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娘的喉头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用尽全力睁开眼睛。过了良久,才吐出几个模模糊糊的音来,刘全凑上去,大声问道:“您说是谁?”
沫儿紧张地看着刘老娘——黑气已经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看来马上就要不行了。
刘老娘突然抬起手臂,胡乱朝旁边指了一下,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是……是……”,手臂一沉,就此离开了人世。刘大和刘大媳妇跪在地上,大声嚎哭。刘二冲过来就要打李义,被刘全拦住了。
刘全将手指放在刘老娘的鼻子下检查了一番,确定刘老娘已经咽气,叹口气对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和刘家两兄弟道:“刘洪,你现在进城去定棺材、买白布,暂时先记账上,回来结账。刘大刘二,赶快安排人去娘舅家里报丧。刘秃子,你去大刘庄叫圈坟的(专业打墓坑的人员),将刘大他爹的坟启开,准备合葬。高氏去叫几个妇女,将堂屋收拾出来,准备做孝衣、挂白绫……”安排得有条不紊。被点到的人慌忙去了。
李义不知是伤心还是吓傻了,一脸凄惶地站在旁边。刘二站起来,擤了一把鼻涕,一把抓着李义,吼道:“他怎么办?要不是他偷了钱去,我老娘怎么会这么快就去了?”
刘全喝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先准备丧事,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刘山,派两个壮年劳力,先将李义关进祠堂,等他娘老子回来了再由老太爷定夺!”
沫儿突然跳起来,一把拉起文清就跑。文清道:“怎么啦?”
沫儿一脸惊恐,只管飞跑,一口气跑到婉娘身边,惶惶道:“婉娘,婉娘……”一句话没说完,顿时觉得喉咙发紧,背后发凉。正在懒洋洋躺在婉娘膝上的小花猫猛然站起,弓起背部,身上的毛都乍了起来。
婉娘对沫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浅笑道:“刘老娘,我知道你有话要说,但是你要是伤了我这个童子,只怕讨不到好去。你放心,我明天再来,一定给你一个开口的机会。”
沫儿打了个寒颤,愣了片刻,垂头丧气地坐到婉娘身边。文清懵懂道:“怎么了?婉娘你说什么?”
婉娘笑道:“叫你们多管闲事!这下尝到滋味了吧。”看沫儿仍然坐立不安,四处张望,推他道:“走吧,我们去登山。别撅着嘴了,她已经走了!”
这么一折腾,已经日上三竿了。既然露珠已经采不到了,婉娘索性让黄三和文清将四个瓶子送回马车寄存处,交予人保管。等了两人回来,四人按照原计划穿过小刘庄,从后面的山坡上了邙山。
邙山岭上雾霭淡淡,云霞飘飘,层林尽染,美不胜收。柿树的火红,楝树的褐红,杨树的金黄,榆树的枯黄,与松柏的苍翠交织在一起,偶尔突兀而立的山石缝中冒出一丛丛烂漫的菊花,为深秋的美景增添了无限生机。一条溪流欢快地将漂浮的落叶冲下山涧,哗啦叮咚响成一片。沫儿已经忘了刚才的不快,在两岸扁平的大石头上踩来跳去,让文清在后面追。山路边苍劲的柿树,叶子犹如喝醉了酒一般,红得像一团火;未及采摘的甜柿,像一个个灯笼高挂在枝头——下面好采的都被人采光了,只剩下高处难采的了。沫儿捡起路边的土块,用力丢上去,企图打下一两个柿子来,结果柿子没打着,土块落下倒差点打到文清和自己的头,两人抱头鼠窜,哈哈大笑。
说是村后的山路,路上的行人也不少。前面三五个文人,折扇纶巾,步履优雅,不时停下了欣赏路边茂盛的菊丛,每人捧了一大把,商议着要以菊花为题进行赛诗;几个农家的孩子,口袋里斜斜地插了茱萸,不住地疯跑,两个大点的男孩子攀爬到树上去去够柿子,引得沫儿也跃跃欲试,被婉娘吆喝了回来。附近的村庄的村民,带了自家蒸的重阳糕和家酿的米酒,拖儿带女,一家出行,洒下一路欢声笑语。
沿路走来,旁边的亭台、回廊、视野开阔的平坦岩石等几乎都被人占据了。铺上洁白的细布,拿出酒肉、糕点,将每人身上插了茱萸,头上簪上菊花,席地而坐,或谈或笑,或赏或颂,或舞或歌,甚至有人当场泼墨挥毫,吟诗作对,一片欢乐景象。
黄三找到一快干净的大石头,将带的糕点等拿了出来。沫儿吃了几块桂花糕,便被旁边的烤鸭香味吸引。正后悔怎么没让婉娘买些肉食吃,却见老头儿带着一个脚夫乐呵呵地从另一旁的山路上走了过来,大声道:“沫儿,文清!”
