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化妆的手势很纯熟,化得也挺快,因为她只突出重点。仔细看,她算是长得很普通的,但是也没有一样五官是长得不好的。那双眼睛尤其漂亮,她就只涂涂抹抹她的眼睛。先在眼睑上抹一层肉色的眼影粉,再画一层深紫色的眼影,夹一夹,涂上睫毛膏。这样的她可以算得上漂亮。漂亮的她拿起一个小瓶,侧过身子看一看灵子,“你知道这香水叫什么名字吗?”
灵子抬起头,接过小瓶子。黄色的香水装在一个小圆球里,圆球上面一圈奶黄色,底下一个基座,活象一个地球仪。奶黄色的基座上一行金字“BEBOP”,反过来是一行法文,灵子摇摇头。
“他们都不错,小费不算,还送我小玩意。”她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香水瓶。黄色的香水晃了晃,晃出一阵花香。
“我在上课,你别来影响我读书了。”奇奇“啪”一声关上铅笔盒。
“好好好,妈这就走。”说着,弯下腰在奇奇胖嘟嘟的小脸蛋上“吧”的亲了一下,就袅袅亭亭的出门去了。这边厢,灵子看见奇奇一个劲的拿袖子管擦,不知说什么好。
唉,算了,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爱憎分明,灵子记得自己小时侯尤其恨恶别人摸她的头,把好好卷发揉得乱草一团。再说了,这是人家的私事。想到这里,释然了许多。
每天照常六点起床,捧着书本一路走一路背,走到早锻炼敲章的地方,差不多一课单词已经烂熟于胸。
灵子念的是日文,最喜欢背单词。樱花散如飞雪,叫“花吹雪”、新娘肯定要捧花,所以叫“花嫁”、梦中叫“梦路”……
语言是有意境的,尤其是外语,半生不熟的时候,只用几个单词、短句来表达自己,别有一番韵味。
七点去食堂买一个包子,接着去教学楼后的小树林里背课文,背得厌了就靠在树干上吃包子,听听鸟叫,放眼绿色,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课余打零工,站在马路上发免费美容单子,“小姐,想不想做一次免费美容?免费为您洁肤、去死皮、养白按摩”,就有人停下了驻足细看,再耐了性子柔声说,“小姐,您五官这么好,就是皮肤有点暗淡,做做免费养白按摩,很合算的”,碰到长得实在不怎么样的,“小姐,您平时去死皮吗?死皮不去掉,您涂什么上去皮肤都不能吸收,护肤品都浪费了”,就有很多人愿意跟了灵子上楼做美容。
每带上去一个,可以赚5元钱。
其实免费只是一个幌子,天底下哪有不花钱的好事?
小姐的人工费是不用花钱,可用的每件产品都是要掏钱的。既来之,则安之,都躺到了床上,妆什么的也已经被洗掉了,当然要去一去死皮了,去死皮膏呢,用一次要花20块钱,小姐就用很柔很柔的声音说,“您还不如买一支呢,反正以后总是要用的。这20块钱呢,也不用出了。”
灵子每次都不敢在那美容室多停留,生怕别人会揪住她,指责她在做虚假广告。有时也忏悔,觉得自己在“为虎作伥”,帮人诈骗,而且那些被骗的通常有了些年纪。不过想到母亲一把花白头发,又觉得自己孝行感天,老天爷断不会怪罪了,劈个雷下来。仍旧每天巧舌如簧。
5
“巧舌如簧”,最早是朋友小丁说她的。自从交接了牙膏发放后,两个人就很熟了。
都是要靠自己生活的人,他们总能在勤工俭学部碰上。
后来便串通了去骗家教做。
家教中心是学校办的,里面负责的都是同学,不过他们是按月结工资的。所以也没什么罪恶感。两个人搭档,碰到男的管事,就由灵子出马,和他东拉西扯,
“你是哪个系的?”
