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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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要是担任了公职,正义的人即使没有别的损失,他的私人事务也会因为无暇顾及而弄得一团糟。他不肯损公肥私,也会得罪亲朋好友,不肯为他们徇私情干坏事。而不正义的人恰好处处相反。我现在要讲的就是刚才所说的那种有本事大捞油水的人。你如果想弄明白,个人不正义比起正义来是多么有利,你就想想这种人。如果举个极端的例子,你就能更清楚了:最不正义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不愿意做不正义的事的人也就是最吃亏、最苦恼的人。大窃国者的暴政是极端的不正义,他们肆意地抢夺别人的东西,不论是神圣的还是普通的,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平常人犯了错误,被人发现以后,不但会被处罚,而且名誉扫地,被人家认为大逆不道,当做强盗、拐子、骗子、小偷。但是那些掠夺人民的钱财,还剥夺人民的身体和自由的人,不仅没有恶名,还被认为有福。不仅被他们统治的人这么说,连听到他们干那些不正义勾当的人也是这么说。一般人对于不正义的行为加以指责,是怕吃不正义的亏,而并非是怕做不正义的事。所以,苏格拉底,不正义的事只要做

得大,就会比正义更有力,更如意,更气派。所以像我刚开始说的:正义是为强者的利益服务的,而不正义对一个人自己有好处、有利益。〔色拉叙马霍斯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澡堂里的伙计,把大桶的高谈阔论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将我们的耳朵淹没了。他说完之后,打算扬长而去。但是在座的都不答应,要他留下来为他的主张辩护。我自己也恳求他。〕

苏格拉底:高明的色拉叙马霍斯啊!承你的情发表了高见。你说得究竟对不对,既没有得到充分证明,也未经充分反驳,你就打算离开了。你说的不是件小事,它是影响每个人一生道路的问题——究竟做哪种人最为有利?

色拉叙马霍斯: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吗?

苏格拉底:你看起来恰恰相反。你对我们漠不关心。在做人的问题上,我们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好,怎么做算坏,可你对这个问题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请你千万开导我们一下,你对我们大家做的好事,将来一定会得到丰厚的回报。不过,坦率地说,你始终没有说服我。我还是不相信不正义比正义更有益,即使可以不加限制,为所欲为地把不正义的事做到极点。我的朋友啊!让不公正的人去多行不义,用骗术或强权干坏事吧。这并不能说服我相信不公正更有利。也许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在座的恐怕也有同意的。也许我们的认识是错的,请你用你的智慧开导开导我们,给我们充分证明正义比不正义有益的想法确实是错的。

色拉叙马霍斯:我怎么才能说服你们呢?我刚才说的话你一句也没听进去,我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要我把这个道理塞进你的脑袋里吗?

苏格拉底:哎哟,不,不。我只要求你前后所说的话是一致的。如果要更改,也请你正大光明地讲出来,可不要欺骗我们。色拉叙马霍斯,现在回想一下你以前说的话,开头你对真正的医生下过定义,但是后来,当你谈到牧羊人时,却认为没有必要下个严格的定义。你觉得只要把羊喂饱,就算是牧羊人,并不要为羊群的利益着想,他像个好吃鬼一样,一心只想到羊肉的美味,或者像商人一样,想的只是在羊身上赚钱。然而,牧羊人的技术当然在于尽善尽美地使羊群得到利益,因为技艺本身的完美,就在于切切实实地提供本身最完美的利益。我们所说的统治者也是同样的道理,那就是任何统治者在他尚是统治者的时候,不论他照管的是公事还是私事,他都是会为被他照管的人着想的。你以为那些真正治理国家的人,都很愿意干这种差事吗?

色拉叙马霍斯:不愿意干。这点我确信。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霍斯,这是为什么?你注意到没有,很少有人愿意担任管理职务,他们要求为此得到报酬。理由是:他们担任公职不是为他们自己的利益,是为被统治者的利益。再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各种技艺彼此不同,是不是因为它们各有独特的功能?我高明的朋友,请你如实地说出你想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接着探讨了。

色拉叙马霍斯:是的,这就是不同。

苏格拉底:它们各自给了我们特殊的,而不是一样的利益,比如医术给我们健康,航海术使我们航行安全,等等,是不是?

