种好处,希望其他的狐狸也能像她那样把尾巴去掉。幸好有只老狐狸揭穿了她的骗局。

“惑偏私”:读者们,尤其是女读者们,要警惕啊!社会上,你的周围,像这书中的这种“姑子”,作这种“偏私”的宣传,多着呢!大至美国当局宣传侵略伊拉克的天经地义,中至各式各样商业广告的骗子宣传,小至三陪女回乡时的自我炫耀,都是一种“偏私”,切勿受其惑啊(塞评:是的!是的!老师这一提醒太好了)!这回通过地藏庵的尼姑之口,大肆污蔑妙玉。这是续书人不喜欢高洁,而热衷于随波逐流的观点的表现(静帆:这一章很有味道。“警惕惑偏私”,很有处世哲理味,听别人的宣传,要有自己的判断力。关于“真假宝玉”是“一身而二”的论述,发前人之未发,极有创见和说服力)。二、甄贾(真假)宝玉是一人二心关于《红楼梦》中的甄贾(真假)宝玉两个人物的问题,学者们的论述已有不少,许多人认为作者为什么这样写,是个谜。俞平伯说:“甄宝玉自然是宝玉的影子,并非实有其人。但何必设这样一个若有若无的人呢?这不但我们不解,即从前人亦认为不可解①(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棠棣出版社1952年版,第38页)。” 蔡仪江则认为,甄宝玉的形象,是用典型化理论无法解说的现象;因为典型,是“这一个”,而《红楼梦》却偏偏写成了“这两个②”(见《红楼梦学刊》1982年,第3辑,第128页)。甚至有的学者还认为,这是曹氏的败笔。近日看到网上有何华彦先生文章,说甄宝玉和贾宝玉这两个人在现实中是一个人。甄宝玉是曹公对现实生活的基本写照,而贾宝玉呢,是曹公理想生活的写照。曹公是将一个原形分成两个人物来写的。何先生的这个看法很独到。笔者参照这个观点,对这个问题再加以补充和申述。歌德的《浮士德》有言:“有两种精神居在我们心胸,一个想要同别一个分离。一个沉溺在迷离的爱欲之中,另一个猛烈地要离凡尘而去。”纪伯伦有诗:“有两个我,一个我在黑暗中醒着,一个我在光明中睡着。”人的性格,人的心灵世界,是一个复杂、多样和矛盾的合体。在文艺创作中,人的这种矛盾可以通过多种形式来表述。通常的手法,是展示性格的多个方面,写其心理冲突和思想斗争,或思想的转变。在中外文学中,大多采用这种写法。《红楼梦》在这方面是很出色的。另外一种表现方法是,把一个人的性格矛盾分成两个形象来写。唐代作家陈玄佑的《离魂记》所采用的就是这种方法。这篇小说中的倩娘,与表哥王宙热恋。父亲要把她另嫁。她不从,一心爱着王宙。父亲于是把王宙调往京城。王宙临上船前和倩娘痛苦诀别。写到这里,小说笔锋一转,把倩娘分成了两个形象。一个倩娘迫于封建礼教,听凭父母包办婚姻的摆布,害着相思病,安分守己在家中。另一个倩娘,却冲破了封建牢笼,在恋人王宙离去的当夜,只身私奔到王宙的船上,跟随王宙到了蜀地。二人结为夫妇。婚后五年,生了两个孩子。因思念父母,倩娘又同丈夫回家里来。父母亲听说女儿从外地回来,很奇怪,“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两个倩娘,一个病在家中,一个在船上。家中的倩娘听到这一消息,“闻喜而起,饰妆更衣,出与相迎”。于是两个倩娘合而为一。这是很明白的。