走到跟前,给了十文钱打发脚夫走了,埋怨道:“你们今天登高也不叫我,害我满山转悠了半晌,到处找你们。”
婉娘笑道:“我哪里知道你今年也想起重阳节了?——来的正好,这两个小馋猫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烤鸭烧鸡,丢死人了!”
沫儿和文清早就把老头儿带的竹篮里的东西扒拉了一个够,每人拿了一串鸡胗吃得津津有味,根本顾不上说话。
沫儿咽下嘴巴里的鸡肉,讨好道:“爷爷真聪明,带的都是好吃的。”伸手从旁边摘了一朵蓝色野菊,簪在老头儿的头发上。
老头儿得意道:“那当然,我最了解孩子们想吃什么。我小时候,比沫儿还要贪嘴,每天就惦记着吃肉,我最喜欢吃鸡皮、鸡心、鸡翅中,还有五香牛肉、麻辣鸭肠、香卤肘花……那些什么糕啊什么酥啊的,都是给女人预备的,女孩子才喜欢吃那些。”沫儿和文清嘴里含着食物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黄三吃了半只鸡,婉娘只吃了两个鸡翅,剩下的鸡胗串、鸡大腿、五香牛肉等都被老头儿、文清和沫儿三人消灭殆尽。
时近午时,骄日当空,凉风习习,苍穹蔚蓝而深邃。站在大石上俯瞰,神都洛阳尽收眼底。阳光下闪着金光的上阳宫,高树掩映下的深宅大院,井然有序的市井人家;绵延而去的洛水,繁乱忙碌的漕运码头,还有街道上行色匆匆状如蝼蚁的人们,在九九重阳节的曼妙秋风中,呈现一副安静祥和的盛世之景。
婉娘倒了菊花酒,和黄三、老头儿慢慢地品着。老头儿看婉娘抱着小花猫,小眼睛透出感兴趣的光来:“婉娘,你什么时候收养了这个小东西?”
婉娘道:“怎么?莫非你认识它的主人?”
老头儿笑道:“认识倒认识,不过估计是主人丢弃了。你就养着吧。”
婉娘也不多问,只微笑着看小花猫儿吃东西。
等小花猫儿吃完了,伸出爪子左一爪右一爪地“洗脸”,婉娘叫正在山上疯跑的文清和沫儿道:“我们回去了!下午还有事儿呢!”
沫儿不情愿道:“还早呢!再玩一会儿吧!”
婉娘笑道:“刘大娘来了!”
沫儿忡然变色,灰溜溜地回来了。
刚收拾好东西,旁边走过来两个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袭白衣,脸色阴沉,一脸的失望和懊恼,背着手昂然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个小厮。这小厮身形瘦弱,脸儿瘦长、眼小如豆,抱着个巨大包裹,气喘吁吁地跟着。
老头儿慌忙将头扭到一边,沫儿奇道:“爷爷,你认识他们?”
老头儿摆手,悄声道:“不认识,不认识。”
听到沫儿说话,小厮回过头来,一双小眼滴溜溜乱转,看到了婉娘,眼睛一亮,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小丫头在前面喝到:“公蛎,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
沫儿一听到“公蛎”,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原来公蛎修成的人形是这样的,怪不得不好意思出来呢。
婉娘似乎没听到一般,只管抱了小花猫抚弄。公蛎回头看了几次,恋恋不舍地走远了。
回到闻香榭已经午后。老头儿自己走了,黄三将露水、采的菊花收好,又去忙活香粉了。沫儿心神不宁,文清见沫儿神态有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也惶恐不安,所以两人就默默地跟着婉娘。
婉娘走上楼梯,见两人还跟在后面,笑道:“你们俩做什么?怎么不撒欢儿了?我要去换衣服,跟着我做什么?”
沫儿皱巴着脸,不住扭头看自己的后背。文清以为他担心衣服脏了,便帮他拍打了几下,道:“好了,什么也没有。”
两人就候在楼梯口处,见婉娘换了衣服下来,沫儿几次欲言又止。
婉娘也不看他,只管道:“她难道还敢追到闻香榭来不成?怕什么!”
