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好月圆三个月后,1992年8月5日,深圳市邮局收到一个重达17.5公斤的包裹,里面有2800张身份证。谁注意到这个细节了?可能有人注意到了,包括收集2800个身份证的主儿,但不幸,官员没有。8月7日,深圳市发布1992年新股认购抽签表发售公告,宣布1992年发行国内公众股5亿股,发售抽签表500万张,中签率为10%,每张抽签表可认购1000股。具体到身份证,每张身份证可花100元钱买一张抽签表。政府还很体谅大家:为减少排队人数,每一排队者最多可持有10张身份证买抽签表。
当时深圳有60万常住人口,据说一下子涌进150万人,那要带来多少身份证?广州到深圳的软坐火车票30多元,黑市竟炒到200元。许多人没有边防证进不了特区,早有当地农民自告奋勇带路钻铁丝网,每位40元。
1992年8月7日下午开始,各售卖点前就摆开了长龙,长龙迅速粗壮蜿蜒开来。有人拿来长长的绳子,男男女女紧紧抓住绳子甚至把绳子绕在手腕上。在最紧张的时候,人们紧紧抱住前面人的腰,不分男女界限,汗流在一起,劲使在一块儿,气喘作一堆。
7日一夜,8日一天,8日一夜,到9日早晨,天亮了,一辆辆押钞车来了,像一堆堆金子闪着光。售表窗户打开了。但到了中午,有几个点的窗户又关上了:表售完了。越来越多的窗户关上了。
到了10日上午还有可怜的人在排队。而这天早晨上摊的深圳各报已宣布500万张新股抽签表9日发售完毕,并称发售过程体现了“公平、公开、公正”的原则。但也有人不这么看,广州、北京以及香港的记者有不同的声音,有不同的镜头。
人们互诉自己的委屈,人们交换各自的所见所闻,人们开始愤怒了。晚上,大批大批的人群涌向市政府大门,深南路瘫痪。警察来了,武警来了,高压水炮来了。
8月11日凌晨,深圳市政府紧急宣布再增发500万张认购兑换券(合计50万张认购申请表)。当晚,市长郑良玉发表电视讲话。
事态逐步稳定,人们又上街排队去了。
2008年,深圳原********李灏在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时,对此事件的决策过程作了详细披露:
重大的决策一定要慎重,不能凭老经验、老套做法。“空城计”诸葛亮也只唱一次,老谱沿袭是不管用的。在丰厚利益诱导下,各种纪律、监察手段都显得很脆弱。
当时提出的发行方案有7个。有参照国外“让股民先预付款,存5000元到银行,凭存单可购10张抽签表”的方案,也有用存款抵押的方案,等等。当时有人说:“老百姓穷,谁能拿那么多预付款、存款?”有人向市里反映要从群众利益出发,给全国老百姓一个均等的机会,让百姓都有机会发点财,有财大家发。市长郑良玉是尊重群众呼声和要求的,也就敲定沿用抽签表的方法。至于抽签表价钱,上海当时每张30元,市里先是议定50元一张,郑良玉听了多方面意见后,觉得干脆卖100元一张,“让股民冒点风险”,“市里多集些钱修马路解决交通问题”。事与愿违,良好的愿望并不一定有好的结果。我们决策一定要从实际出发,不能仅凭感情、凭经验。
到底出事了。事情到了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怎么办?大家一下子束手无策。我说:“大家有什么好的措施?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我提议把明年500万股票额度提前到今年发行。”股民都是冲着股票来的,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即使没有出现舞弊行为,他们也不满意。有人说这个办法不行,寅吃卯粮,把明年的额度挪用到今年,要不要向上面请示批准?更好的办法又提不出来,干着急啊!千钧一发,分秒必争啊!哪里还有时间给你层层请示?我说,“事不宜迟,就这样定了,全部责任压在我一个身上,撤职法办我一人承担!”
