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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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阿得曼托斯: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在我看来那些故事是不应该多讲的。苏格拉底:如果我们想要我们将来的保卫者把彼此勾心斗角、耍弄阴谋诡计当做奇耻大辱的话,就决不该让年轻人听到诸神之间明争暗斗的事情(因为这不是真的)。我们更不应该提到诸神或巨人之间的争斗,把诸神与英雄们对亲友的种种怨仇作为故事和刺绣的题材。如果他们年轻人只相信我们,我们应该告诉他们人争吵是罪恶的,城邦里的公民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争执。——这就是老爷爷、老奶奶应该首先告诉孩子们的,等他们长大一点还这样说,而且诗人也要按照这个意思去写作。关于赫拉如何被儿子绑了起来以及赫淮斯托斯去援救母亲的时候挨打,如何被宙斯从天上摔到地下的故事(《伊利亚特》Ⅰ586以下),还有荷马所描述的诸神间的战争,等等,无论作为寓言来讲,还是不作为寓言来讲,这些故事都不得混入我们的城邦。因为年轻人分辨不出什么是寓言,什么不是寓言。人们总是倾向于先入为主,早年接受的见解总是根深蒂固,有可能是不可磨灭的。因此最重要的是,为了培养美德,儿童们最初听到的应该是最优美高尚的故事。

阿得曼托斯:你是对的。但是如果有人问这些故事在哪里被发现的,并且要我们明确说出这些故事指的哪些,我们如何回应他们呢?

苏格拉底:阿得曼托斯啊,我会对他说,你和我都不是作为诗人而是作为城邦的缔造者在这里发言的。缔造者应当知道,诗人应该按照什么方法写作他们的故事,使他们写出的故事合乎规范,但不要求自己动手写作。阿得曼托斯:很对。但故事里描写诸神的正确的方法或标准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苏格拉底:大致是这样的:应该写出神之所以为神,即神的本质来。无论在哪种诗歌里——史诗、抒情诗,还是悲剧诗,都应该这样描写。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神不肯定是善的吗?故事不应该永远把他们描写成善的吗?阿得曼托斯:当然应该。

苏格拉底:没有任何善的东西是有害的?

阿得曼托斯:没有。

苏格拉底:无害的东西会干什么坏事吗?

阿得曼托斯:当然不会。

苏格拉底:不干坏事的东西会作恶吗?

阿得曼托斯:绝对不会。

苏格拉底:不作恶的东西能成为任何恶的原因吗?

阿得曼托斯:不可能的。

苏格拉底:善的东西是有益的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是好事的原因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因此,善者并不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只是好的事物的原因吗?

阿得曼托斯:确实是这样。

苏格拉底:因此,如果神是善者,它也就不会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对人类来说,神只是少数几种事物的原因,而不是多数事物的原因。人世上好的事物很少,而坏的事物有很多,而好事物只能归因于神。至于坏事物的原因,我们必须到别处寻找,不是在神那儿找。阿得曼托斯:这在我看来再正确不过了。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就不能接受荷马或任由其他诗人关于诸神的那种错误说法了。例如荷马在下面的诗里说:(《伊利亚特》ⅩⅩⅣ527—532。引文与现行史诗原文略有出入)

宙斯大堂上,并立两铜壶。壶中盛命运,吉凶各悬殊。宙斯混吉凶,随意赐凡夫。当宙斯把混合的命运赐给哪个人,那个人就——时而遭灾难,时而得幸福。当宙斯不把吉凶相混,单赐坏运给一个人时,就——饥饿逼其人,漂泊无尽途。我们也不要去相信那种宙斯支配命运的说法:

祸福变万端,宙斯实主之。如果有人说,潘德罗斯违背誓言(《伊利亚特》Ⅳ69以下),破坏停战,是雅典娜和宙斯造成的,或诸神之间的争执和分裂是由于泰米斯(希腊神话中代表法律的女神)和宙斯的怂恿,他的说法肯定得不到我们的认可。我们也不能让年轻人听到像埃斯库洛斯所说的(埃斯库洛斯,轶诗160):天欲毁巨室,降灾群氓间。

