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6年,夏天快过去的时候,灵子考进心目中的理想大学。
家里没有电视,并没看到自己名字在荧屏上一闪而过。
是班里同学看了,代她兴奋,特意跑来向她贺喜。
灵子记得八月的那一天早上,正刮台风。同学跑来的时候脸上还有土灰,问明白了,才知道她奔来的路上一只花盆堪堪砸下,幸亏没砸到头。
她们抱在一起。
灵子喜极而泣。
高兴过去了,接下来就要面对现实了。
第1年,学费1800、书簿费260、住宿费500,共计2560。这里面并不包括每个月的生活费、参考资料费。
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岁,父亲没必要再负担她一个月180的生活费。
母亲的长病假工资原来是31块2毛五分,这么多年过去了,总算涨到了54块。以前倒是做过裁缝赚点外快贴补家用,后来又是颈椎痛,又是老花眼的,早就休息不干了。
自己年轻,正该多吃点苦,不见得让快奔50的老妈再为人缝补,重战江湖。
从小到大,一晃已经20几年了,什么样的皮肉苦没吃过?什么样的眼神没看过?
打工辛苦是辛苦,毕竟只有四年,马上就能看到自己的将来,怕什么?
灵子想到这里,挺一挺胸膛,准备转战上海大小马路。
谁叫自己不是含着金汤匙出世的呢?
第一年的费用,是母亲向老单位借的,答应了一有钱就还上。
工会的几位大姐很爽快,她们有的还是母亲的同班同学呢。‘你女儿考上那么好的学校,恭喜你啊,你苦日子就要出头了。’
那阵子母亲一直笑。灵子从没看见她这么高兴过,笑得合不拢嘴。
报道那一天,灵子很早就起来了。家在城市西南角,学校在东北角,几乎要横穿整个上海。母亲身体不好,每次坐车都象在受刑,又晕又吐的。灵子一个人拖着大大小小几件行李,换了3部公车去学校。
在虹口公园坐上最后一部车的时候太阳正从东方升起,金光灿灿的,眯起眼睛的时候灵子想到斯佳丽说过的那句至理名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新生活即将开始,噩梦已经结束。
所有的过去,因为一张履历表,全部都不存在了。
现在的她和别人一样,有爸爸,有妈妈,有一个幸福的家。
报道处的老师很和蔼,人头攒动,灵子仔细盯着他们的脸看。他们看起来和她一样,脸上挂着兴奋的微笑,她很想伸出手去撕撕看,看能不能完整的揭下一张笑模样。
灵子自己已经习惯了。
每一次,特别特别累的时候,她都会笑,笑给她在乎的人看。
她不想他们担心。
笑只是一个可以捏出来的表情,什么时候需要,随时都可以做出来。
办完手续,挂完蚊帐整理完书架,灵子直奔学校勤工俭学工作组。家教、市场调查、发放宣传品、促销……她头也不抬,一路勾下。
什么事她都愿意做,只要能快点还上钱。灵子不忍母亲再求爷爷、告奶奶,把辛酸往事当做故事来一遍遍诉说。
不久就接到通知,问她可愿替一名8岁小孩补习数学?
灵子爽快付清15元中介费。
事先约好了星期六下午见面,灵子特地洗头洗澡,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料临出发前,对方家长打来电话,说是要带孩子去吃西餐,今天就不上课了。
灵子心里起伏,生怕对方变卦。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
2
按着地图,灵子来到了这个城市的西北角。看一看表,还早,想想自己提前上去了不好,只在楼下盘恒。
以前看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凡是美丽的贫家女孩,一定可以嫁入豪门,尽享荣华富贵。
家教就是一个好机会。女主人公耐心细致的工作,不仅感动了原本顽劣的小孩子,更在已经心如止水的男主人公心湖上扔下一粒小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当中肯定要经过许多波折的,不过谁在乎,反正书的最后一定是皆大欢喜。
不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更因为,从此不用挨饿受冻,辛苦恣睢。
那还读书来干什么?反正做人太太,只需在家做家务即可,说不定还有佣人,轮不到自己动手呢。
不过不读书也是不行的,富家公子一定受过高等教育,没有好的谈吐,不精通诗词书画,恐怕还不能吸引他们。
这就看出了琼瑶女士的书生气来。
你看岑凯伦,一律是外貌制胜,天下无敌。
自己呢,长得普普通通的,不讨人厌罢了。
会不会有艳遇呢?遇到了贵人,生活从此180度转弯。
树丛里传来桂花的清香,若有若无。
这一刻,属于自己。
按响门铃那一刻,灵子突然想到,自己脚上的袜子已经破了一个洞,要是需要换鞋?正犹豫着,门开了。
女主人很年轻,穿着蓝底白花的真丝睡袍,一眼看去也就24、5的样子,笑起来眼角细成一条线,斜斜的,吊得老高。灵子正踌躇着是否要换鞋,女主人开了口,
“不用换鞋了,我这地很脏的,很久不拖了。”灵子一颗心放下。
“你是上海人吗?”
