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侯“四人帮”刚刚被打倒,母亲参加的帮派得了势。78年开始整党,父亲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当时他在另一个帮派里已经做到挺大了,是教育系统革委会副主任。擒贼先擒王,这道理谁都懂。他从此偃旗息鼓,躲到一所郊区小学里教体育。
在家里的地位,自是一落千丈。
每天下了班就回家洗衣做饭,只求息事宁人,闲下来练练书法。跟妻子已经生分很久了,对儿子也没什么话说。
家里非常非常的静。偶尔有母亲的大嗓门在房间里回响,都听得见回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
学校里进驻了工作组,三天两头的到家里调查情况。
常德上课也不安生,不时的被叫出课室,大人们个个都很严肃,脸上的表情十分凝重,说出来的话似懂非懂的,常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老师们也会对着常德指指点点。
后来又是舅舅知道了,接了常德走。
8
灵子简直不敢相信,天下居然有这么好的亲戚,又不是亲舅舅!
初中毕业那一年暑假,灵子成绩很不错,考进了市重点高中,母亲想奖励奖励她,带了她去大伯伯家住。
大伯伯单身住在新村的四楼,是公房,和灵子她们棚户区的家简直是天壤之别。一室一厅的房间里有双门电冰箱、有空调、有彩色电视机、有电话、还有能泡澡的浴缸、淋浴器……这些对当时的灵子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享受啊!
去的第一天路上,母亲就切切叮咛,说是房间里的东西千万不能乱动,否则大伯伯会生气,就会把她们母女俩都撵出来了。
“你大伯伯烧菜很好吃的,红烧大排骨、黑木耳炖鸡是他绝活,今天晚上叫他做给你吃。”
灵子忍不住咽下一口口水。天天吃凉拌黄瓜、清炒鸡毛菜,谁都会吃腻。
“都说今年夏天会很热的,妈妈可不想再搭个铺在外头睡了,你又一天比一天大,妈妈不放心啊。”
“妈妈,你放心好了,我会听话的,我也不想成天扑蚊子,到了晚上只能在外面乘风凉,连书都不能看。”
“那就好,大伯伯小时侯很疼你的。你记不记得?那时你很皮,每次犯了错误要挨打的时候,就嘟嘟囔囔说大伯伯怎么还不来?”
是的,每次大伯伯来,父亲就坐在角落里,坐得远远的,满脸的不高兴。灵子刚想抓一粒陈皮梅糖走过去,母亲就喊,“灵子,快过来,来呀,喊大伯伯。”灵子就攥着糖再走回来,说“大伯伯好。”大伯伯就弯下腰一把抱起灵子,说“灵子真乖,真有礼貌。”灵子就咯咯笑。大伯伯在的时候母亲总是很高兴,灵子也很高兴。
“那后来大伯伯怎么不来了?”
“你现在还小,说了你也不懂,你只要念好书妈妈就高兴了,啊?对了,高一开学要学化学的,你趁暑假,先把元素表背出来吧。”
“好的。预习,我早就养成习惯了。”
晚风吹在身上竟有一丝清凉呢,两个人加快了脚步。
说着说着就到了。母亲先放下两个人的行李,说是行李,也就几件换洗衣服。揿了两下门铃,隔了铁条防盗门,也听不清楚屋里是否有动静。灵子就说,“再揿再揿。”伸了手正要揿,被母亲一巴掌打下。
“刚刚跟你说过,要懂礼貌,揿两次够了,揿多了,大伯伯会烦的。”
灵子悻悻。
等了一会儿,母亲也有些狐疑了,自言自语,“就算要换衣服也不用那么长时间吧。”
“不会是出去了吧。”灵子有点幸灾乐祸,谁叫妈妈那么小心翼翼的。
“不会吧,昨天我打电话时跟他说过的,今天晚上六点来。他五点下班嘛,应该到家了。”
又等了刻把钟,终于不耐烦,再揿了两次门铃。
这次总算听见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里面传出来。
灵子故意瞟一眼母亲,心里暗笑,要是刚才多揿几次,也不用巴巴的在门口等那么久了。
大伯伯睡眼惺忪的开了门,揉一揉腰,“呀,刚才困在躺椅上,竟然就困着了。”
母亲满脸都是笑,推一推灵子,“你看,这孩子都这么大了。”
门厅的灯光很暗,灵子只看见伯伯的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想起妈妈的嘱咐,赶忙弯一弯腰,“大伯伯好。”
“哎呀,别都挤在门口了,进来吧。”说着转身往里走。
晚饭是大伯伯下的厨房,不一会儿,端出咪咪小几个碟子,排在饭桌上。看仔细了,一小碟肉松、一小碟皮蛋、一小碟苔条花生米、一小碟乳腐上倒些白糖。
灵子大失所望。原以为会吃到红烧大排骨、黑木耳炖鸡的,没想到竟是些下粥的小菜。
“夏天么,就是要吃点清淡的。我这两天也懒。就煮点绿豆粥吃。来来来,灵子多吃点,放到明天也不好吃了。”
肉松一筷子一夹,碟里就剩点碎屑屑了。灵子不好意思,只好放下筷子。
乳腐倒是下饭,忽噜噜的,两碗就下去了。
吃完饭,灵子赶忙抢着收拾碗筷,碗筷一点都不油腻,非常好洗。
夏天的水很阴凉,灵子洗得高兴。
正水花四溅着,大伯伯几步抢出来,“哎呀,灵子你肯定一门心思读书了,家务活是不是一点都不做的啊?”
