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待着你的叛逃行为所必然会带来的惩罚,但半个多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程姐照样一天三餐送来你爱吃的各种野味肉食,照样将需要配种的雌雕送进铁笼来,照样亲切地称你为宝贝。程姐的宽容和大度使你感动,你差不多想永远放弃逃跑的念头了。什么花水背的幽灵,去它的吧!它愚蠢地为太阳而死去,并不值得你效法。有这么好的主人,有这么舒适优美的生存环境,你还想怎么样呢?
就在你死心塌地想做只好种雕时,姗姗来迟的惩罚却降临到你头上。
那是一个白雾弥漫的早晨,程姐像往常一样笑吟吟地端着瓦盆进铁笼来给你喂食,稍有不同的是,程姐身后跟着一个四肢发达的男人。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扫帚。你并没太在意,常有男性清洁工进铁笼来清扫粪便和垃圾。
你把脑袋埋进食槽啄食起来。食槽有点深,挡住了你的视线。你感觉到有两只手轻轻地按在你的翅膀上,你还以为是程姐在亲昵地爱抚你呢。你没有动弹,乖得像只鸡婆。突然,按在你翅膀上的这双手猛地加力,把你紧紧地按翻在地上。你扭头一看,不是程姐在按你,而是那个四肢发达的男人在按你呢!你试图挣扎,但那男人的力气极大,手指像铁箍把你死死卡住,你连动都动不了。你忍无可忍,想动用你的嘴壳,啄咬臭男人的手指。还没等你扭转脖颈,程姐就伸过一只手来,攥住你的下巴颏,坚决地把你的脖颈固定在半空中,让你再也无法前后左右摆动。
还没等你明白过来他们这是要干什么,程姐已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探进你翅膀底下。你的翅膀被男人粗暴地捋开了,随即传来剪刀绞剪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你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微微有点不舒服。咔嚓声停止后,那男人猛地松开手,仓皇地跑出铁笼子,又急急忙忙砰的一声把铁门锁死。
程姐也松开了攥住你下巴颏的那只手。
你一下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懵懵懂懂地站起来,习惯性地抖抖身体,拍拍翅膀,想梳理一下被弄乱了的羽毛。咦,奇怪得很,翅膀好像突然间失去了应有的重量,变得轻飘。你偏仄脑袋,朝自己身体侧面望去,一颗雕心抽搐了一下,你没看见应当看得很清楚的翅膀,而看见了平时不易看见的被翅膀覆盖着的后脊背。你再看看地上,赤褐色的泥地里铺了一层金色的羽毛,就像许多块太阳的碎片。
你明白了,你被剪去了翅膀。
你不相信这是真的。你不希望这是真的。你使劲扭着脖颈,把脑袋贴在肩胛上,在原地旋着圈圈,想看到自己那对漂亮的飞翼还长在自己身上。让你痛心的是,你只看到被剪刀绞过的乱七八糟的羽毛断茬。残酷的事实不容你再怀疑了,你被剪断了翅膀。
你像突然掉进了深渊,像突然撞上了黑风暴,像突然被利箭刺透心脏,真比死了还难受。
金雕之所以成为主宰天空的猛禽,其全部价值就在于那对巨大的翅膀。翅膀使你能翱翔天空,高高在上,俯瞰世界;翅膀使你能在悬崖筑巢,与白云做伴,在雪线飞巡。金雕被剪去翅膀,就像猛虎被拔掉了牙齿,就像大象被锯断了鼻子,就像雪豹被斫短了后腿,威风顿失,锐气丧尽。你拍扇着残翅,羽翼断茬发出吧唧吧唧难听的声响。你发狠地用最快频率拍扇残翅,要是过去你双翼齐全时,身体早就腾空升起来了,但此刻,你翅膀底下聚集的气流很快从你残缺的廓羽间逸漏出去,你的身体笨重得像只秤砣,怎么也飞离不开地面。
你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猛禽了。你变成了一只草鸡。也许更糟糕,剪断翅膀的金雕还不如一只鸡呢。你一向蔑视鸡,你觉得鸡是鸟类动物的异化。鸡虽名为鸟类,却与天空无缘;虽长有一对翅膀,却无法离地飞行。你现在,活得和鸡一样可怜。你心里在滴血,你长啸一声,如泣如诉。
程姐抚摸着你的残翅,苦笑着说:“巴萨查,没办法,你太调皮了,为了让你更安心留在我身边,我只能这样做。”
你使劲甩动尾羽,把她的手从你翅膀上撩开去。
“唉——”程姐叹了口气说,“你一定怪我太心狠,可我这是给你逼出来的。巴萨查,你别太伤心了。其实,对你来说,有没有翅膀,都是一样的。你不需要飞上天空,你也不需要靠翅膀去觅食。没有翅膀你照样做你的种雕,你说是吗?”