灵子立刻掏出学生证恭恭敬敬双手递上。
“你是新生?高考考几分?”好奇的看一眼灵子。
这些问题无伤大雅,灵子老老实实回答。
“你怎么会想到来做家教的?”
怎么会想到的?生活所迫呗。只是有必要照实回答么?难道说自己穷困潦倒她就会多给学费么?出卖是为了换取,若没有相应回报……灵子不知如何回答,只微微笑一笑。
“我想多些社会实践经验。”
女主人点一点头,转身冲着屋内喊,“奇奇,老师来了,快出来。”随着话音,灵子看见一个小男孩磨磨蹭蹭蹭进客厅。
“奇奇,快叫老师好,快说呀,做人要有礼貌,我平时怎么教你的?”
说着伸手去拉那小孩,奇奇侧一侧身,轻轻躲开。
“哎呀,你看这孩子,”女人的脸微微有些不自在,“老师,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多费心吧。啊,你们就在那屋里上课吧。”
灵子点一点头,弯下腰,“奇奇,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数学老师了。”说着,伸出手。
奇奇看着她,黑黑的眼珠一眨不眨,人也一动不动。灵子只好直起身子,一时讷讷。
“我不喜欢我妈妈,你要是想做我的老师,你也不要喜欢她。”
灵子刚进屋坐下,又惊得站起。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再看奇奇,已经打开了书包。
摊开课本,灵子先问了奇奇几个问题,发现他基本原理都掌握得很清楚,再查看了作业本,原来大多错在粗心,便顺手写出些题目让他演算,奇奇做题时倒也专心,一时房间里只听得刷刷铅笔声。
两个小时转眼过去,灵子看着时针指向6点了就站起来,走到客厅,她刚想叫“奇奇妈妈”,只听见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只好再多待一会儿了。
灵子重新坐下。
“老师,我不喜欢我妈妈,我也不喜欢那些叔叔。”
声音很清楚的传来,一字一字,灵子知道自己再没听错。不由将桌上台灯又拧亮一圈,奇奇的眼睛大大的,看着她,灵子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转身出去。
已经过了黄昏,客厅里还没有点灯,墙上有晃动的依稀影子。女主人背对着她,正在戴胸罩。侧面看去,白色的胸罩挺得高高的,在夜色里有些模糊。她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看她,缓缓转过身来。灵子无处可走,只得低下头。
“啪”一声,灯突然亮了。影子逃得很快,一下子就隐在了厚厚的墙壁里。
一股酒气扑过来。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看看灵子又看看女人,迟疑了一会儿就往前走了几步,顺手带上了门。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灵子。
灵子一眨不眨的看过去,并没什么所谓。
他的头发卷卷的,一个个小圈圈,贴住头皮,在灯下泛着油亮。
女人正将一件紧身的黑色上衣卷过胸,衣服上的金线悉悉嗦嗦闪成一道道弯弯曲曲的小溪。细白的皮肤在晕晕的光里散着柔和的光泽。听见门响,她转过头来,看了那男人一眼,“忘了跟你说了,这就是我给奇奇找的老师。”
说着拖着鞋啪嗒啪嗒走出门去,“我到楼下理发店吹头发去,钱你先替我付了。”
“多少钱?”男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30元。小学生是1个小时15元钱,我上了两个小时。”
“妈的,现在的娘们是会赚钱!”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甩一甩,“喏,拿去,下次别来了!请什么老师,长大了,做什么不能活?”
