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云子反应较慢,但他手一晃,掌中已多了一个八卦镜。这八卦镜的镜面是用极罕见的水晶磨成,镜面不是平滑一块,而是像苍蝇的眼睛一样由许许多多的小镜片组成,每一个小镜片都是六边形,组合起来就成了一个蜂窝状的镜面,可以凝聚并反射真气。这时茅云子聚气入镜,射出了一道强光,这道强光大有来头,名叫“定身芒”,和陆叶儿攻击人精神的“定身幻”不同,这“定身芒”攻击的是人身上的经脉穴位,一被照住,四肢百骸便无法行动。
与此同时,秦征只觉涌泉穴上一凉,脚心不知被什么东西钻透,一股冷意涌了上来,丹田的真炁迅速流失,却是一直没有什么响动的尔公子出的手。这一招秦征却完全不晓得是什么招数了。这时只觉得锁骨、脊骨几乎就要脱体而出,要想抵抗,全身却被“定身芒”锁住,同时脚底的寒意不断涌上来,所到之处真气便迅速消逝。若不是在玲珑塔中练成了金刚洞神护体、氤氲紫气护脉,这会不但要被分尸,而且血肉内脏势必被几股大力拉扯成一片浆糊。流羽仙子与唐柳生发力后拉,茅云子的八卦镜,以及尔公子那不知名的神通也同时生出另外一股吸力,要将秦征扯过去。
四大高手一起发功,都道:“这小子是我的!”四股力量同时拉扯,秦征暗叫:“我命休矣!”这时只要他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最后一点抵抗消失,马上就要死于这四股力量的合力之下。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这时却有一片乌云飞近,天一下子暗了下来,没一会儿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这场中雨,是老天爷要来给秦征送行么?
谁也不料,这时猛然间雷声一轰,生死一发之际,秦征眼前耳边又荡起那雄壮的声音:“应危应难,五雷破困,是为雷震破狱式!”
危难无大于生死!
生死无过此时!
秦征内心深处闪过一丝灵光,眼前晃过雷公那雄壮而无畏的影像,这种被分尸的场景,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在玲珑塔中,不也曾差点被猴妖、龙妖、马妖等大卸八块么?
死是可怕的,但不能因为害怕而失去思考力!不能因为恐惧而失去行动力!
当——
似乎是钟声响起,却不出自外界,而是来自自身,来自灵魂深处,隐隐约约他仿佛看到了一位觉悟者的背影,看到了一座笼罩在迷雾中的七级浮屠。晨钟暮鼓,悠悠传来,洗涤了他的心境。
恐惧感在那一刹那间忽然都消失了。
外界四股强大的力量钳制住了他的身体,甚至钳制住了他的真气,可是在这一刻秦征的内心已一片平宁。锁骨与脊梁如欲脱体而去的撕裂感,身体无法动弹的焦躁感,冰劲钻经透脉的难熬痛楚,忽然间都好像变成了外物。
在那一瞬间,秦征好像灵体分离了一般,竟从他者的视角来看待这个深陷重围的自己——这种状态,道家称之为“入神”。一旦进入“入神”状态,再观肉体,便觉这个身体有如皮囊外物,身体所承受到的种种苦难也成了外事;苦难一成外事,人就不再慌乱,不乱则知止,知止而有定,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心安则智慧发,在玲珑塔内单靠苦修感悟无法领会到的境界,这一刻他却忽然悟了出来。
周围天然的雷机越来越密,昨夜牵引雷机的经历重上心头,而正巧,头顶就有一块乌云。
“死就死吧!不过我要拉你们一起死!”秦征放松了身体,牵引着体内残存的真气,凝成一股极细极微的气机冲天而起。那片乌云离得甚近,气机探入云层之后,云间那摩擦的电流很快便顺着气机反传了回来。
在秦征放松身体的那一刹,四大高手发现他抵抗忽然减弱,都是心中一喜,要将他扯过来时又忽然发现秦征体内多了一股电流,并逆着他们的劲力反向传了过来,四大高手都是齐齐一震,心中一阵惊骇:“这臭小子怎么还有这么强的力量!”