如果诗人们把尼俄珀的苦难的经历当做写作题材——埃斯库洛斯曾用抑扬格诗描写过——或者描写佩洛匹达的故事、特洛伊战争的事迹,以及其他类似的主题,我们一定要禁止他们把这些痛苦说成是神的意旨。如果要这么说,一定要他们想出这样说的理由,像我们正在努力寻找的一样——他们应该宣称神做了一件合乎正义的好事,使那些人因为被惩罚反而得到益处。我们无论如何不允许诗人把被惩罚者的生活形容得很悲惨,说是神要他们这样的。但是我们可以让诗人这样说:坏人日子难过,因为他们该受惩罚。不过,他可以说,神是为了要他们好,才惩罚他们的。假使有人说,神虽然本身是善的,可是却产生了恶。对于这种谎言,必须迎头痛击。假使这个城邦要秩序井然的话,更不应该让任何人,不论他是老是少,听到这种故事(不论故事是有韵的还是没有韵的)。讲这种谎言是渎神的,对我们是有害的,并且理论上是自相矛盾的。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你的看法,也准备好了投票赞成这条法律。

苏格拉底:这样的话,这将成为我们关于诸神的法律之一,若干标准之一。我们的诗人和朗诵者要遵守这个标准——神不是一切事物之因,而只是善的原因。

阿得曼托斯:这样说就好了。

苏格拉底:我问你,神是否是一个魔术师,能按自己的意图在不同的时间显示出不同的形象来吗?他会不时变换外貌,乔装打扮迷惑世人吗?还是说,神是单一的,始终不失他本相的呢?

阿得曼托斯:我一下子答不上来。

苏格拉底:那么好好想想吧。任何事物一离开它的本相,改变不就已经产生了吗,无论是被自己还是被其他事物?

阿得曼托斯:这是必然的。

苏格拉底:事物处于最好的状况下,最不容易被别的事物所改变或影响。例如,最健康、最强壮的身体最不容易受饮食、劳累的影响,最茁壮的植物最不容易受阳光、风、雨等的影响。不是吗?

阿得曼托斯:当然。

苏格拉底:最勇敢、最智慧的心灵不也是最不容易被任何外界的影响所干扰或改变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同样的原理,我想也适用于那些制成的东西——家具、房屋、衣服,如果做得很好很牢,也最不容易受时间或其他因素的影响。阿得曼托斯:的确是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万事万物都是这样的了。任何事物处于最好状况之下,不管是天然的状况最好,还是人为的状况最好,或者两种状况都最好,不都是最不容易被别的东西所改变的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神和一切属于神的事物,在各方面都肯定是处于最好的状态下了?

阿得曼托斯:它们当然是。

苏格拉底:因此看来,神是很难受外力的影响显示许多形象的。

阿得曼托斯:确实是。

苏格拉底:但是,神可不可能自己改变自己呢?

阿得曼托斯:当然,如果他能被改变,显然是能自己改变自己的。

苏格拉底:那么他会把自己变美变好呢,还是变丑变坏呢?

阿得曼托斯:如果能变,他一定是变坏。因为我们定然不认为神在美和善方面是有欠缺的。

苏格拉底:非常正确,阿得曼托斯。然而,你想想看,无论神还是人,有谁会自愿把自己变坏一点点吗?

阿得曼托斯:不可能的。

苏格拉底:那么,一个神想要改变他自己,看来是连这样一种愿望也不可能有的了。每一个神永远都会停留在自己单一的既定形式之中。阿得曼托斯:我认为这是一个必然的结论。

苏格拉底:那么,我亲爱的朋友啊!不许任何诗人这样对我们说:诸神乔装来异乡,变形幻影访城邦。(《奥德赛》ⅩⅦ485—486)也不许任何人诽谤普罗图斯和塞蒂斯,也不许在任何悲剧和诗篇里,把赫拉带来,扮作女祭司,为阿尔戈斯的伊纳霍斯河的赐予生命的孩子们挨门募化,我们不需要诸如此类的谎言。做母亲的既不受这些诗人的影响,也不会对孩子们讲那些荒唐故事,说什么诸神在夜里游荡,假装成远方来的异客。我们不能让她们把孩子吓得胆战心惊,变成懦夫,还亵渎神明。阿得曼托斯:决不许这样。

苏格拉底:虽然诸神本身是不能改变的,但是他们能给我们幻象,让我们看到他们在光怪陆离的形式之中吗?