灵子挺一挺背,接过钱,“我是奇奇妈妈请来的,她不需要我了,我自然不会来。”说完话,也不看那男人,径直走到门边,“奇奇,老师走了。”
这小男孩从门边蹭出,眼睛里竟有了依依不舍。
“老师再见,老师你下次早点来。”说完进了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灵子清清楚楚看见男人的恼怒。
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3
十月的晚风清凉中有些冷意,灵子走出好长的路,终于定下心神,才发觉竟是一头一手的汗。
正值晚饭时分,校园里,美丽的女学生穿着短短的格子裙,飘着及肩的发,处处是出水芙蓉,在暮色里沉沉开放。灵子脚步渐渐轻快。
那一晚,灵子读书读得格外用心,将身心统统投入,浑忘身外的世界。
转天,勤工俭学部的小丁找她,说有一批宣传品要发放,说好了,一天100,问她愿不愿干?灵子接过那沉甸甸塑料袋,原来是一管管牙膏试用装。
小丁是大三的学生,干这些活已经很有经验了,他教灵子别上校徽,
“只要门一开,你先递上学生证,说‘我是某某大学的’,咱们学校那可是个名牌,大家伙儿都知道,这就有了好感不是?
接着马上告诉他‘我在勤工俭学’,人家想你一小姑娘也挺不容易的,就不好意思拒绝你了。
然后你得赶紧递上这牙膏,‘这次送给你们一管牙膏试用,您拿好。’有东西送谁还能不高兴吗?只要他接下去了,这事就成了一大半。
最后你才递上纸笔,很温柔的问他,‘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和联系办法么?’记住,要做楚楚可怜状,‘公司要核查的呀。’好了,谢谢您,再见!”
最后小丁又切切嘱咐,“尽量全用上海话,上海人还是挺排外的。”灵子被逗得直乐,心想真看不出来,连送个东西都有这许多讲究。
第1次揿响门铃的时候灵子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笑容是临时挤出来的,台词也是现编的。小丁的那套虽然很管用,但对灵子,还是有着隔靴搔痒的陌生。很多居民家里都装了防盗门,还有小小的猫眼。可以听见门后传来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就一动不动,灵子知道是他们正在一个变形的玻璃片上看她的样子。
她是不是好人?她来干什么?
门几乎都会在1分钟后打开,各种各样的脸,顶在各式各样的衣服上,狐疑地看着她。
“您好,”灵子尽量放慢自己的语速,让自己的声音在空洞的楼道里温柔地回响着。
门慢慢的开大一点,探出身子,仔细的审视她和她的学生证,再看看赠品。
好在这台词说多了也就溜了,再加上灵子清清秀秀的,被拒绝的概率几乎为零。慢慢的灵子也总结出了经验,比如老式里弄房子最容易送,刚说了一遍就有人呼啦拉围上来,多是那些在家闲着没事干的老太太,搬把椅子坐在楼门口剥毛豆拣菜叶的,一传十、十传百的,不一会儿单子就填完了,塑料袋也空了;要是高层,就乘了电梯到顶楼,再一楼楼的往下走,这样比较轻松……
几乎没有人会开了门让她进去。
只有一次,那是一幢老式公房,一个女人开了门问了问她就让她进了家。
她正在厨房里切白菜,围着围裙,头也不抬,
“你就自己填一填吧,你怎么不做假呢?”灵子不动,因为不知道如何应付。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一眼灵子,“算了,我来说,你来写好了。”
灵子填完表,刚想告辞,女人又开口了,
“我是看你打工,挺可怜的,才让你进来。”
“我女儿啊,就是不学好,她老头子又跟人跑了,唉,这家可怎么过啊?”
灵子送上牙膏,
女人在围裙上飞快地擦擦手,
“谢谢啦,谢谢啦!下次有东西送,你还要来!我们厂里有许多小姐妹,我跟她们关系都很好的,我要她们都帮你做!”