色拉叙马霍斯:是的。

苏格拉底:为什么是挣钱技术给我们钱呢?因为这是挣钱技术的功能。我们能不能把医术和航海术说成是同样的技术?照你所说的,严格来讲,如果一个舵手由于航海而使得身体健康了,那是不是可以把他的航海术称为医术呢?

色拉叙马霍斯:当然不可以。

苏格拉底:假使一个人的身体在赚钱的过程中变健康了,我想你也不会把赚钱的技术叫做医术吧。

色拉叙马霍斯:当然不会。

苏格拉底:如果一个人靠为人治病得到了相应的报酬,你会不会称他的医术为挣钱技术呢?

色拉叙马霍斯:不会。

苏格拉底:好的。那现在我们不是已经取得一致意见了吗:每种技艺的利益都是特殊的?

色拉叙马霍斯:是的。

苏格拉底:如果有一种利益是所有的匠人都能够享受的,那显然是因为大家运用了一种同样的技术,而不是他们各自特有的。

色拉叙马霍斯:好像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因此,我们可以说匠人得到的报酬,是他们在运用了自己特有的技术之外,又运用了一种挣钱之术而得来的。

〔色拉叙马霍斯勉强同意他的说法。〕

苏格拉底:既然得到报酬的这种利益,并不是由他的本职技术创造的。严格地讲,也就是:医术产生了健康,而挣钱之术产生了报酬,其他各行各业皆是如此,——每种技艺尽其本职,使受照管的对象得到利益。但是假如匠人得不到报酬,他还能从自己的本职技术中得到利益吗?

色拉叙马霍斯:看来是不能的。

苏格拉底:如果只工作而得不到报酬,那对他自己而言不是确实没有利益吗?

色拉叙马霍斯:确实没有利益。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霍斯,到此事情已经清楚了。就像我们已经讲过的,一切营运部署都是为了对象,为了求取对象(弱者)的利益,而不是求取强者的利益,没有一种技艺或统治术,是为它本身的利益。所以我刚才说,没有人心甘情愿去充当一个治人者,揽人家的是非。做了治人者,他就会要报酬,因为在治理技术范围内,他拿出自己的全部能力努力工作,却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所治理的对象。所以要人家愿意承担这种工作,就该给他报酬,要么给名,要么给利。如果他不愿意干,就施加惩罚。

格劳孔:苏格拉底,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名和利这两种报酬我懂,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拿惩罚也当一种报酬?

苏格拉底:你难道不明白这种报酬可以使最优秀的人来当领导吗?你难道不明白贪图名利被视为可耻的行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吗?

格劳孔:我明白。

苏格拉底:好人是不肯因为名利来当官的。他们不肯为了职务公开拿钱而被人当用人看待,更不肯徇私舞弊,假公济私,被人当做小偷来看。因为他们并没有野心,所以连名誉也不能动其心。于是,如果想让他们愿意当官,就只能用惩罚的手段去强制了。所以说,大家会看不起那些没有受到强迫就自己想当官的人。在我看来,最大的惩罚就是你不去管人,却让比你坏的人来管你。我觉得,好人会因为怕这个惩罚,所以勉强出来做官。他们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迫不得已的,因为实在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的或与他们同样好的人来担当这个职位。如果全国都是好人,大家会争着不当官,就像现在大家争着要当官一样热烈。那时候才会看出来,一个真正的治国者追求的是老百姓的利益,而不是他自己的利益。所以有识之士宁可受人恩惠,也不愿多管闲事加惠于人。因此色拉叙马霍斯的那个“正义是强者的利益”的说法,我绝对不能同意。关于这个问题,

我们以后再说。不过在我看来,他所说的“不正义的人的生活总要比正义的人过得好”,这倒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格劳孔,你觉得哪一边的话更有道理,你究竟站在哪一边?

格劳孔:我觉得正义的人生活得比较有益。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霍斯刚才说的关于不正义者的种种好处,你有没有听到?

格劳孔:我听到了,可是我不信。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另外想个办法说服他,让他相信他的说法是错的,怎么样?