“听你口音,好象是……”
都是学生,对方也没什么防备,一边哗啦啦翻记录,一边和灵子聊天。
小丁就站在灵子旁边,瞟一眼两眼的,迅速记下联系方式。
碰到女的,自然是小丁全力搞定。小丁是北京人,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圆的,最擅逗乐子,灵子好几次在一旁听了哈哈笑,浑忘了两人此行目的,直气得小丁暗暗冲她挥拳头。
出来后,两个人直奔电话亭,要是顺利联系上了,就一起吃顿饭好好庆祝一下。
过了宿舍区再往前走是一座水泥桥。桥旁一溜饮食摊子。
平常是一碗牛肉拉面,庆祝的时候,两人各加一个荷包蛋,外加一份牛肉。
牛肉拉面,最最百吃不厌。
牛肉是荤菜,香菜是素菜、拉面算主食,还有黄辣辣的牛肉汤,一荤一素一汤一主食,够丰富了。
灵子不忌讳,当着小丁的面,照样捧了蓝边大海碗咕噜噜喝汤,有时抬起头跟他说话,唇边一圈黄黄油迹。
吃得再饱、睡得再好,都不用担心身材走样。
这就叫年轻。
那一年,灵子十九岁。她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爱着,就在他们的校园里,就在她的身边。
开始时,小丁陪她做很多事。送她去做家教的地方、一同站在街心做市场调查、发宣传单……骑车共行时,她翻飞长发共他翻飞衣角,小丁想到“双双”两字,越发笑得欢。
“我们这样在一起,真好!”21岁的大男生还没好好的恋爱过,他拐弯抹角。
“我要赚了钱还债,还要负担明年的学费,生活费,我不想那么早谈恋爱,我也没空谈恋爱。”她笑笑,直截了当。
小丁明明被击倒了,很轻易地,却还是笑着。
第一次他笑得勉强,笑得牵强。笑,无法再诠释一切。
笑,又有什么用?小丁的家境也不好,负担他一个孩子已经够戗。他虽然爱着她,又能给她什么?
几乎每天都要掐着时间赶地方;晚饭常常是在路上买只茶叶蛋就对付了;照着地图寻找商业区,再骑了破单车一个个地方转悠;冬天手冻得几乎握不住车把,夏天又热得衣服挤出水;有时顶风冒雨的骑着车,想着待会儿回了寝室,同学们都舒舒服服地坐着躺着,看看书、听听音乐,心里那个委屈……就算有他小丁陪着,她灵子就不热不冷了吗?还不照样得满脸堆笑察言观色?
爱情是什么?是借景。只有自己的小园子种齐了梅、竹、菊,才有功夫想着添上盆兰花。兰香盈盈的爱,尽可以在园外弥漫着。
借景,借景偷悦自己的心。这样才快乐。
“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这是歌词,作不得真。
小丁不再形影不离,不再候着灵子送上一袋热气腾腾的茶叶蛋。男孩子的青春期需要回忆却也不能太伤了自己,他转身开步走,继续寻找属于他的快乐。
灵子并不觉得可惜。
她有一堆的衣服要洗,有一堆的作业要做,来不及感慨。
周六仍去替奇奇补习数学,不知不觉,奇奇成绩突飞猛进,被老师选进了数学小组。一见到灵子就飞奔过来报告喜讯。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灵子好笑,平时那样沉默少言语,可见是真心高兴。想起自己曾将学习视为心灵唯一慰藉,如今奇奇应该也会明白同样的道理,将来即使没有人做他的家庭教师,他也一定会自勤自勉,自己也算是对得起这份工资了。
渐渐的,树叶愈发绿了起来,开始有了蝉鸣,暑假不知不觉的来了。
好容易还清了第1学年的债,这样奔波,成绩居然都是良好。刚刚松一口气,正躺在床上看小说,母亲进来,
“灵子,下学年的学费……”沉吟半响,“有着落了吗?”