沫儿凑上去,谄媚道:“婉娘最好了。”
婉娘扑哧一声笑了,道:“走吧,准备花露去。”
沫儿追着问:“怎么才能满足她的心愿?你快点和她说,别让她跟着我。”
文清奇道:“谁跟着你?”沫儿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院里的蛇吻果和曼陀罗籽早就熟了,一直未摘。婉娘说,这些果子若摘得早了会灵性不足,要等第一场雪下来才能摘。三人在花丛中仔细看了半天,婉娘只让摘了一大捧黑色曼陀罗籽。拿回厨房,黄三将曼陀罗籽捣碎了,在一个石臼里用力按压,挤出了几滴澄亮的液体,放在了一个小小的青玉瓷瓶了,并将剩下的粉渣小心地收了起来。
婉娘回了房间,好大时候才出来,拿着个青玉小壶——壶身扁平,壶肩处有两条玉龙,壶身中间裹着一汪水,水里面有两条游动的小鱼儿,却是公孙玉容定制迎蝶粉时送给婉娘的那个。
文清接过来,看两只小鱼儿游得正欢,问道:“拿这个做什么?”
婉娘一脸不舍,恨恨道:“沫儿!都是你惹的祸!害得我这个小壶也毁了!”沫儿自知理亏,也不犟嘴,只管点头哈腰。
婉娘道:“三哥,拿个钻子来。”黄三背对着婉娘,听了这话,起身去屋里拿出一个小钻子来——沫儿突然意识到,黄三能听见了。
文清道:“做什么?”
婉娘道:“对准中间有水的地方,将小壶钻个空儿。小心,不要将水洒了。”
这青玉小壶质地相当坚硬,四人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钻透,黄三拿来一根保存良好的麦秸杆,插进钻孔里,将里面的水导进盛曼陀罗籽液的小瓶子里。
沫儿好奇道:“这个水用来做什么?”话音未落,里面的水流尽,一青一红的两条小鱼儿在壶中蹦达了几下,便不动了,接着迅速化成了齑粉。
沫儿吃了一惊,叫道:“死了!”文清接道:“啊呀,变成粉末了!”
婉娘摇了摇小玉瓶子,瞄了一眼玉壶,道:“没了还魂水,当然死了!死了之后可不就化成粉末了?”
这个小壶是公孙玉容当成小玩意儿送给婉娘的,显然并不认识这个玉壶的妙处。这种青玉叫做“锁魄玉”,玉石中间汪着的清水叫做还魂水,有助生魂还阳之功效。但这块玉石奇就奇在正好有两条小鱼一起被裹在了还魂水中,可能因为这个,玉石被雕成了小壶的模样,成了一件新奇的玩物,最主要的功能倒被忽视了。因为还魂水和玉石的锁魄功效,这两条小鱼儿一直保持不死,在壶身中游来游去;现在钻开玉壶,倒出还魂水,玉石精魄散去,水也没了,小鱼儿便在一瞬间化成了粉末。
沫儿看着小壶,觉得十分可惜,又不敢表现出来,唯恐勾起婉娘的小气。
文清道:“钻了小壶,就是为了里面的还魂水?可惜里面的小鱼儿了。到底做这个还魂香有什么用处?”
婉娘抿嘴笑道:“你问沫儿。”
沫儿一想起来,又觉得脊背发凉,四处看了看,才期期艾艾道:“那个……刘大娘心愿未了,阴魂不散,一路跟着我。”
文清“哇”一声大叫,倒把沫儿吓了一大跳。沫儿埋怨道:“你叫什么?没被刘大娘吓死,被你吓死了。”
文清绕着沫儿来回走,看了几圈,狐疑道:“什么也没有。”
沫儿恼道:“难道鬼魂会站在这里等你来看?再说了,她哪里敢追到闻香榭里!”
文清讪讪道:“那……就好。这个还魂水是要给刘大娘用的?”
婉娘笑道:“文清也挺聪明的嘛。”说着板起脸,“我要扣沫儿两年的工钱!一分钱没赚到,害得我的锁魄小壶也没了。这个生意可亏大了!”
沫儿挠挠头,故意摆出一副傻相。
文清又问:“有还魂水就行了,怎么还要放曼陀罗汁?”
婉娘道:“还魂水和玉石的精魄是相辅相成的,如今玉石精魄已散,还魂水的功效便要大打折扣。黑色曼陀罗是死亡之花,用来补充散去的精魄正好。”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小玉瓶,满意地道:“唔,这些可以维持一天的啦。”
沫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黄三做了晚饭,沫儿几乎没吃。一是中午吃得太多还没消化,二是因为刘大娘的事一点食欲也没有。刘大娘临终前,说出个“是”字,是指李义偷了银两,还是另有所指?她用尽力气,抬手想指的是李义吗?那些银两现在在哪里呢?