两个倩娘就是一个倩娘矛盾着的两个方面。这种写法是突出人物思想矛盾斗争的激烈,而矛盾的主要方面却在冲破包办婚姻牢笼方面。《红楼梦》作者创造贾宝玉和甄宝玉这两个形象的用意,与《离魂记》中的两个倩娘相似。宝玉,作为一个贵族公子,在贵族阶级统治者的眼里,在甄、贾二府主子的心中,他是一块珍贵的“宝玉”。这块宝玉却有真和假的两个方面。:一个是假(贾)宝玉:他厌恶那个腐朽的贵族世界,讨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礼教,喜欢在封建主义所规定的礼教范围之外行动,用避世主义的态度,躲在女儿国里消磨时光。这样的宝玉对于贵族阶级来说,当然是一块假货,故曰假(贾)宝玉。这是宝玉这个贵族公子性格的一个方面,在曹雪芹的笔下,是把宝玉的这种叛逆性的性格当作主要的方面来写的,所以贾(假)宝玉成了《红楼梦》的主人公。然而,人,既然是矛盾的合体,这个贵族公子,生活在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环境之中,就不可能是天生的纯粹的叛逆者。他的思想,他的性格必然会受到封建主义的影响,必然会有矛盾和冲突。因而就有了真(甄)宝玉。这个甄宝玉,虽然也曾叛逆过自己的阶级,与贾宝玉曾经是同一人物,但他后来却有了转变,终于走向正道,成了贵族阶级所喜欢的接班人。对于贵族阶级来说,这个宝玉才是真的宝玉。因此,贾宝玉和甄宝玉,实际上是同一块宝玉的真和假的相互矛盾着的两个方面,是一个人物的矛盾性格的两个方面。作者在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把这人物的这种矛盾性格合在一个形象之中来写他的内心冲突,写他的转变过程;而是采用《离魂记》中“两个倩娘”这样的特殊手法,把思想的、性格的矛盾分成两个形象来表现。所不同的是,《离魂记》中“两个倩娘”,虽然各有形体,各有性格,各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但读者读到小说的结尾,两个倩娘合二为一,便立即明白了作者的意图。而《红楼梦》中的两个宝玉,由于作者用的是“烟云模糊”法,写得隐蔽含蓄,致使读者、甚至是研究者们也跟着“烟云模糊”,猜不透作者这样写的用意所在。

这也是《红楼梦》在人物性格描写上的一大特色。好在曹雪芹并没有让真假两个宝玉平分秋色。在他的笔下,书中第二回从贾雨村口中说的甄宝玉,第五十六回甄家四个女人见贾母,所言甄宝玉的性情,都只是贾宝玉性格的补充。而贾宝玉面对大镜子睡觉,梦中所见到的,则是他自己在镜子里照着的影儿。实际上,这时候的甄、贾宝玉,是合二而一的,因此时人物的思想矛盾尚未发生。作者这样写有两种用意:一是用渲染法,反复强调贾宝玉性格中的混沌天性之美;二是为后来的甄、贾两个宝玉的思想矛盾作铺垫。这里,曹氏写甄宝玉的形象是间接的,模糊的;而写贾宝玉则是直接的,明朗的。有人说甄宝玉形象的模糊,是雪芹的败笔。殊不知这正是他的神笔所在。在八十回后,续作者对曹雪芹的这一创作意图,是明白的。写了甄宝玉的思想转变,也在某种程度上写了甄宝玉和贾宝玉,即两个真假宝玉的思想矛盾和对立。但续作者是从自己的正统思想,用自己的封建卫道观念来写甄宝玉的思想转变的,因此,所用的笔法便有异于原作。

在八十回后,曹氏对甄、贾两个宝玉的思想矛盾必有所描写,但其写法和高鹗的续作是迥然不同的。宝玉这个人物的性格虽然有矛盾着的两个方面,但在雪芹的笔下,他的对于传统的叛逆思想,却始终是占主导的。对于甄宝玉的向传统势力投降,雪芹不但依然用模糊笔法,而且,是一定寓含着批判的。而高鹗,在整个后四十回中,几乎把贾宝玉写成了一个封建主义的忠实信徒,甄宝玉的转变和贾宝玉是“合二为一”的。在第九十三回中,如前文所述,续作者写甄宝玉原先的种种不肖,其原因是迷恋女人,被女人的美色所误;如今认识了“女人是祸水”这一本质,才改邪归正了。这是十足的大男子封建思想。在这回中:贾宝玉原先是把甄宝玉当作自己的知己的,对他曾时时思念过,在梦中见过,在迷离恍惚的镜像中见过,在亲戚的传说中听到过;甄宝玉的相貌,和他那“只爱美人不爱官”的脾气,既然与自己相同,那么必然是自己的知己无疑了。岂知,这次一见面,甄宝玉原来也是一只“禄蠹”。希望中的失望使宝玉的老毛病复发。这种明朗的写法意味着甄(真)宝玉在这里占了上风。这是续作者高鹗的思想。在曹雪芹的原著中,断不会这样写;而依然是用朦胧模糊笔法写甄宝玉,用明朗热情笔法歌颂贾宝玉的叛逆。而高鹗,在这里,却是津津乐道写甄宝玉的“悔过”,且为这种无耻的“悔过”作了冠冕堂皇的辩护;通过宝钗和贾兰的言语,赞美了甄宝玉的功名利禄思想:宝钗对贾宝玉说:“(甄宝玉)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贾兰对甄宝玉的向往八股文章,更是阿谀奉承:“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这当然决非是曹氏的主旨,而是彻头彻尾的高鹗观点,把一部《红楼梦》糟蹋透了。关于“真假宝玉”的问题,笔者还另有专论。这里从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