灵子这才明白,打工这双鞋,穿上了就脱不下来,非得苦干到底。无奈这悠长的假期,学生也需要松一口气,统统放假,她这家庭教师自然失了业。她苦笑笑,出门买五毛一份的《人才市场报》。
打开看正版,全是些大企业大公司,招些专业人才,看的是文凭学历,讲的是工作经验,灵子自问没有这金刚钻,只好一心看中缝。依旧是些促销、礼仪、市场调查的工作,赤日炎炎似火烧,灵子忽然厌倦。
“本俱乐部诚聘形象气质佳、声音甜美之年轻女性,懂日语者优先。月薪上千,欢迎各大、中专学生来此兼职。”灵子看一遍,再看一遍。
电话拨过去,对方一把甜美嗓音,沙沙的,说不出的磁性。
“小姐,我们欢迎您来参加面试,时间是……”灵子赶忙记下。
6
月薪上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必担心两千多块的学杂费,也许还能多攒一点钱留着开学用,就不用那么辛苦恣睢、整日为生计奔波了,说不定,还有空参加一个社团玩玩呢。灵子早就想进本系的话剧社了,无奈常常打工,哪有这空闲时间一同排练呢?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
在大饭店做一个服务员,月工资才7、800块;做临时翻译,一天的工资是50~80块。
所以不会很正当。
灵子并不害怕。既然写明了需要大、中专生,应该不会是违法的勾当。
一切就看自己了。
按着地址,很容易找到了俱乐部。
俱乐部在安静的西南角,两层楼,门外挂着大大的霓虹灯牌。地面是大理石,楼梯是铁栏杆雕了花,转角处还有一大瓶怒放的鲜花。
“有人吗?”灵子扬起头。
一个男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站在二楼楼梯上,上上下下打量灵子,微微皱一皱眉。灵子有些慌,也侧了头看门边镜子,镜中一张红扑扑未经脂粉琢磨的脸,额上粘几绺天然卷发,一只辫子梳成高高的马尾,斜斜从肩披下。格子衬衫,卡其裤,白跑鞋,一只手还插在裤袋里。
男人转身“噔噔噔”上楼。灵子跟着他走。
心里忐忑,自己长得应该不算丑吧,会不会不录用自己?
二楼比一楼阴暗许多,迎面是一长溜吧台。地上铺了暗花的地毯,吸去许多鼎沸人声。
男人随手从吧台上拿过一张表格,着灵子填写。
“填完后交给我,就到旁边的房间去坐一会儿,等会儿要集体开个会,宣布一些事情。”灵子点点头。
依旧是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家庭住址、联系电话。假做真时真亦假。看上去都是真的,其实都可以做假,所以,谁会在乎真假?
灵子并没有费心捏造。只趴在吧台上刷刷刷填好,推给一旁站着看的男人。
男人随手把它放到一叠填好的表格上。
歪一歪头,示意灵子去休息室等。
那是一间小小包厢,没有窗,灯光晕晕的。
要是关上门,不开灯,一定是一片漆黑。
一只硕大电视机里正放着王菲的MTV,妖艳的眼线长长的,一滴泪珠晶莹。
酒红色的两排沙发上已经坐了好几个年轻女孩子,正抢着唱卡拉OK。见灵子进来,纷纷转了头看。个个穿得花枝招展,最不济的也是一件无袖紧身T恤,更显得臂膀浑圆腰肢纤柔。每张脸都是那样的轮廓分明,鲜艳夺目,灵子突然自惭形秽。自己的白衬衫、卡其裤,被这暧昧灯光一打,模糊了轮廓,竟有些看不清了。
都是同龄人,年龄又差不多,不一会儿就混熟了。几个女孩子里,谢菲、王琴和灵子都是大学生;有两个是表姐妹关系,高瘦的那个不太漂亮,轮廓很生硬;另一个娇小玲珑的,眼睛大大、笑脸甜甜,她们都是从苏北来,想在上海先扎下根;还有几个坐在对面沙发上,比她们都显着大,据说是已经是“老小姐”了,很有经验的。
“老小姐”们指尖都绕着缭绕的青烟,并不怎么搭理她们。
灵子和大学生聊天。
不是有什么学历歧视,那两个苏北女孩子,无论问她们什么,都讷讷的,只一个劲笑。
谢菲很活泼,齐耳的短发,俏丽的往外翻着。她和灵子一样,都是开学升两年级。
“你男朋友管不管你?”见面没几分钟,她就很亲热地拉着灵子的手。
“我还没男朋友呢。”女孩的手热热的,滑滑的,灵子有些不太习惯。她还不太习惯和另外一个人之间没有距离。
“我男朋友,”顿一顿,“很凶的,他在法院里做。要是知道我在这里打工,肯定要和我分手。”
王琴是个大连女孩子,大学考到了上海。她剃了短短的板寸,小小的瓜子脸,小小精致的五官。“你男朋友长得帅吗?”
“还可以吧,蛮帅的。”
正说着,门推开了。刚才的男人进来,“现在由LUNA小姐来告诉大家一些工作要点,大家有什么问题,也可以提出来问。”
一阵花香。一个修长的身影依在了门上。
灵子只觉脑袋“轰”的一声,碎成千千万万个声音,“怎么会是她?”