母亲闻声也跟出来,“怎么了?怎么了?灵子在家里一直帮我做家务的呀。”
“那怎么水龙头一开开这么大?”说着拧得水细细流成一股。
灵子在自家门外的水池子边大手大脚惯了,一时只觉缩手缩脚的,很不习惯。
快快洗完放在一边,擦干了手,准备进屋看电视。
刚坐下,大伯伯在厨房里喊,“灵子,你过来,我们灵子啊,做事有尾巴的。”说着,指了水斗边铺白瓷砖的台面,“你看看,都是水,要擦干的。还有,碗洗完了要放在网眼篮里沥干水,睡觉前用抹布擦干了放到碗橱里。”
做做都是错,不做又不行。
灵子小孩子,脸上就阴了下来,原先兴高采烈的劲儿一扫而空。
回到大房间,往沙发上一坐,闷着头,也不说话。
电视还是挺好看的,不一会儿,时针就指向了8点半。
“灵子,别看电视了,快去洗澡,大伯伯明天还要上班的,要早些睡。”
妈妈拉灵子起来。“今天让你用淋浴器洗。”
“我烧了水了,淋浴器她又不会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的,坏了怎么办?”
“她不会用,你教她嘛,她脑子很好的,你说一遍她就记住了。”
“今天就算了,改天吧。”
妈妈还想说什么,灵子一把拉住,“用热水洗,挺好的,还能泡一会儿呢。”
说完,转身去卫生间,塞上塞子,拎来热水哗哗倒下。
“要先放冷水再放热水的,否则这大理石浴缸会有裂纹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那么看不惯,叫她们来干什么?!
关上门,插上门闩,灵子哗哗哗放冷水,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那么顺从。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知道女儿为她感到不值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几年前,也是一个暑假,灵子小学考初中。收到市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天,母亲十分高兴,拉着灵子跑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间,打电话给大伯伯报喜。灵子这才想起,伯伯有一阵没来了,好象从父母离婚后就再没来看过灵子。挂上电话,母亲兴匆匆带灵子去布店买衣料,说是伯伯邀请灵子到他家去玩,还说伯伯也离婚了。
那一天,母亲很忙,忙着用划粉打出样子再裁剪成一片片。灵子记得那一晚缝纫机一直在“嗡嗡嗡嗡”。第二天早上,灵子醒来,只见床头一条裙子,粉紫的缎面上镶着白色荷叶边。一转,就舞成一个大圆。母亲见了连声说好,忙不迭吃过早饭,带了灵子去路口的街心花园等。
伯伯来了,站在一边和母亲说了会儿话。母亲就拉起灵子的手,说灵子乖,今天伯伯有事,不去了。灵子就张了眼看,母亲脸上的表情很柔和,看不出一点点失望。
伯伯转身走了,灵子就想哭了。伯伯肯定没有看到母亲眼睛里的血丝,他不会知道的,她昨晚可是一夜没睡呢。伯伯也不会看到灵子身上的这条裙子,多漂亮的裙子啊,是母亲一针一线赶出来的。母亲昨天是那样高兴,兴高采烈的;她多在乎这次带灵子去玩啊。灵子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掉。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心痛。
心痛母亲。
母亲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次,灵子是为她而哭的。
那条美丽的裙子,灵子再也没有穿过,它已经永远的压在了灵子心上。那么沉,怎么穿了圆舞呢?
母亲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她会不会也觉得受到了委屈呢?
也许她不会吧,否则,她干吗带自己来住呢?