半夜时分,突然狂风大作,风停了又下起了小雨。沙沙啦啦的声音让沫儿一晚都睡得不太踏实。
黄三烙了大饼,沫儿拿了半个啃着,连声催促文清套车。三人胡乱吃了早饭,便冒雨前往小刘庄。
在村口附近将马车存了,三人打伞步行。离得越近,沫儿就越不安,不住地唉声叹气,忍不住问道:“婉娘,你说给她个开口的机会,她……她不会要借我的嘴巴说话吧?”
婉娘看他惶恐的样子,笑道:“活该你!明知道自己招鬼,还喜欢往跟前凑!——放心,刘大娘昨天刚咽气,肉身未腐,她用自己的身体。”将小玉瓶递给沫儿,“你想个法子,将这瓶还魂香洒在刘大娘的尸身上。”
到达小刘庄,正是农家早饭时节。蒙蒙的雨雾中升起袅袅的炊烟,路边的菊花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更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好在都是石板路,地上并无泥泞。
祠堂前,两颗柏树之间搭了一个油布大棚的灵堂,一口黑漆桐木棺材摆在下面,棺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两个发须皆白的老者,面色悲痛,看样子是两兄弟的娘舅,身后站着几个后辈子侄。棺木的供桌上点着三炷香,后面放了一只被捆着双脚的大公鸡,眯眼斜卧着,头一抖一抖地望着周围的人群。刘大刘二和刘大的胖婆娘披麻戴孝,跪在旁边的草垫上悲声大放。刘洪、刘秃子等乡族和一些远亲,未穿孝衣,只在头上戴了白孝帽,不远不近地站着。
沫儿打着伞,透过细细的雨雾,远远地看着灵棚。
一个黑色的身影飘忽不定地绕着棺木游荡,似乎感觉到了沫儿的目光,头部朝沫儿这边扭过来。
沫儿不由得怵了一下。回头看看婉娘和文清正笑看着自己,把心一横,用手将小脸一抹,一边放声大哭,一边朝棺木走去。
沫儿哭得异常伤心:“大娘哎,您怎么就去了呢?这么好的时候这么好的季节,秋收的粮食您还没尝,新长的庄稼您还没看,新酿的菊花酒您还没喝,儿子的福气您还没享,一辈子吃苦劳累、劳心劳力,怎么就舍得走呢?……”哭到伤心处,连伞也丢下不要了,就这么冒着雨、捂着脸,踉踉跄跄地朝灵堂奔过去。
看有人来吊孝,站在旁边的刘秃子走过来,给沫儿打了伞,扶着他走到灵棚下。刘大刘二慌忙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沫儿鞠了一躬,跪下磕了一个头——孝子这时不管见到任何前来吊唁的人,都要磕头回礼。
沫儿也不管他人,只管扑到棺木前痛哭流涕。
刘大站起身,见来的是个小孩,并不认识,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想不起比较近的亲戚谁家有这么个孩子。用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刘二,刘二也摇摇头。
沫儿将刚才的说辞换个说法,拖着唱腔连哭带说,周围的一众人看到他哭得比刘大刘二还伤心,只当是刘大娘的娘家小侄子,都不疑有他。坐在一旁的老娘舅只当是刘庄这边的,看这孩子哭得凄惨,自己也落下泪来,上前拉他道:“好孩子,不哭了,起来吧。”
不拉还好,一拉沫儿反倒哭得要昏死过去,引得旁边的几个妇女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沫儿扑到棺木上,踮起脚,扒着棺材沿儿,拍着棺木砰砰作响,哭道:“大娘,我来跟您道个别,最后再见您一面,您在下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逢年过节的,我多多地给您烧些纸钱,您在世上吃苦受罪,在下面就过些好日子……”一时连两个娘舅都不住抹泪。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妇人跌跌撞撞地跑来,叫道:“石头!石头!” 脸色苍白,无一点血色,似乎在雨里淋了很久,整个头发、衣服都湿漉漉的,满腿脚的泥点。看到刘大娘的棺木,呆了一呆,凄声叫道:“大嫂……”转脸看到刘大,尖叫道:“我家石头呢?”
刘全从祠堂出来,皱眉道:“李嫂,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家石头在祠堂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