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水背的尸体早就被程姐从铁笼里拿出去了,你视为别墅视为天堂的铁笼子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表面上,你的种雕生活依旧,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花水背的出现和死亡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你仍然按程姐的吩咐,和那些被擒捉并被关进铁笼来的雌金雕繁衍着子孙;你仍然像王子那样一日三餐被鲜美的肉食喂养着;你仍然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吃食和繁殖两大本能;程姐仍然亲切地称呼你为“我的心肝宝贝”;阳光仍然明媚,天空仍然湛蓝,云朵仍然洁白,但你心里很清楚,你的精神世界发生了某种倾斜,心理已经失衡,再也无法保持过去那种宁静的心态了。
你总觉得花水背其实并没有死绝,它还活着。只要一闭上眼睛,你就会看见它伫立在那根蟒蛇形的树杈上振翅欲飞。于是,你就会痛苦地想到,你是一只笼中之鸟,花棱形的铁丝网剥夺了你自由翱翔于天地之间的天赋权利。你也清楚,花水背绝对是死了,你亲眼看着程姐像提只死鸡那样把它提出笼去的,你看见它的倩影不过是你的一种幻觉,过度思念才会产生幻觉。你不该思念它的,你想,它并非是你所钟爱的雌雕,你同它的关系短而浅,而且恨多于爱,你应该把它遗忘掉。但感情是匹脱缰的野马,很难用理智去控制。你只要一看见这根蟒蛇形的树杈就会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痛苦,心绪就会变得紊乱,心情就会变得烦躁,就会产生一种恨不得去用嘴喙啄穿什么或用利爪撕碎什么的冲动。
你只好尽量避开这根树杈,但铁笼内空间有限,不可能完全避开。有一次,你正在履行种雕义务,和一只年轻貌美的雌金雕缠绵交颈时,无意间又瞥见了这根蟒蛇形的树杈,立刻,欢乐失重乐趣走味激情泄漏满嘴苦涩,甜蜜的义务变成沉重的苦役。不知内情的雌雕恨得直朝你嚷嚷。
你必须摆脱花水背的幽灵,不然,你没法在这铁笼子里正常生活下去了。要彻底摆脱花水背的幽灵,必须先除掉这根让你神经过敏的蟒蛇形树杈。你疯狂地扑到树杈上,又撕又咬,把树杈摇晃得吱呀呀响。但树杈是埋在土里的,比你想象的还要牢实些,一时半刻无法拔得掉。
你啄咬树杈的声响惊动了程姐,她匆匆赶到铁笼边,惊讶地望着你问:“巴萨查,你怎么啦,怎么啦?”你无法像人类那样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复杂的心境,你只能继续朝蟒蛇形树杈啄咬搏击。“巴萨查,那不是蛇,是树杈!”程姐焦急地说,“你为啥要同树杈过不去呢?你是不是饿了,想吃蛇?我现在就去给你买活蛇来。”你愤怒地竖立起脖颈上的绒羽,愈发搏击得凶猛了。
“巴萨查,你会伤着自己的爪子,伤着自己的嘴壳的!我求求你,别干蠢事了,听话!”程姐说。你毫不理会她的规劝,你大有一种不把这根树杈撕烂啄倒决不罢休的气势。“好了,好了,巴萨查,你要是真的不喜欢这根树杈,我把它挖掉,行啵?”程姐终于在你近乎疯狂的举动下让步妥协了。
不一会儿,铁笼子里进来一位身强力壮的汉子,用十字镐很快将这根树杈连根挖掉,并用新土把坑填平了。
你以为你的烦恼也被连根挖掉了。
黄昏时分,夕阳洒照在铁笼内,把蟒蛇形树杈挖掉后留下的土坑痕迹映照得一清二楚,新土鲜艳的赤褐色和旧土肮脏的灰褐色无法混淆起来。不知是命运的有意嘲弄还是偶然巧合,新土不规则的边缘极像一幅金雕的肖像画,那高昂的头颅,坚挺的尾羽,振翅欲飞的姿势,活脱脱就是花水背灵魂的再现!