灵子想不通。
想不通也没办法,妈妈已经把床都整理好了,看来是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了。
好在刚才被热水一泡,再加上痛痛快快的哭过一场,灵子心里已经舒服很多。
母亲似乎看出她哭过,过来坐在床头边。
“你也别嫌他话多,他呀,就是这个脾气,改不掉了。”
“他也是苦孩子长大的,父亲死得早,从小就顶了父亲的位子做人家油漆行的学徒,后来老板看他做事踏踏实实的,就让他学着做帐,一做就做了几十年呢,一天到晚拨拉算盘的人,一是一、二是二,脑子很刻板的。”
母亲伸手摸灵子头发,灵子侧一侧脸,头冲里。
“你平时就有些马大哈性格,他可能看不惯。他对他女儿也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睡觉了,睡觉了,还唧唧咕咕的说什么呢?我们家九点半要关灯的。”
“睡了睡了,这就睡了。”母亲侧身躺下。
想扳过灵子,灵子犟一犟,仍旧侧着身子脸冲墙。
母亲扳了两下,终于叹口气。
灵子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
9
跟常德说的时候,灵子还是有些伤感。
常德听了默不作声,他倒是没想到,这小小女孩子,心灵竟敏感若斯,看来吃的苦一定不会少。
心里头自然多了几许怜惜。
“不过我的好时光也没有多少,后来父亲的政治问题搞清楚了,我就又被接回去了。还好他没被开除党籍。”
否则在家里更是抬不起头。
丈母娘看不起他,妻子又是撕破脸皮斗过的。孩子还小,还能管管,这个家,他是心灰意冷,直想撒手不管了。
可是不行。
也曾碾转了试探过妻子。
“两个人都是党员,党员怎么可以离婚呢?这不是生活作风有问题吗?你可别拖我下水!”
只得把满腔的希望放在儿子的身上。
最希望儿子以后能穿一身军装,或者穿警服也可以,雄赳赳气昂昂,看谁还敢欺侮。
可惜,别人的路终究是踩在别人的脚下。看看,可以,改变,却是没份的,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儿子。
常德后来还是受了做校长的母亲影响,一路读到高中,再大学毕业。
“大学四年我过得最自由,周六周日、寒暑假,我都不想回去。回去有什么好?家里住的地方又小,总是打地铺。父母又不大说话。”
常德和母亲的感情并不亲密。
母亲一心向上,要向党组织靠拢,要过艰苦朴素的生活,哪里顾得上常德需要?小时侯常德最不愿意参加春游,别的小朋友有话梅、奶油蛋糕、红宝橘子汁,还有几块零用钱。自己只有一小截红肠外加一盒枕头蛋糕。划船时钱都是老师出的,既不好意思坐又不好意思不坐。
“天哪,你还有红肠吃?还有枕头蛋糕!你知道我以前春游秋游带什么?一瓶凉白开,一袋斜桥榨菜,两只高级馒头。
你知道什么是高级馒头吗?就是一个大半圆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的时候那层皮还蛮好吃,冷了你试试?要多干有多干。”
小孩子都要面子的,那时春游总是去植物园,秋游就是动物园,去了好几年了都没去厌,不过一想到中午在大草坪上聚餐灵子就恐惧,实在掏不出东西来。后来就让妈妈写一张病假条,托其他同学带到学校里。
不能去的时候心里又特别渴望。看着墙上的钟,现在是在操场上集合,现在应该乘上大公共汽车了,现在到了公园门口,老师会宣布纪律……一直等到下午5点,看到有同学回来了,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会很难过的叹口气。
每年都是这样。
“所以啊,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出去玩,身上从来都没有零花钱。看到划船的地方就远远绕开,还说自己是怕水。”
常德无话可说。没想到两个人聊着聊着竟成了忆苦大会。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往事,都有彼时认为的苦与甜。自己还是第一次回忆过去,以为不记得的事,其实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因为自己吃过的苦,并不想让心爱的人再次经历,常德从来不将自己心事告诉文。他只心里发誓,如果可以携手走上红地毯,这一生,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再放弃她。他会陪着她,支持她,两个人一起,送走黑夜,迎接黎明。
去她家前的那一晚,他辗转反侧,想起家里两个女人。外婆、母亲的婚姻都不能说是幸福,甚至,连平凡都算不上。
自己有学历,有能力,有稳定的工作环境,他有信心,相信可以给自己的小爱人一个温暖的家。
要怎样说服她的父母呢?
10
常德那天的突然拜访,并没有事先通知,甚至,他瞒着自己的女朋友。
夏天,又是晚饭前,一天即将结束,人都开始懒懒散散。
常德拎着礼品按响门铃的时候,青的母亲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烧咸菜毛豆子,闻声一边咕哝着“谁啊?”,顺手就开了门。一见常德衬衫西裤笔挺,心里明白了几分,喊了声“老头子”,转身就进了门。
常德把门微微推到半开,也不进去,只微笑着。
门厅里,正对着打着赤膊穿条家常短裤翻看报纸的老局长,刚想站起握手,意识到自己衣冠不整,又一屁股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