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最后一头战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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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野猪王(3)

我明白了,黑旋风拉风箱似的喘大气也好,嘴角蟹似的泛吐白沫也好,精疲力竭趴倒在地也好,都是装出来的,目的是要迷惑老云豹,请君入瓮,请豹入坑。这家伙,怪不得一百多号民兵十多条猎狗围剿了两个月也没能把它怎么样。它太狡猾了,简直就是猪精猪妖猪魔猪仙猪神猪圣猪鬼!

我们费了好大劲挖了这么个陷阱,不但未能将它捉拿归案,反而被它利用,铲除了老云豹这个天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猪们欢呼雀跃,拥到黑旋风身边,花母猪用自己的脖颈温柔地厮磨它的脊背,另两只母猪替它舔疗被豹爪抓破的伤口。在猪群的簇拥下,黑旋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朝野苜蓿地走去。

“黑旋风!”我绝望地叫了一声。它停了下来,侧转身,眨动着狡黠的眼睛,朝我“嗷嗷”叫了两声,便率领猪群浩浩荡荡扬长而去。

我晓得,它是在对我说:别劳心费神想来害我了,这没用,我是不会轻易上你们人类的当的!

我一筹莫展,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和它的猪群消失在密不透风的野苜蓿地。

一回到曼蚌寨,独眼龙就把我关进寨尾那间废弃的烤烟房。

十天期限到了,县上怪罪下来,乡里便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我不听劝告,私养野猪,煽动闹事,破坏生产。我有口难辩,只好当替罪羊。那年月,法律不健全,专政组一句话,就可随意把人关押起来。

烤烟房坐落在河沟边,四周没有人家。面积很小,仅有十平米,四面是厚厚的土坯墙,墙很高,约有四五米,没有窗,只有一道结实的木门。门被反锁着,我插翅难逃。房内空空如也,靠墙角铺着一层稻草,算是我的床铺,另一个墙角支着一只恶臭熏天的便桶。没有灯,白天黑夜一片漆黑。寨子里的仓库保管员,一位耳聋眼花的胖老头,负责看管我,一天给我送两顿质量极差的饭菜。名曰“隔离审查”,让我闭门思过,其实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了。

有一天,又传来坏消息,黑旋风大白天领着猪群跑到曼蚌寨来捣乱,把一个装玉米的粮仓拱破,偷食了两大袋玉米,还把企图阻止它们偷盗的三条猎狗推进粪坑。正在田坝干活的村民们赶回寨子时,猪群早已逃之夭夭,只留下满地臭烘烘的猪粪。

独眼龙气得七窍生烟,跑到烤烟房来朝我咆哮了一通:“你这是知错不改,罪上加罪,你等着,非判你个三五年不可!”

我像掉进了冰窟窿,从头凉到脚。我这辈子算是毁在一头野猪身上了。我怨天尤人,那位山里来的哈尼汉子,什么礼物不好送,干吗非要送我一只野猪崽子呢?这不是在害我嘛!我后悔没有听猎手和村民的劝告,及早将该死的黑旋风处理掉,害得我变成了阶下囚。唉,现在后悔也晚了,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后悔药可吃的啊。

这天晚上,闪电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半夜,我突然被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惊醒。开始我以为是风吹茅草雨打芭蕉的声音,再听听,不对,在“呼呼”风声和“轰轰”雷声间,确实有“咔嚓咔嚓”奇怪的声响,离我很近,似乎就在烤烟房外。

我把头贴在墙上侧耳细听,声音源来自后墙的角落,像有什么东西在挖掘土坯墙。难道有人在用挖墙角的办法,帮我越狱,救我出苦海?不不,我是个外乡人,在当地无亲无故,谁也不会为我去冒杀头坐牢的危险的。也许是狗獾在挖穴躲雨,或者是穿山甲在掘洞觅食吧,我想。

“咔嚓咔嚓”声越来越响,一尺厚的土坯墙快被挖穿了。

所谓土坯墙,就是将黄泥和稻草拌在一起,做成长方形的土砖,再用这些土砖垒建成的简易土墙,一旦被雨淋湿或遭水浸泡,便会酥松变软,较易挖掘。

终于,墙角稀里哗啦掉下许多碎土来,厚厚的土坯墙被尖利的东西戳穿了,几缕雨丝一股冷风从墙洞钻进来,喷到我脸上,湿润凉爽,很舒服。随着冷风,还刮进猪身上特有的腥臊味,并传来“吭哧吭哧”粗重的喘息声。我愣住了,做梦也没想到,原来是黑旋风在挖墙!