决定以后,连起草文件都来不及,草草写了五条,晚上9点40分,以市政府《公告》形式拿到广播车去广播,同时派出机关人员在人群集中地点宣传《公告》。这五条公告主要内容是:你们游行示威、冲击机关是不对的;要保持秩序;我们一定惩治腐败;市里决定增发500万张抽签表,将明年的额度提前发行;明天还在原来地点买。后两条最关键,结果,游行队伍呼啦一下散去了,都去排队了。
晚上11点,市里召开局级以上干部紧急会议,我讲话。我说,这次事件不仅是一个敏感的经济问题、利益问题,更重要的是它会使民众不满、积怨沸腾,酿成政治风波,成为社会问题。特区发展市场经济,发展股票市场,就要十分注意在管理尚未完善、措施不健全情形下,抓好我们自己的队伍建设。个别党政干部、管理人员受利益诱惑,在这次售抽签表中营私舞弊,把抽签表在内部分给有关系的人,使在外面排队几天几夜、日晒雨淋的群众没能买到。走后门,影响很坏,一定要查,要严肃处理。市里要求所有的机关干部第二天都到销售点去,落实《公告》的五点要求,如果再发生舞弊行为,追究领导责任。
一切部署完毕,大概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钟左右。这时,罗干同志来电话询问事件情况,我把整个过程如实报告,说已经平息了。过了一会儿,******同志也来电话询问,我又报告一次。又过了半小时,****总理也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我向他报告,说我们动用明年股票发行额度,加印发行500万份抽签表,明天一早在原销售点发售,股民都去排队了,事情已经平息。我告诉他,我们处在一种除了这个办法外神仙也挽救不了的局面,挨什么处分我都认。****说,你在第一线,你了解情况,就按你的意见办。我很感激****总理,在关键时刻他支持了我。凌晨三点多,我回到家里,刚躺下,********谢非来电话询问情况,我又报告一番,他没说什么。
一夜就这样过去,我平生经历的最惊心动魄的就是这件事了。事情发生在小平南方视察后不久,如果游行队伍冲击边检,冲击政府机关,出现重大冲突流血事件,怎么向中央交代?事后想,如果当时犹豫不决,层层请示汇报,请上级批准将明年上市额度拿来提前发行,那死定了。现在看,那时只有这个办法,没有别的高招了。对突发事件的处理,第一,要有科学态度,准确分析判断,如果按正常程序请示,匆匆忙忙,上头一时不批,你也没有办法。第二,要敢于负责任,不能错失良机,当机立断,自己落处分就处分,不能出大事,不能造成严重影响,宁犯“天条”,不犯“众怒”。
李灏、郑良玉去职
事后,深圳市成立了联合调查小组,9月扩成联合清查办公室,调用了党政干部130名,市长郑良玉牵头,他曾在公众面前泣不成声。事后******副总理认定“8·10”爆市事件是“一次技术失控事件”。
1992年12月16日,郑良玉上了井冈山,到江西当副省长去了,走前在《深圳特区报》二版留下一首卸任小诗。随后,********李灏也回北京了。李灏是1987年从******副秘书长职上赴深圳的。
在郑良玉离职的当天,深圳市政府正式公布了调查结果:
今年8月9日,我市在发售1992年新股认购抽签表中,不少发售点的工作人员、监管人员和执勤人员都不同程度地犯有营私舞弊的错误,群众反映强烈。全市11个金融单位共设300个发售点,除中国国际信托投资总公司的发售点外,有10个单位共95个发售点受到群众点名投诉举报。市纪委等部门从2900多件(次)群众投诉中筛选出重点线索62件,涉及金融、监察、工商、公安等5个系统20个单位75人,其中处级以上干部22人。
三个多月来,清查工作已取得重大进展。到12月10日止,已清查出内部截留私买的抽签表达10万多张,涉及金融系统干部、职工4180人,其中,金融系统内部职工私买近6.5万张,执勤、监管人员私买2万多张,给关系户购买近2万张。群众投诉的62条重点线索现已核查57件68人,属实和部分属实的38件,涉及43人。其中,处级干部11人,科级干部22人,一般干部职工10人,党员23人;属金融系统30人,工商系统8人,公安系统4人,企业单位1人。群众投诉较多的市农行南头支行营业部、市建行深建证券部和人民北路办事处3个发售点营私舞弊的情况很严重。按规定,8月9日这3个发售点应公开发售新股认购抽签表6.5万张,但实际只公开向群众出售了3.9万多张,其余2.5万多张全部被私分私拿了。3个发售点的银行、执勤和监管人员,从负责人到一般工作人员,几乎都有舞弊行为,最为严重的是市农行南头支行营业部发售点,在参加发售工作的33人中,有31人参与了截留私买抽签表。
深圳“8·10”爆市事件,也许是深沪交易所建立以来第一起集体违法犯罪事件。有人不相信政府公布的调查结果——从最先被举报并清查的6个发售点看,平均私分私购达44.6%,照此推算,哪怕降低一半,全市300个发售点流失的何止10万多张!
