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关于神的看法,大概就是上面所说的。为了让我们的护卫者尊敬神明,孝顺父母,注重朋友之间的友谊,有些故事就应当从小讲给他们听,有些故事就永远也不应该讲给他们听。
阿得曼托斯: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我们的看法是正确的。
苏格拉底:那其次是什么?如果想让他们勇敢,我们不能到此为止。我们要不要用正确的方法教育他们,让他们不畏惧死亡呢?你认为一个人如果心里怕死的话,那他能勇敢吗?
阿得曼托斯:不能。
苏格拉底:如果一个人相信地狱是真实存在的并且是很可怕的,他能不惧怕死亡,打仗时能宁死不屈不做奴隶吗?
阿得曼托斯:不能。
苏格拉底:看来我们应该监督写这些故事的人,要求他们赞扬地狱生活,而不要信口雌黄,把地狱描写得一无是处。因为他们所讲的不但不真实,而且对于未来的战士也是有害无利的。
阿得曼托斯:应该监督他们。
苏格拉底:那么,让我们从史诗开始,删去下面几节:
宁可活在人世做奴隶跟着一个不算富裕的主人,不愿在黄泉之下统领鬼魂,(诗见《奥德赛》XI489—491。奥德修斯在地府神游时看到了阿克琉斯的鬼魂,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慰,还说他死后自然是英雄。阿克琉斯却感叹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其次,
他担心将冥府的情景暴露给了凡人和天神:
阴冷、暗淡、凄惨,连不死的神看了也触目心惊。(《伊利亚特》ⅩⅩ64。神被分为两派,一派是希腊人一边,一派是特洛伊人一边。邀请神亲自参战,导致了地震山摇,吓坏了冥王哈得斯,他担心地面被震裂,以致于让人和神看到了阴间恐怖的情景)其次,
虽然九泉之下有游魂幻影,怎奈何已无知识。(阿克琉斯梦见了他的好友派特罗克洛斯的鬼魂,想和他拥抱,但鬼魂的阴影却避开了。阿克琉斯发出了感叹。见《伊利亚特》ⅩⅩⅢ103)其次,唯独他还有智慧和知识,其他不过是幻形阴影,来去飘忽不定的人。(女神刻尔吉想知道自己的前程如何,因此她叫奥德修斯去地府向先知泰瑞西阿的鬼魂打探。据她说,虽然这位先知已经死了,但是冥府的王后波塞芳妮依然让他拥有着先知的智慧。见《奥德赛》Ⅹ495。
古希腊人认为,人死了就不知道人世间的事情了,甚至连亲人都不认识了,除非受祭吃了牺牲的血,才会认识还活着的人)其次,魂灵脱离了躯体,飞往了哈得斯的宫殿,一路痛哭命运的不幸,把青春和阳刚之气都一起抛弃。(关于派特罗克洛斯的死,见《伊利亚特》ⅩⅥ856。关于赫克托之死,见同书ⅩⅩII36)其次,魂飞声咽,去如云烟。(诗见《伊利亚特》ⅩⅩⅢ100。阿克琉斯在梦中看见派特罗克洛斯的鬼魂像一阵烟似的消失了)其次,似危岩千窟之中成群的蝙蝠,有一只失足落地,其余都惊叫着飞走了:黄泉鬼魂熙攘,啾啾来去飞鸣。(诗见《奥德赛》ⅩⅩⅣ6。求婚的子弟已经被奥德修斯杀死了。这里描写的是他们的鬼魂在赫尔墨斯的指引之下去地府的情景)
我们请求荷马不要见怪我们所删去的诗句。我们不否认人们很喜欢听这些好诗。但是越是好诗,我们就越不放心让人们听,因为儿童和成年人应该要自由,应该惧怕成为奴隶,而不应该惧怕死亡。
阿得曼托斯:我完全同意。
苏格拉底:另外,我们必须从词汇中删除那些可怕并且凄惨的名字,比如“悲惨的科库托斯河”“可憎的斯土克斯河”,以及“阴间”“地狱”“死人”“尸首”,等等。它们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也许这些名词是有一定用处的,不过,目前我们关心的是护卫者的教育问题,我们担心这种恐惧会让我们的护卫者软弱消沉,而不像我们需要的那样坚强勇敢。
阿得曼托斯:我们这样担心是理所当然的。
苏格拉底:那我们应该废除这些名词吗?