阿得曼托斯:也许可以。

苏格拉底:你能想象神明会愿意说谎欺骗,在言行上对我们故弄玄虚吗?阿得曼托斯:我不知道。

苏格拉底:你难道不知道:真的谎言——如果这话能成立[“真”和“假”(谎言)是对立的]——是所有的神和人都憎恶的吗?

阿得曼托斯: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格拉底: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愿意接受谎言,不论在自身最重要的部分(在心灵上),还是在最重要的利害关系上。最重要的是,不论谁都最害怕谎言存在那里。

阿得曼托斯:我还是不懂。

苏格拉底:这是因为你以为我的话有什么深刻含义。其实,我的意思只是:上当受骗,对真相一无所知,自己心灵一直被假象蒙蔽——这是任何人都最不愿意、最深恶痛绝的。

阿得曼托斯: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恶的了。

苏格拉底:但是,就像我刚才所做的,受骗者把心灵上的无知说成是非常真的谎言肯定是完全正确的。因为嘴上讲的谎言只不过是心灵状态的一个摹本,是派生的,它仅仅是形象而非欺骗本身和真的谎言。我说得不对吗?阿得曼托斯:对极了。

苏格拉底:那么,不仅神对真的谎言深恶痛绝,人也是。

阿得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然而,语言上的谎言在某些情况下是有用的,不可恨的;如在对待敌人时——那将是一个实例。另外,在我们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中间,当他们有人因一时的疯狂或幻想要做坏事,谎言作为一种药物就会变得有用,可以用来防止他们作恶吗?在我们刚才的讨论中所提到的故事里,由于不知道古代事情的真相,所以我们尽量以假乱真,要利用假的传说达到训导的目的。

阿得曼托斯:当然要这样。

苏格拉底:那么谎言在什么情况下能对神有用呢?我们是否可以认为他们也不知道古代的事情,因此要把假的弄得像真的一样呢?

阿得曼托斯:啊,那将是荒谬的。

苏格拉底:那么,神之间没有一个说谎的诗人吧?

阿得曼托斯:我想不会有。

苏格拉底:或者他会因为害怕敌人而说假话吗?

阿得曼托斯:绝对不会。

苏格拉底:会因为朋友的疯狂和胡闹而说假话吗?

阿得曼托斯:不会,疯狂和胡闹的人不可能成为神的朋友。

苏格拉底:那么,神就不存在说谎的动机了?

阿得曼托斯:不存在。

苏格拉底:因此,有一切理由说,心灵和神性都和虚伪无缘。

阿得曼托斯:毫无疑问。

苏格拉底:因此,神在言行方面都是完全单一的、真实的,他不会改变自己,也不会玩白日送兆、夜间入梦这些把戏来欺骗世人的。

阿得曼托斯: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苏格拉底:那么你同不同意我所说的这第二个标准:讲故事、写诗歌谈到神的时候,不应当把他们描写成随时变形的魔术师,在言行方面,他们也不用谎言引导我们走上歧途?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

苏格拉底:那么,尽管我们是荷马作品的爱慕者,可是有一件事是我们不能称赞的,这就是宙斯托梦给阿加门农的说法(《伊利亚特》Ⅱ,1—34);我们也不能赞美埃斯库洛斯的一段诗,他说,塞蒂斯(埃斯库洛斯,残诗350)告诉大家,在他结婚时,阿波罗曾唱过如下的歌:

多福多寿,子孙昌盛,敬畏命运,大亨以正。当众宣告,胜利功成。

她曾对大家说:

出于阿波罗之神口,预言谆谆。不欺不诈,信以为真。孰知杀吾儿者,竟是此神。神而若此,天道宁论。任何诗人说这种话诽谤诸神,都将会引起我们的愤怒,不让他们组织歌舞队演出,也不允许学校教师用他们的诗来教育年轻人——如果要使未来的城邦护卫者在人性许可的范围内,成为敬畏神明的人的话。

阿得曼托斯:我完全同意你这两个标准,我愿意把它们当做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