也许调查是准确的,但这就更可悲:连真话都没人信了。
在“8·10”爆市事件之前,上海已有成功的发售方式,深圳为什么选择了这种既不利己也不利人的方式?实际上,从1992年3月开始,深圳就通过报纸征求意见,并在7个发行方案中选中了凭身份证抽签的老办法,“面向全国发行,让普通百姓也受益”。但在价格上,却没想着普通百姓。上海的抽签表是30元一张,有人说深圳50元吧,最后决定100元一张,500万张就是5亿元,政府弄点钱也不错嘛。
据说,中国人民银行深圳分行行长王喜义对老的发行方案有不同意见,认为容易引发寻租行为,影响市场公平。王喜义以个人名义写信给李灏,李灏把信批给了张鸿义和任克雷,但不了了之。事后李灏说:“我应该承认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
深圳的股票发行太计划了,计划得计划人和被计划人都没了计划。一是认购者只管买,并不知将来会碰上什么股;二是先决定了抽签表的发售量和中签率,却不知到底会有多少人来买;三是实打实的发售方案定下来了,却不知道执行这方案的队伍里有多少败类。北京首都机场距离天安门广场30公里,理论上中速行驶半个小时够了,但谁也不信——谁知中途会有多少塞车多少意外呢。
“8·10”爆市事件触及了中央政府的底线。中国共产党人深知金融稳定事关政权安危,1948年旧上海金融市场的崩溃正是国民党垮台的直接原因之一。股市会不会影响社会和政局的稳定?谁都没有把握。上交所开业时,当时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刘鸿儒就对尉文渊说:“半年内不出问题就是胜利。”
证券业确实太危险了。李明山曾给******当了5年警卫,1992年年底调到上海申银证券公司前,******告诫他:不要发不义之财,好自为之。
就深圳“8·10”爆市事件,深市是够得上“关门”条件的,尽管没有关门,却从此元气大伤,直到1996年才打起精神再度与沪市竞争。“8·10”爆市事件也引发了上海股市的暴跌,但上交所并没有循规蹈矩,反而趁机******。直至1995年的“327”国债期货事件,上交所才领教了什么叫“关门”。
有几位股市鳄爷,也是从此发迹的。
1992年5月,《中华工商时报》周末版以三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1990~1991年中国股市狂潮实录》(节选),引起了很大关注。“8·10”爆市事件发生后,《中华工商时报》又刊登了整版报道《百万股民炒深圳》。这两篇长文的作者是吕梁,后文会有他的故事。
1992年5月,唐万新带着借来的5万元资金去西安寻找商机。他在西安低价收购精密合金、陕西五棉、西安金花、西安民生、陕解放等十余家公司法人股,转卖至新疆和深圳两地,不到一年时间即获利5000万~7000万元。有人称,在“8·10”爆市事件中,唐万新从新疆带来5000名自带铺盖和板凳的老乡,抢购新股认购表,发了一笔财。随后,唐万新又转战西安、深圳、青岛、北京、上海等地。当年,新疆德隆国际实业总公司、乌鲁木齐德隆房地产公司相继成立,这一年后来被称为德隆系唐氏事业的起点。
或可以说,深圳“8·10”爆市事件就是吕梁和唐万新的“吴起镇”。1935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到达陕北吴起镇结束长征,从此大发展。
“8·10”爆市事件的得益者是中国证监会,地方的混乱给了北京集权理由。实际上,到1992年,地方政府才刚开始意识到股市的利益。或者说,拓荒牛还没来得及分享利益。
李灏们走了。如今拓荒牛的雕像还在老市委大院的门前立着,而市委已搬去了新区,高堂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