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汉魏六朝诗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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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孔雀东南飞

【原文】

无名氏

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而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娶!”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府吏默无声,再拜还人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谢阿母,母听去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币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

“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衔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叮咛,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丞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约,后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

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缕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采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更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君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人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鉴赏】

《孔雀东南飞》又名《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原载于《玉台新咏》。由诗前小序可以知道写的是一出爱情悲剧。故事发生在汉末建安年间,庐江府小吏焦仲卿之妻刘兰芝因不能受焦母虐待,被迫遣回娘家。她与仲卿的感情异常深厚,并且互立誓言,双方不再婚嫁,等待日后破镜重圆。谁知兰芝兄长利欲熏心,强迫她再嫁,以攀高枝。兰芝不愿顺从,投水自尽,焦仲卿闻讯也随之自缢而死。

该诗是一首长篇叙事诗,兰芝、仲卿、焦母、刘母、刘兄等五个主要人物形象在诗中被塑造出来,用这五个人的矛盾冲突推动情节并展现主题。

诗中最突出的形象便是刘兰芝。她美丽、能干、聪明、坚强,然而性格中最突出地方,应是她的刚强。她虽然“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毫无过错,但当她被遗弃时,却只好逆来顺受。但当辞别婆婆时说出,“昔作女儿时”的一段话表明她并不是不敢作斗争,而是不屑作无用的分辨,更不会作任何哀求。在被遗弃之日的晨光中,她不是泪流满面,而是起来“严妆”。她能预料到被弃的事已经不可挽回,也了解到了丈夫的处境,他挺起胸膛,担负起最沉重的担子,不畏人言,回到了娘家。当受到哥哥的责难时,她也不与之分辩,而说“理实如兄言”,显现出其已萌死意。

诗中另一个正面人物是焦仲卿。仲卿的性格不如兰芝那么坚强,他不敢反抗自己的母亲,只能忍辱负重。但他和刘兰芝一样,始终忠于爱情。开始焦母遣回兰芝时,他就表示不再婚嫁,与兰芝暂别又郑重声明誓不相负,最后终于不顾焦母劝告,自缢于庭树,显而易见他对爱情也是忠贞不渝。

焦母是诗中的反面人物。她是一个极端蛮横暴力的家长,对于兰芝的美德、仲卿夫妇的爱情,她毫无认同,一意孤行。为了达到自己的意愿,对亲生儿子竟玩弄了卑劣手段,一方面是威胁——“槌床便大怒”,一方面是利诱——“东家有贤女”。充分暴露其的丑陋面目,连平常的母子天伦之爱都没有存在的余地。

诗中另一个反面人物形象是刘兄。诗篇着墨不多,但也写得很深刻。通过她强迫兰芝改嫁的一段话,我们就可以见到他利益熏心的丑恶灵魂,趋炎附势的市侩嘴脸。

全诗正是通过对这些人物形象的描写来展开矛盾冲突,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讴歌了兰芝、仲卿夫妇忠于爱情的崇高而勇敢的精神。

该诗在艺术上也有很大的成就。首先它塑造了若干鲜明的人物形象,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描绘人物时,笔法生动,避免用作者的口吻来发议论、抒情感,而是让人物用自己的语言和行动来展现个性,推动剧情,这样更具戏剧性,形象更生动,更富感染力。其次诗歌语言通俗、朴素、生动、精炼,诗中运用了很多口语使人物对话切合自身份和特征,还善于用很少的笔墨刻画人物的性格和生动的形象。其次诗歌描写繁简相间,各得其宜。有些场面铺陈描述,不厌其烦,对表现人物起了很大作用。最后,诗篇末尾以浪漫主义手法,通过连理枝、比翼鸟的形象表现了广大人民群众对争取爱情婚姻自由的理想,尽管有重重压迫,也不能阻止忠贞不渝的爱情取得最后的胜利,给诗歌增添了一丝瑰丽的神话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