阿得曼托斯:是的,应该。
苏格拉底:难道我们应该在故事和诗歌中采用相反的名词吗?
阿得曼托斯: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那我们要不要删去那些英雄的号啕痛哭呢?
阿得曼托斯:正如上面所讲,要的。
苏格拉底:认真考虑一下,删去这些究竟对不对呀?我们的原则是:一个好人绝不会认为死对于他的朋友——另一个好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阿得曼托斯:这是我们的原则。
苏格拉底:那么,他不会因为他的朋友的死去而哀伤,好像他碰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样。
阿得曼托斯:他不会的。
苏格拉底:我们还可以说这种人是最乐天知命的。知足是他们的特征。阿得曼托斯:真的。
苏格拉底:因此,失去一个儿子,或是一个兄弟,或是钱财,抑或其他,对他来说,一点都不可怕。
阿得曼托斯:是的,一点都不可怕。
苏格拉底:因此不管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都泰然处之,丝毫不会忧伤憔悴。
阿得曼托斯: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应该删去著名作者所写的那些挽歌,把它们归之于妇女(不包括优秀的妇女),归之于平庸的男子,让我们正在培养的护卫者因而瞧不起这种人,不去效法他们。
阿得曼托斯:应该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们请求荷马和其他诗人不要把女神的儿子阿克琉斯形容成这样:
躺在床上,一会儿侧卧,一会儿仰卧,一会儿伏卧。然后索性爬起来,心烦意乱踱步于荒海之滨。(见《伊利亚特》ⅩⅩⅣ10—12。描写阿克琉斯思念亡友派特罗克洛斯时的情景)也不要这样形容他两手抓起乌黑的泥土,泼撒在自己的头上。(见《伊利亚特》ⅩⅧ23。阿克琉斯第一次听到派特罗克洛斯战死时的情景)也不要说他号啕大哭,呜咽涕泣,有如荷马所描写的那样;也不要描写普里阿摩斯那诸神的亲戚,在粪土中滚爬,一个一个地呼唤人们的名字,向大家恳求哀告。(特洛伊老王看见儿子赫克托的尸体遭到凌辱,悲痛欲绝,哀求大家放他出城去赎回赫克托的尸体。见《伊利亚特》ⅩⅫ414)我们尤其请求诗人们不要让诸神号啕大哭:我心伤悲啊生此英儿,英儿在世啊常遭苦恼。(《伊利亚特》ⅩⅧ54。阿克琉斯的母亲,女神特提斯的话)对于诸神如此,对于诸神中最伟大的神更不能描写得太不庄严,以至于唉声叹气:
唉呀,我的朋友被绕城穷追啊。看到这一幕,我非常地悲伤。(《伊利亚特》ⅩⅫ168。主神宙斯说的关于赫克托的话)还说:
伤哉!最最亲爱的萨尔佩冬竟然丧身于梅诺提阿德的儿子派特罗克洛斯之手。(见《伊利亚特》ⅩⅥ433)我的好友阿得曼托斯啊!如果我们年轻人听了这些关于神的故事而不以之可耻可笑,那么到他自己——不过一个凡人——身上,对于这种类似的言行,就更不以之为可鄙可笑了;他也更不会遇到悲伤就控制自己,而是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怨天尤人,哀痛呻吟。
阿得曼托斯:你说得对。
苏格拉底:我们刚才的辩论已经证明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如果别人不能给我们一个更好的证明,我们就一定要相信这个结论。
阿得曼托斯:他们确实是不应该这样啊。
苏格拉底:再说了,他们也不应该老喜欢笑。一般来说,一个人纵情狂笑,就很容易让自己的感情变得很激动。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你这个想法。
苏格拉底:那么,如果有人描写一个有价值的人不能控制自己地哈哈大笑,我们不要相信。至于神明,就更不用说了。
阿得曼托斯:更不用说了。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绝不能从荷马那里接受下面关于诸神的说法:
赫淮斯托斯手拿酒壶,绕着宴会大厅奔跑;极乐天神见到这种场景,发出阵阵笑声。(见《伊利亚特》Ⅰ599。诸神看着赫淮斯托斯拖着瘸腿来往奔忙,给众神倒酒,滑稽可笑。实际上是他多管闲事了,因为在奥林波斯山上给神倒酒应该是青春女神赫柏的事)用你的话说,我们“不能接受”它。
阿得曼托斯:你要是高兴把这个算做我的说法,那就这样吧。反正我们不能接受的。
苏格拉底:我们还必须把真实看得比其他任何事情都高。如果我们刚才说的是对的:虚假对于神明一点用处都没有,但对于凡人却是一种有用的药物,那么显然,我们应该把这种药物留给医生,一般人一律不准碰它。
阿得曼托斯:这很清楚。
苏格拉底:为了国家的利益,国家的统治者有理由拿它来对付敌人,甚至对付自己的子民。其余的人一概不准和它有任何联系。如果一般人对统治者说谎,我们认为就像病人对医生说谎一样,一个运动员不把身体的真实情况告诉教练一样,就像一个水手欺骗舵手,关于船只还有他本人或其他水手的情况,一样是有罪的,甚至罪过更大。
阿得曼托斯:很对。
苏格拉底:那么,在城邦里统治者遇上任何人,不管是预言家、医生还是木工,(《奥德赛》ⅩⅦ383)只要他在讲假话,就要惩办他。因为他的行为像水手颠覆或毁灭船只一样,足以颠覆或毁灭一个城邦。
阿得曼托斯:如果他把胡言乱语付诸行动的话,他会颠覆或毁灭一个城邦的。
苏格拉底:我们的年轻人需不需要有自我克制的美德呢?
阿得曼托斯:当然需要。
苏格拉底:对于一般人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就是服从统治者;对于统治者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就是控制饮食带给肉体快乐的欲望。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
苏格拉底:我觉得荷马诗里迪奥米特所说的话很好:
朋友,君暂且坐下来,静听我一言。(《伊利亚特》Ⅳ412。迪奥米特对斯特涅洛斯说的话。阿加门农责备迪奥米特和斯特涅洛斯等作战不力,迪奥米特虚心接受了他的批评。当斯特涅洛斯反驳阿加门农时,迪奥米特制止他,让他理解和尊重元帅的批评)还有后面的:
阿凯亚人惧怕长官,静悄悄地奋勇前进。(《伊利亚特》Ⅲ8和Ⅳ431)以及其他类似的几段也很好。
阿得曼托斯:说得很好。
苏格拉底:那么,这一行怎么样呢?
狗眼鼠胆,醉汉一条。(《伊利亚特》Ⅰ225。阿克琉斯辱骂阿加门农的话,骂他没有勇气亲自上前线作战。同一处还有别的骂他的话)后面那几行你觉得好吗?还有其他诗歌散文中,描写庸俗不堪无礼犯上的举动也好吗?
阿得曼托斯:不好。
苏格拉底:这些作品不适合给年轻人听到,因为这会让他们失去自我克制的能力。要是作为一种娱乐,我觉得还是勉强可以的。你的意见呢?
阿得曼托斯:我同意。
苏格拉底:再说了,荷马让一位最有智慧的英雄说出一席话来称赞人生最大的福分是:
有侍者提壶酌酒,把酒杯斟得满满的,丰盛的宴席上麦饼、肉块堆得满满的。(《奥德赛》Ⅸ8。奥德修斯对阿吉诺王说的开头几句话)
年轻人听这些话对自我克制有什么帮助呢?还有听了:生民最苦事,独有饥饿死!(《奥德赛》Ⅻ342。在存粮吃尽时奥德修斯的伙伴尤吕洛科说的话)
或者听了关于宙斯:当其他的诸神,已早早地进入了梦乡,他因性欲炽烈,仍然辗转反侧不能寐,瞥见赫拉浓妆艳抹,两情缱绻,竟然迫不及待露天交合。宙斯还对妻子说,此会胜似背着他们父母的初次幽会。(《伊利亚特》ⅩⅣ294—341。诗见同书ⅩⅣ281)于是他瞬间就将一切谋划都忘记了。以及听了关于赫淮斯托斯为了战神阿瑞斯和爱神阿芙洛狄特的情事用铁链把他俩绑住的事,(《奥德赛》ⅤⅢ266)对年轻人的自我克制有什么益处呢?阿得曼托斯:依我看来绝对没有任何好处。
苏格拉底:至于一些名人受到侮辱能克制自己的言行,这些倒是值得我们年轻人一看。例如:
他捶胸叩心责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