他们却不知道这股力量不是秦征本体的力量,而是他从云间借来的电劲。
就在四大高手全身一震的瞬间,发出体外的劲力暂时失去控制,跟着便觉得自己的劲力在秦征体内起了变化——秦征竟在自己体内运起了星移斗转式,把四大高手的力量都引导到自己丹田之中,这么做如同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了战场,而让四大高手的力量在里面自相残杀。
唐柳生惊道:“这小子竟然在自己体内牵引我们的力量!他不要命了么?”
一言未毕,流羽仙子发现周围气流不对,那块乌云越压越低,笼罩住了天空,她虽然对雷机没有什么研究,但也隐约感到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在凝聚。更糟糕的是,她发现此刻自己已被从秦征体内发出的电流吸住了,竟然无法脱身。
茅云子见状惊呼:“天雷动!”
只见秦征左手出现一面阴轮,右手出现一面阳轮,阴阳双轮合为太极抵于胸口,跟着沉于丹田。四大高手的四股力量都已经被他牵引到这太极轮中,同时他的身体竟恢复了行动力,竟在半空之中步罡行斗。茅云子见了暗暗叫苦,他也是道门中人,对五雷正法颇有研究,心想:“果然是五雷正法!古老相传,五雷正法是以心达道,以身为引,牵引天雷,炼身降魔。可要发动此招,施法者本身必须具有极强的承受力,否则雷霆轰下,尚未转化为击杀敌人的力量自己就先被轰成焦炭了。这小子年纪轻轻的,能有几年的功力,竟然就敢发起天雷动!”
但天雷引一旦发动,所有被牵涉进去的人都将陷入被锁定的状态中,四大高手因为力量侵入秦征的身体,竟被秦征利用这一点将五人连成了一体,被逼进入天人合一的状态中,力量与云间的电流纠缠在了一起,这时除非位于“雷枢”位置的秦征主动放手,否则他们要离开也难了。
茅云子、唐柳生、尔公子、流羽仙子这时都已不再发力攻击秦征,运气护住了全身,要以性命交修的功力抵挡即将到来的天雷。
而秦征此刻也已从入神状态中回来,只觉云间的电流不断传来,他也不断将这股电劲一化为四,分流出去,但首先受到电劲冲击的毕竟是自己,全身如要炸开来一般。秦征也自知以自己这时的根基未必足以承受天雷,一雷击下只怕自己得先一步灰飞烟灭,可是危困之际,无论如何不肯束手就擒,就算自己非死不可,至少也要拖几个人下水,来个玉石俱焚。
茅云子心想:“据师父所言,天雷轰顶之法分五个阶段,天雷动、天雷罩、天雷聚、天雷发、天雷散。天雷动是牵引雷机,天雷罩是锁定对手,如今已到天雷凝聚阶段,若等凝聚一毕,进入天雷发阶段,那就连发动者也无法罢手了。”眼见周围的雷机不断凝聚,越来越密,那片乌云越来越低,天色也越来越黑,已进入“天雷聚”后期的阶段。
茅云子的师父当年就是败在正一宗天雷轰之下,虽然逃得了性命,却自此功力尽丧。茅云子自忖自己功力已不在乃师当年之下,秦征的功力显然又不及那位正一宗的高手,但对于自己能否在这天雷轰顶中全身而退仍无十分把握。
就在天雷将发之际,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空中引发天雷的,是青羊宫玄鹤子吗?”
秦征心中一动,玄鹤是当年他哄王皮时随口胡诌的一个名字,往下一望,一个文官服饰的人站在一棵大树树尖,不是王皮是谁?
天雷罩不但锁定敌人,也锁定了他自己,这时他身处天雷罩中,全身真气又都与天地雷云连成一体,连发声呼喊都不行了。幸而他还有另外一项神通,即以心语传言道:“是王皮王大人吗?在下正是云笈派玄鹤。”
王皮又惊又喜,连声高叫:“大伙儿快快收功住手,都是一家人!这一位是云笈派及门高弟,青羊真人的关门弟子玄鹤道长。”
五人心中都是一凛:“原来是青羊子的弟子,无怪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领!”