你打了个寒噤,刚刚恢复平静的心又被搅得七零八碎。你再次尖啸起来,疯狂地对地上新土形成的图案撕抓啄咬。
程姐再次被惊动,来到铁笼边,嗔怪道:“巴萨查,你又怎么啦?树杈都挖掉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你飞快地用雕爪刨扒着刚刚填平的土坑。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萨查,难道你要我把地都挖掉吗?”程姐蹙着眉尖问。
把地挖掉,显然是不明智的。
你第一次萌生出想要逃出铁笼的念头。你决不是抱怨伙食差,也不是对主人程姐有什么意见。你觉得只有冲破头顶那层铁丝网,在广袤无际的天空自由翱翔,才能彻底摆脱花水背对你灵魂的纠缠。
你仔细思考着逃跑的可能性。这个铁笼子异常结实,靠蛮力是无法冲出铁丝网的,只能智逃,你想。铁笼子右侧有一扇门,是程姐递送食物和来打扫卫生时进出用的。你仔细地将程姐进门和出门的动作过程分解开来,在头脑中过滤了一遍,觉得有一个机会可以利用。
每天早晨,当太阳升上树梢后,程姐就会端着瓦盆开锁进门。你刚被送进这只铁笼子当种雕时,程姐进出这扇门相当谨慎。每次一进来就反手把门从里面插上铁插销并用铁锁锁死了,然后再将瓦盆端到假山下的食槽来。但后来,程姐大约是觉得你并没有逃跑的企图,也可能是嫌端着瓦盆反锁铁门太麻烦,不再那么谨慎,进得门来,只是反手把铁门虚掩上,不再插插销,也不再挂锁。铁门虽然是向铁笼内开启的,但你想点办法完全可以把它拉开的。你可以在程姐向食槽走去的当口儿,迅速飞扑到铁门上,用嘴壳叼住门的把手,用雕腿踢蹬门框,就像撕扯一块肉排那样,把铁门撕拉开!为了保险起见,你在夜阑人静时演习了几次,结果很理想,顶多几秒钟的时间,你就能站到洞开的门口了。而从门口走到食槽,有二十米远,等到程姐转身发现你的企图,你早就钻出铁笼远走高飞了。
你决定明天就动手。
一切都跟你设想的一样,翌日晨,程姐端着半瓦盆竹鼠肉来到铁笼边,咔嚓一声开启门锁,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进来,随手砰的一声把铁门虚掩上,微笑着朝你努努嘴:“巴萨查,你饿了吧?来,快吃吧。”你佯装着跟在她后面,像个馋鬼似的咕咕叫着,刚走了两步便按照计划突然转身跃到铁门上。铁门比你想象的还要轻巧些,被你用力一撕拉,很快便开开了。你顺顺当当地走出了铁笼子。
程姐的反应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当你的雕爪踢蹬门框发出第一声轻微的震响时,她就敏感地扭头观望。她似乎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扔下手中的瓦盆,像雪豹扑食般朝你飞奔过来。但她毕竟是两足行走的人,她的速度再快也是有限的。当她飞奔到门边时,你已经跨出门槛,摆脱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束缚。
程姐也许是出于绝望,事后你想,也许是出于痛悔自己的疏忽,也许是痛心于你的叛逃,也许是看到摇钱树飞掉而急火攻心产生了晕眩,也许是悲愤至极而神志不清,总之,她哀叫了一声:“巴萨查……”
假如仅仅这一声叫唤,你是不会回头张望的。你已决心要逃离铁笼子,不会轻易犹豫彷徨的。假如这声叫唤过后,传来追捕你的跫然足音,你会毫不犹豫展翅起飞的。奇怪的是,那声叫唤后,背后突然一片寂静,既没有呼喊和咒骂,也没有追捕的脚步声。这种寂静显然是很反常的,你想。你好奇地想弄明白反常的原因,于是,你收敛已半撑开的翅膀,扭头望去。
你没想到,这扭头一望又改变了你命运的航道。
你看见,程姐像骄阳下的雪人,靠在门框上,软绵绵地顺着门框瘫下去,一直瘫倒在地。她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凝固着一丝苦笑,神情显得异常凄凉,脸色苍白得像用石灰糊了一遍,额角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她向你伸出一只手,手指弯曲着,不知是想向你招手呼唤,还是想要抓住你。