和奇奇的妈妈见面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灵子知道自己断不会认错了人。
百转千回,竟无应对良方,只得深深低下头。
7
“是灵子吧,刚才看了你填的表格,我还以为看错了呢。你家教不做了吗?”
灵子定一定神,抬起头,才发现小包厢里空荡荡,不知不觉间人都走光了,只余她们两人。
“做啊,可是要等开学以后才会有家长愿意请。”
“那你怎么会想到这里来应聘?”
“工资高。我需要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3千多块吧。这两个月要是都在这儿做,下个学期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应该叫她LUNA吧。她现在不是奇奇的妈,她灵子也不再是那个循循善诱的年轻家庭教师。身份不同,自然称呼不同。
一个人做事,总有她的理由,LUNA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点上一支细长的香烟。
烟圈圆圆地飘起来,象一朵云。
“我小时候喜欢吹泡泡,长大了倒吐起了烟圈,没想到啊。
这工作虽然说不上什么危险,可都靠自己拿捏着,一步踏错,步步错,你可要想好了,有没有这份自控能力。否则,你书真是白读了。”
自己是来赚钱,光明正大的,索性开诚布公好了。灵子终于抬起了头。
“工资怎样计算?”
“坐台小姐,一个客人小费最低200,多了你也不必声张,免得人家眼红。少了私下告诉我,我会帮着摆平。我们这里是日式酒吧,客人基本上都是常客,都是有头有脸的,最起码也是一个部长,都知道规矩。
每做一个客人要上交20元给带你们的妈妈桑。
点歌小姐,就是帮他们选选歌,还需要负责倒酒,日语口语要流利。一个包厢收费100,不能转台。一次同样上交20元。
还有,我们这里需要穿制服。制服要自己买,学生服装150,就是白衬衫,藏蓝海军领,打领结,藏蓝短裙,膝盖以上的。长裙300,酒红色、丝绒的、露肩。可以自由选择。”
原来都是明码标价的市场行为,出卖多少就换回多少,只看如何选择如何平衡了。
“坐台小姐,需要做些什么?”灵子声音出奇的冷静。
“说说笑笑哄人高兴,客人高兴了,钱袋的口也就松了。还有啊,别人怎么亲你摸你都是他应得的,你既然拿人家钱财,总得提供服务,这些,都是份内的事。没什么好怨的。
另外,我们俱乐部是上档次的,不会公开提供性服务,要交易,可以谈好了价钱在外面解决。这些,我们不管,也管不着。”
自己只是为了解决几千块钱的学费,并不准备以此做营生,点歌小姐赚得少,同样的,出卖得也少。
“那好,我做点歌小姐。”
灵子决心已下,相信自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那你明天晚上6点到俱乐部参加培训,化化妆什么的,8点在二楼集合站位,等客人光临。一般凌晨2点下班。不过客人不走,你也不能走。”
LUNA交代得清清楚楚。
“你这么晚回去,你父母不说你吗?”
一语点醒,灵子犹豫了。
“不如搬去与我一起吧,奇奇暑假在他外婆家过,我一个人住。”
不是不仗义的。
灵子只觉鼻子一酸,半响说不出话来。
从此改口称奇奇妈做LUNA姐。
家在棚户区,棚户区的特点就是人多嘴杂。早先母亲起早摸黑踏缝纫机的时候,邻居就开始风言风语,说什么灵子家要成为“万元户”了。现在又是夏天,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电扇的,摇蒲扇的大多打了赤膊在外面搭铺睡,倘若夜夜晚归,肯定闲话满天飞。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母亲呢?母亲一向要强,自从女儿考进了名牌大学,自觉脸上增光不少,走路腰板也直了,买个菜、做个饭的,也喜欢喊上张家姆妈、李家阿婶,一同出出进进。灵子不能连母亲的这点乐趣也给剥夺了去。那太残酷了。
她用力点一点头。
回家只跟母亲闲闲提起,说还是住回学校好了,那儿容易找家教什么的活干干。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也没多说什么。晚上饭桌上多了番茄冬瓜鸡汤,灵子一口气喝了三碗。当晚就收拾了几件替换衣服,住进了LUNA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