格劳孔:当然好了。

苏格拉底:如果由我们来照他的样子,在他说完了之后,正面提出主张,阐述正义的好处,让他回答,我们来辩驳,然后双方都把各自所说的好处汇总起来,作一个总的比较,这样就势必要一个来做裁判的公证人;不过如果像我们刚才讨论的那样,采用彼此互相承认的办法,那我们自己就既是辩护人又是公证人了。

格劳孔:一点儿也不错。

苏格拉底:哪一种方法是你喜欢的?

格劳孔:第二种。

苏格拉底:那么,色拉叙马霍斯,请你重新回答我。你是不是说过极端的不正义比极端的正义有利?

色拉叙马霍斯:我的确说过,而且我还说明过理由。

苏格拉底:对于这个问题你的看法究竟是怎样的?你是不是认为正义与不正义是一善一恶?

色拉叙马霍斯:当然,这是明摆着的嘛。

苏格拉底:正义是善,不正义是恶?

色拉叙马霍斯:我的朋友,你真是有一副好心肠。像我这样主张不正义有利,而正义有害的人,怎么可能说这种话呢?

苏格拉底:那你是怎么说的呢?

色拉叙马霍斯:与你刚才的说法正好相反。

苏格拉底:你是说正义就是恶吗?

色拉叙马霍斯:也不是,我认为正义是天性忠厚,美好单纯。

苏格拉底: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不正义就是天性刻薄吗?

色拉叙马霍斯:不是。我认为它是精明的判断。

苏格拉底:色拉叙马霍斯,你真的认为不正义是既明智又能得益的吗?

色拉叙马霍斯:当然。至少那些能够征服许多城邦、许多人民的极端不正义者就是如此。或许你以为我所说的不正义者指的是那些偷鸡摸狗之徒。不过,就算是做些小偷小摸的人,只要不被逮住,也是有其利益的,当然,他们是不能跟我刚才讲的窃国大盗相比。

苏格拉底:我想我并没有误会你的意思。不过,我对于你把不正义归在美德与智慧这一类,而把正义归在相反的一类,表示非常惊讶。

色拉叙马霍斯:我确实是这样分类的。

苏格拉底:我的朋友,你说得这样坚决,丝毫不留回旋的余地,叫我怎么跟你说呢?如果你坚称不正义有利,但同时能像别人一样承认它是一种恶、一种不道德,按照常理我们还能接着往下谈。但是现在很明显,你想主张不正义是美好和坚强有力的,想把我们一向归之于正义的所有属性都归之于不正义。你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把不正义归到道德和智慧一类中去了。

色拉叙马霍斯:你的感觉真是敏锐得不得了。

苏格拉底:随便你怎么说,只要我觉得你说的是肺腑之言,我决不畏缩、逃避。所以我决定继续思索,继续和你辩论下去。色拉叙马霍斯,我看你现在的确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在亮出你自己真实的思想。

色拉叙马霍斯:这是不是我的真实思想,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能推翻这个说法吗?

苏格拉底:说得不错。不过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一个正义者会不会想胜过别的正义者?

色拉叙马霍斯:当然不会。否则他就不是现在这种单纯的老好人了。

苏格拉底:他会不会想胜过别的正义行为?

色拉叙马霍斯:不会。

苏格拉底:他会不会想胜过不正义的人,而且自认为这是正义的事?

色拉叙马霍斯:会的,而且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做,不过他是不会成功的。

苏格拉底:我要问的不是成不成功,而是一个正义的人不想胜过别的正义者,但是他想胜过不正义者,是不是?

色拉叙马霍斯:是的。

苏格拉底:那么不正义者又会怎样呢?他想不想胜过正义的人和正义的行为呢?

色拉叙马霍斯:当然想。你要知道,无论是什么他都会想胜过。

苏格拉底:他想不想胜过别的不正义的人和行为,使自己得益最多呢?色拉叙马霍斯:想的。

苏格拉底:那么,我们可以总结成这样:正义者不要求胜过同类,但要求胜过异类。至于不正义者嘛,则要求自己对同类异类都能胜过。

色拉叙马霍斯:说得好极了。

苏格拉底:于是,不正义者自然就又聪明又好,而正义者则又笨又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