当她顺着门框瘫滑下去,快接近地面时,又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她的额角撞在门的插销上,插销的锐角钩破了她的皮肉,划出一道血口,溢出几颗血珠,顺着额角流淌下来,像条细细的红丝线。
铁笼子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影。
突然间你动了恻隐之心。你怎能扔下昏死过去的程姐不管而自己飞走呢?不管怎么说,程姐把你从马拐子变态的虐待和血腥的锁链中拯救了出来。程姐待你不薄,顿顿喂你好吃的,还常常搂抱着你,深情地抚摸你金色的羽毛,赞美你是她的宝贝。你觉得自己在感情上欠着她一笔债。
现在,程姐有难,昏倒在铁笼子里了,四周又没人来解救,很有可能会发生意外的,你怎能见死不救呢?当然,最好是既解救了程姐,又不耽误飞逃出铁笼子,两全其美。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你想,你跳进铁笼去,从水池里啄起一串清凉的泉水,喷洒在她的脸上,她就会苏醒。在她欲醒未醒的当口儿,你还有足够的时间重新逃出铁笼子的。
你想得确实很周到。
你踅回铁笼子内,飞到水池边,汲起一嘴壳泉水,刚要转身飞回程姐身边去,突然听到门口传来异常的响动,扭头望去,是程姐在动弹,她在她最不应该苏醒的时候突然就苏醒了。她身上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站起来,靠坐在门框上。她望着你,使劲揉揉眼睛,似乎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是不是因强烈刺激而引起了幻视。霎时间,她眼光变得欣喜若狂,就像在马路边捡到了一只大钱包一样。
你和程姐对视着,你猛然醒悟到自己危险的处境。她已经苏醒了,她随时会关闭那道现在还开启着的铁门!你已经没必要再滞留在铁笼子里了,你想。你急急忙忙纵身弹跳起来,朝门口飞去。
程姐不愧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智商要比你高得多。她在你弹跳离地拍扇翅膀的一瞬间,伸手抓住铁门的把手,喘着气吃力地将门虚掩上了;她没有力气插紧铁插销挂上铁锁,就把软绵绵的身体趴在门框上,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尖叫着:
“来人哪——来人哪——帮帮我——”
情形万分危急。你知道,程姐恐怖的呼叫声很快便会引来身强力壮的男人。门已被关拢,但只是虚掩着,并没被锁死。现在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再次把虚掩的门踢蹬开。当然,比起第一次踢蹬开门来,现在增加了一层困难,就是要撵走趴在门上的程姐。但这并不是很难办到的事。你很清楚,在徒手格斗中,人远远不是金雕的对手,更何况程姐是个柔弱的女性。只要你扑上去,用雕爪轻轻抓住她的头发,朝后一拉,她便会呻吟一声仰面跌倒的。假如她还顽强地趴在铁门上不肯让路的话,你用尖喙朝她脸上啄去,绝对会让她吓得魂飞魄散,乖乖让路。
你径直朝她飞去。你飞临她头顶,刚想伸出雕爪来揪她的头发,但一种更为强大的抑制力量迫使你缩回雕爪。她是你的主人,你怎么能无情无义到用对付蛇蝎和豺狼的爪喙去对付爱你疼你的程姐呢?
你犹豫了,你动摇了。你急速歪斜像舵一样的尾羽,雕爪在她头发梢掠过一道弧线,拐了个弯,又飞离了门口。
你在铁笼子有限的空间里绕飞了一匝又一匝,想找到一个既不侵犯程姐又能重新开启铁门的办法,但世界上好像不存在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快来人哪——帮帮我——”
程姐还在一个劲儿地呼叫。
很快,从铁笼子对面那幢红砖青瓦的楼房里,冲出两个男人,像救火般地朝这儿飞奔。你错过了争取自由的最后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