黑夜中,隐约可见一对白色獠牙在晃动。又过了十来分钟,那墙洞越挖越大,猪头艰难地伸了进来。随着“轰隆”雷响,它“嗷”地发一声威,土块迸飞,整个身体拱进了烤烟房来。

雨仍下得很大,不时有滚雷震响,对劫狱者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再大的声响也被风声雨声和雷声遮盖了。好一头聪明绝顶的野猪啊,我在心里赞叹。

借闪电渗透进来的光亮,我看见,黑旋风身上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满脸尘土,蓬头垢面,猪嘴里塞满了黄泥巴,身上也敷了厚厚一层土屑,活像一只泥猪。闪电转瞬即逝,牢房又暗得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我听到“噗噗”吐东西的声音,猜得出来,它是在吐掉嘴里的泥巴。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一股热量在靠过来。哦,它向我走过来了。我站了起来,果然,它来到我面前,轻轻用脖颈磨蹭我的腿,哼哼唧唧,好像见到我挺高兴似的。

我不清楚它是如何知道我被囚禁在这间烤烟房的,可能它先到我住的草房去找过我,见我不在,便嗅着气味寻找到这儿来了。

我有点感动,虽然它给我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它冒险前来营救,可见它对我还是有感情的,算我没白养它。我用手抚弄它肉感很强的耳朵,以示嘉奖。

它绕到我背后,用嘴吻抵住我的腰,朝墙洞推搡。我晓得,它是要我抓紧时间赶快逃跑。

谁愿意坐牢?谁不想获得自由?我赶紧趴在墙角,往洞外爬。墙洞虽不太宽敞,但野猪能拱进来,我当然也能钻出去。我的脑袋和肩膀很顺利地挤到墙外,豆大的雨滴落在我的头上,冰凉的风灌进我的脖子。

我浑身哆嗦,突然清醒过来。我逃出牢房,该上哪儿去?我是一个被专政组羁押的囚犯,一旦钻出墙去,无疑就是越狱潜逃,罪加一等。一个通缉犯,唯一的生路就是逃进杳无人迹的老林子去。黑旋风逃进森林可以当野猪,我难道也要逃进森林当野人吗?

我没有丛林生活的经验,身体文弱,也缺乏孤身一人在大林莽里游荡的胆量。用不着别人费心来抓我,几天以后,我要么变成一具饿殍,要么成为豺狼虎豹充饥的食物,被险恶的热带雨林吞噬掉。逃出去是死路一条,倒还不如继续待在牢房里,就算被判个三五年,毕竟还有被释放的希望啊。我气馁地将脑袋和肩膀又缩了回来。

哼哼,黑旋风焦急地催促着,不断用嘴吻抵我的腰。我使劲推开臭烘烘的猪嘴。我是人,决不能和野猪同流合污。

“哼,哼哼。”它不再催促,而是用一种奇怪的音调,朝我连打了几个响鼻。刚巧亮起一道闪电,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丑陋的獠牙向上翻卷,脸皱得像只老南瓜,一副诧异的神态,好像很不理解为什么我不抓紧机会逃跑,而宁肯待在失去自由的牢房里?

“,吭哧;,吭哧。”它又发出几声埋怨的吼叫,面朝着我,一步步向墙洞退去。在忽明忽暗的闪电中,猪脸鄙夷,猪眼蔑视,猪鼻讥诮,猪嘴讽刺,猪耳嘲弄,整个五官异常生动,似乎在对我说:你真是个胆小鬼,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打开了牢门,你却不敢投奔自由,既然你喜欢坐牢,我也帮不了你了,拜拜!