王皮又对秦征道:“玄鹤子!这四位都是已投奔我大秦的玄门高手,大家都是自己人,大水冲了龙王庙,有什么误会慢慢分说,何必发动天雷轰顶?”
秦征心想:“王皮以为我们帮王猛祈禳续命,对我云笈派心存感激之心,既有他在,我就算一时间功力全失料来也能存命,就算一时受到困辱,也胜过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便以心语对茅云子、唐柳生、尔公子、流羽仙子道,“在下这边散功,也请诸位不要妄动真气。”他与四人真气连成一体,沟通起来也十分容易。
那四大高手心中均是一凛:“他自己身处天雷罩中,居然还能和我们说话!”
便觉天雷罩的力量慢慢减弱,等到流风渐清,雷机散尽,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秦征却觉全身犹如散架了一般,又像全身血液都被抽干,脑子一阵晕眩,虽想极力控制也无济于事,整个人竟从空中掉了下来。
朱氏母子
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玲珑塔内,宝塔正凝聚着天地灵气笼罩在他周围。秦征虽然在昏迷之中却也自然而然地敞开七经八脉,尽力吸收,同时有灵汁甘液润入唇间,他也是毫不客气地舔食不误。那灵汁甘液与玲珑塔中的甘露味道不同,但一样能够补充体力与元气。
恍惚间,似听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道:“小小年纪就乱用天雷动,真是不要命了!”语气很冷,但冷然中又带着些许赞赏之意。
秦征在激战中使出“天雷动”的神通,这一招远超他此刻身体的负荷力,而且出招之前就已经受伤,虽最后的天雷轰顶没有完成,但损耗仍然极大。由于他是在极其危险之中脑府还以瞬息百转的速度领悟着天雷轰的新境界,所以脑力损耗又比身体损耗更加严重。
秦征自幼修炼《养生主》,精神力极强,秦渭一身的杂学无一门可入一流之列,所以秦征的玄武功夫从来都跟不上他的心神修养,直到修炼“道门九诀”以后这种情况才有所改变,这时体力在睡梦中迅速恢复,但精神反而恢复得慢了。
不知睡了多久方才慢慢醒转,他就像刚刚从一个黑暗深渊中爬了出来,外面一片光亮。秦征恢复意识之后但觉耳聪目明,精神感应的敏锐程度似乎更胜昏迷之前,心中暗喜,知道经此一劫,自己的玄武境界反而有所进益。转目一看,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临时搭起的木床上,耳听一个老妇人说:“我说不去就不去!你还来烦我作甚!”
又听帐外一个雄壮的男子放低了声调,很耐心地以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道:“娘,这次陛下是特地下了旨意,希望你能出面主持大局,您就算不去,今晚的宴会至少也露一下面。我们自归大秦以来,陛下对我们母子恩遇有加,娘你数次口出犯禁之语,陛下也尽量优容,如今有所差遣,我们实在不该太过推托。”
秦征心想:“原来是一对母子在对话,这两个声音,好像都在哪里听到过,耳音有点熟。”
又听那老妇人冷笑道:“陛下,陛下!你莫叫得这么顺溜,我听了恶心!序儿,你莫忘了你是汉家男儿,虽然兵败被俘,不得已降了苻秦,但如今四下无人,你却还口口声声叫陛下,莫非你是打心里愿意给那个胡虏天王做奴才不成!”
秦征听到这里猛地明白过来:“序儿?啊!这男子是朱序!那天他掷长矛攻击我,曾喊了一声‘何方高人!竟敢来窥我朱序的阵营!’没错,就是这个声音,这个老妇人是他娘了,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想,“这位朱老夫人豪气过人,可比她儿子强多了。”
他小时候曾到过朱序的辖地,见朱序治军严明,对这位边疆重将颇有好感,不料数年一过,物是人非,朱序竟兵败倒戈,投降了苻秦,心里对他的评价自然一落千尺。朱序道:“娘,您小声点。”此处显然是苻秦的军营,“胡虏天王”之类乃是犯忌的话,若被人捅出去告密,灭族都有份。朱老夫人却肆无忌惮,依然冷笑道:“这座营帐有我布下的结界,隔绝内外音讯,你又何必这么胆小?哼,就算隔墙有耳,那又如何?就是当着苻坚的面我也是这般说。他若看不惯,便把我杀了得了!”