灵子微笑着谢了她。
自己以前住在棚户区,从来都没看见来过勤工俭学的大学生。
人分三六九等,地区也一样,上只角,下只角,分得清清。
棚户区算下只角中的下只角。
后来进了广告公司实习,才知道原来棚户区居民不能代表普通消费群。
搓衣服用“固本”,洗头洗澡用“蜂花”,牙膏用白玉,抹头用桂花油,冬天涂蛤蜊油夏天点蚊香。
新产品?首先看价格。价格高了一切免谈,管你广告做得再怎么天花乱坠。
付出是为了得到相应的回报。
所以没必要送什么试用装。
每做完一幢大楼,灵子都会再乘一次电梯到顶楼走一走。自己来过的地方她都想记住。
顶楼的风总是很大,站在栏杆前往上看,夜晚离得很近很近,看得到灰扑扑的天空,象自己那条靛蓝的裙子洗得发了旧。没几颗星星,东一粒西一粒的,少得可怜。往下望,裤子鼓了风,一个劲向下拽。
在上面转悠了半天,灵子发现自己其实到不了任何一个窗口。每一个窗口里都曾经有,并且将会有许多许多的故事,可自己就象只小蚂蚁,围着一只火柴盒转,就算能爬过这个火柴盒的每一个点、每一条线、整个的趴到它光滑的面上,还是看不到里面的火柴长了几个头。
跟楼房呆久了,就会喜欢上它们,因为很多时候它们都是寂寞的。好多人进去,也有好多人出去,没有人会为一幢楼房停留。
其实每一幢楼房都是不同的。因为和每幢大楼都会呆上好几小时,所以就知道了它们喜欢什么。好几次灵子大手大脚的趴在屋顶上,听它们的心脏跳动。有时它们跳得快、有时它们跳得慢,很少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大楼和人是不同的,它们完完全全睡着的时候心脏是不跳的。它们有的喜欢摇滚,可以听到它们的肚子里传来惊哩桄榔的声音,太吵了,震得耳膜嗡嗡的。有几个周末的晚上大楼也听悠悠晃的爵士乐,灵子趴在它们的肚子上面跟着一起晃。
她和各种各样的楼房做了整整一星期的朋友。
扣去吃饭喝水钱、车钱,净赚了648元。
从工资发到手那刻起,灵子就紧紧攥住这笔钱,生怕一星期的辛苦再长翅膀飞了。
给自己留了48元,其余统统交给了母亲。
4
时间真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楼下阿婆叫电话,“灵子,有人找。”
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下楼,接起电话,里边传来一个很好听的女声,沙沙的。
“上个星期真是对不住,你可别生气啊,我儿子很喜欢你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猜测灵子的表情,“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灵子想起了那个没有点灯的客厅。
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应了去。
心里暗暗祈祷,别再碰到上次那个粗鲁男人。
看样子,他应该是女主人的朋友,关系还挺熟。
不过奇奇好象一点都不喜欢他……
这次女主人随意扎了两只长辫子,穿一件宽宽大大的蓝黑小格子衬衫,黑色的布裤子。
“这是今天的工资,我今天会很晚回来,所以先付给你。你上完课就回去好了,把门锁上就行。”一边踢踢踏踏走到另一个房间门口,“奇奇,妈妈今天晚上晚点回来,你自己先睡觉。”
灵子先检查了奇奇的作业,没什么问题,这几次他都拿了五角星。就取过一旁《趣味数学》参考书,正说着,女主人推开门进来。她已经换了一件衣服,仍是被撑得绷绷的,长发乖乖的伏在她背上。她就这样坐在床上开始化妆。
灵子正好念完题,便趁势放下书本,说“奇奇,你做做看。”一边伸过头去假装看奇奇做题,一边忍不住偷偷瞟那女主人。
灵子自己是不会化妆的。因为母亲从来都不化妆。
进了大学才知道,靠了化妆品,女孩子原来可以这么美丽。
不过商店里的化妆品都太贵了,小小一盒粉,要卖到7、80块钱。光搽粉,根本不够。
所以灵子素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