热血一下子涌上脑门,我勃然大怒。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讥笑我!你是猪,充其量是一头无人管束的臭野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是人,再倒霉的人也比幸运猪伟大一百倍!猪笑人,那是大逆不道;猪看不起人,那是犯上作乱。我手中没有杀猪刀,要有的话,真想一刀捅了它——宰猪不算犯法,当然,它必须保证不反抗。

我窝着一团火,照准它狠狠踹了一脚,以发泄我心中的怨恨。我踢在猪屁股上,它太强壮了,岿然不动,倒是我自己被反弹出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怒骂道:

“你这头忘恩负义的臭猪,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那一次要不是我把你从水塘捞上来,你早就变成落水鬼了。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不但自己逃到山上去当野猪,让我破了财,还把全寨子的猪都拐跑了。你这不是有意在陷害我嘛!你这还不够,还要盗窃粮仓,糟蹋农田,使我变成了囚犯。你滚,我不要你来相救。你去当你的野猪王好了,你总有一天会被金雕啄死会被蟒蛇勒死会被老虎咬死会被猎人打死!你不得好死,滚,快滚!”

我觉得自己特别委屈,骂着骂着,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抽噎哽咽,哭得很伤心。连猪也要欺负我,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它又从洞口跑过来了,在我的身边盘绕,在我的腿上磨蹭,我不知道是在安慰我别难过,还是在告诉我它理解我的苦衷。

它是猪,虽然是聪明绝顶的野猪王,也不可能听得懂人话,但它与我长时间生活在一起,是能从我的声调语音中,辨别出我喜怒哀乐的情绪变化的。

黎明前,雨停了,黑旋风从墙洞钻了出去,踏着熹微晨光,向寨子后山跑去。

当天上午,传来消息说,曼蚌寨跟着黑旋风上山的六十多头猪,全部回来了,只少了一头黑旋风最宠爱的花母猪。丢失的财产自动归还,村民们欢天喜地。

据目击者说,天刚亮,打谷场上就传来猪群嘈杂的叫声,还以为又是黑旋风带领猪群前来抢劫粮仓。民兵紧急出动,举着竹弩,扛着猎枪,赶过去一看,六十多头猪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在打谷场上挤成一团,神色惊恐不安,大口喘息,哀哀嚎叫,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驱赶它们。有两头公猪的脖子被咬伤了,流着血,看样子是被暴力胁迫才回到寨子的。

人们猜测说,它们一定是遇到了孟加拉虎,老虎的血盆大口咬翻了黑旋风和花母猪,猪群失去了主心骨,它们吓得魂飞魄散,万般无奈下,这才逃回曼蚌寨来的。

但有一个疑点无法自圆其说。人们查看那两头受伤的公猪,脖子上的伤口不像是被虎爪撕裂的,更不像是被虎牙咬开的,倒像是猪和猪打架被猪嘴啃破的。人们到后山老林子去寻找,不见任何老虎光临过的蛛丝马迹,也找不到黑旋风与花母猪的遗骨。

只有我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的黑旋风听到我的哭诉后,跑回老林子,把所有的猪都撵回曼蚌寨。猪们已习惯了野猪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愿再依附人类做家猪。黑旋风不得不动用武力,咬伤了两头公猪,才把它们像牧羊狗赶羊群似的赶回寨子来。

至于留下花母猪,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村长豁达大度,家境也较富裕,表示自认倒霉,不必由我来承担花母猪丢失的责任。本来定我煽动猪闹事的罪名就很荒唐,既然逃亡的猪都已回来了,独眼龙也不好再继续关押我,命我写了份检查,就把我从烤烟房里放了出来。

这以后,再没发生野猪抢劫粮仓糟蹋农田的事。我想,黑旋风带着它宠爱的花母猪远走高飞,已跑进荒无人烟密不透风的大黑山原始森林去了。它这样做,也算是报答了我的养育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