朱序道:“娘,还是谨慎些好,陛下容得我们一次、两次,十次八次,容不得我们百次千次。”原来朱老夫人脾气火爆,随儿子到长安后心怀怨怼,不止一次口出犯禁言语,被人告到苻坚那里去。苻坚却笑道:“老夫人才来长安,水土不服,脾气躁些,也是有的。”不但不责罚,反而降旨不准过问此事,这份宽容当真是难能可贵,满朝文武皆呼圣君。
朱老夫人却不领情,冷笑着对朱序道:“我知道你贪生怕死,但你也当知道为娘的不把这条老命放在心上。你若还有点孝心,就随我辞了这官,干脆到桃源隐居去,却不胜过现在这样为胡奴卖命。你莫忘记,这桃源是你大师伯的心血,里面住着的,既是乞活军(乞活军:五胡十六国时期活跃于黄河南北的汉族武装流民集团。西晋末年,并州(今山西省一带)匈奴人、羯人起兵叛乱,大肆屠杀抢掠,并州大饥,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并州百姓及士兵官吏两万余户在刺史司马腾率领下逃难求食,就谷冀州,后形成号为“乞活”的难民集团。)的后裔,冉魏的遗民,同时也是我汉家的老幼妇孺!你就真的忍心去灭了他们?”
朱序道:“这桃源位于秦岭东南而望襄阳,离长安又近,襄阳未失时,这里还可背靠荆楚负隅顽抗,襄阳既归大秦,这里就成了腹地,这颗眼中钉陛下无论如何会拔掉的。再说襄阳一失,汉上便难保全,如今北强南弱,海内将成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就是想找个不食秦蕨的地方,又哪里找去?”
秦征这些年一直在玲珑塔中修行,对天下大势几乎完全无知,这时听了朱序的分析,想他是南北边境大将,如此判断必有道理,心想:“要真如朱序所说,大晋怕就危险了。”他对晋朝的统治者并无好感,但心中毕竟还有华夏子弟的归属感,想到华族政权可能覆灭,内心深处还是自然而然有了些许忧虑。
朱老夫人却哼道:“一统!只怕没那么容易!江东的士族虽然柔弱,但仍有良臣猛将!十个汉人里只要出一个有血性的,就足以叫群胡震栗!不见当年冉公振臂一呼,杀胡令一出,汉人云从响应,数月之间便灭了羯族!他氐族眼下虽然强盛,可比羯族当年如何?哼,我看要再灭一胡,也只需再出一个冉闵罢了。其实冉公都已经死了几十年了,留下的那块‘杀胡令’不过是块烂木头,上面又没附着什么神通,但苻坚为什么非毁了它不可?说到底,都因为这块烂木头是这些胡虏们的心病!只要汉人心中还记得冉公,还存着冉公的几分血性,这些胡虏便会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朱序叹了一口气,不再应话,朱老夫人道:“你出去吧,我累了。这件事以后别来烦我,且不说我未必破得了大师兄布下的‘山海图’,就算我破得了也绝不会出手的。”朱序又叹了一声,拜别出去,临走道:“三日前送来的那少年,是青羊子的徒弟,王皮请我照看,如今陛下对青羊子好生看重,云笈派和咱们也有些渊源,二师伯与青羊子又是故交,还劳娘亲看在二师伯份上,为他调理调理。”
秦征听到这里心中一动,想起迷糊中听到的言语,心想:“是了,我模糊中听到的那句责备我的话,应该就是这位朱老夫人说的,那么这几天是她在帮我疗伤了?嗯,看来这位朱老夫人在玄林中的身份地位一定极高,多半是与玄门五老同辈的人物,否则她的二师兄如何能够与师父论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