站在养雕场女老板的立场上,她这样做当然是有道理的。剪断你的翅膀,可以彻底斩断你想皈依山野重做野金雕的念头,可以迫使你一辈子安安心心做一只忠诚可靠的种雕,可以免去随时都要小心防范你潜逃的麻烦。但你从来没有把程姐仅仅看做是养雕场的女老板,你把她当做自己最心爱的主人,最亲密的朋友。你的身体和心灵受到了双重创伤,你感到了极大的委屈。你可以理解她,却无法原谅她。她让你变得雕不像雕,鸡不像鸡,你觉得自己欠她的情已经一笔勾销。
程姐以为剪断你的翅膀就能彻底杜绝你逃跑的可能,其实刚好相反,这残忍的行为反而更坚定你离开铁笼的决心。
你不愿意自己活得跟鸡一样,徒有鸟的虚名而实际跟广阔无垠的天空绝缘。
你是金雕,你生来就是蓝天的精英。
你学乖了。你把要逃离铁笼的企图秘藏在心里。你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照样履行你种雕的义务,照样在铁笼子里吃喝拉撒睡,照样接受程姐的爱抚。一晃又几个月过去了。也许是你无所谓的态度迷惑了程姐;也许她认为金雕被剪断了翅膀就像人被铐住了双腿一样,无法再逃跑;也许她觉得你丧失了翅膀也就丧失了在山野觅食生存的技能,只能终身依附在养雕场里了,反正,她不再疑神疑鬼地一天几遍检查笼子的铁门是否上锁,也不再有事没事在院子里转悠,监视你有无叛逃的迹象和举动。一句话,她放松了警惕。
你暗暗高兴,你的耐心终于有了结果。
你知道,你失去了翅膀也就是丧失了从天空逃走的优势,困难比过去要大得多了,只能靠更周密的计划,更谨慎地行事,才能如愿以偿。你日思夜想,寻找逃出铁笼子的最佳办法。皇天不负苦心人,也不负苦心雕,你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
那天傍晚,程姐送来半盆牛杂碎。这牛杂碎可能在厨房里放了一两天,虽然没变质,但已不太新鲜了。你吃了几口,突然梗着脖子嗷嗷急叫,胡乱踢蹬着腿,把刚吞下去还来不及消化的杂碎一块块反刍出来,吐在地上。你的一双雕眼像着了魔似的泛着白光,僵硬的脖子吃力地扭动着啄咬鼓鼓囊囊的嗉子。你痛苦地在原地打转,全身的羽毛都可怕地耸立起来了。
“怎么啦?巴萨查,你怎么啦?”程姐惊慌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你用嘶哑的呻吟作了回答。
“你莫非是……食物中毒?哎呀,是我不好,我该死,这半盆牛杂碎,是前天从街上买来的,一定是腐烂变质了!”程姐很痛心地自责着,尖声叫嚷起来,“快来人哪——”
你愈发寻死觅活地蹬腿拍翅,在地上打滚儿,拧着脖子大张着嘴壳,表现出一副想呕又呕不出来的痛苦状。
一位头发拳曲的小伙子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奔进铁笼子,怔怔地望着你。
“梭飘,你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到厨房去调碗肥皂水来给巴萨查灌灌肠!”程姐恶声恶气朝头发拳曲的小伙子命令道。
头发拳曲的小伙子刚要转身去厨房,程姐又改变了主意:“回来,梭飘。快,你骑马到镇上请兽医站的钱医生来。肥皂水我自己来调。”
一眨眼的工夫,大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由近而远,向雪山镇方向飘去。
铁笼子里又只剩下程姐和你了。
你好像病得更厉害了,在假山边蹒跚地走了两步,腿一仄,歪倒在地,挣扎了几次想站起来,都没力气站起来了。你斜躺在地上,用令人绝望的眼光望着程姐,似乎在向她求救。
程姐急得鼻尖沁出了细汗,那双美丽的丹凤眼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她捧着你的脑袋说:“巴萨查,你别急,你千万要挺住!我马上去给你调肥皂水,你吐一吐就会好的。”
你可怜巴巴地眨动着眼皮,似乎已虚脱了。
程姐飞快地朝厨房奔去。她太着急了,太慌张了,跨出铁笼,忘了把门锁上。
程姐的身影一消失,你骨碌一声翻爬起来,抖抖羽毛,抖掉一些装病的晦气,拉开铁门,迈开雕腿走出铁笼子,朝着雕场背后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走去。
假如你有翅膀,你能飞,你早就轻轻松松地获得了自由,但你现在只能靠两条雕腿一步一步地走。你不是鸵鸟,你的竞走能力太差劲了,每走一步都挺费力,都要撑开那双被剪净了廓羽的残翅,努力地保持身体平衡。你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走着,恨不能一步跨进林莽或草丛,跨进能隐藏你身影的隐秘角落。遗憾的是,从养雕场到那座草深林密的山包,中间有一段四五百公尺的开阔地,平坦坦光溜溜,连株小树都没有。这无疑是个危险的地段。你拼命加快脚步,想赶在程姐发现你逃跑之前越过这片该死的开阔地。
你刚刚走到开阔地的中央,就听到背后传来喧闹的人声。你扭头一看,糟糕,是程姐带着一个手提双筒猎枪的男人,朝你追来了。程姐一定是用极快的速度调好肥皂水,然后又用极快的速度回到铁笼子,发现上当受骗后,怒气冲冲地带着伙计前来追撵的。
“站住,巴萨查,站住!”程姐一边追一边大声叫唤着。
你才不会傻乎乎地站住呢,你拼命加快脚步。
程姐和那位手提双筒猎枪的男人越追越近,但是,你离草深林密可以藏身的山包也越来越近了。
“站住,巴萨查,再不站住,我要开枪了!”程姐气急败坏地叫嚷道。
兴许是为了验证程姐并非在空口威胁,砰——寂静的山谷里响起了一声枪声,是朝天射击的,你看见离你很远的湛蓝的天空中飘起一朵小小的乳白色的云霞。
你下意识地敛住脚步。你的大脑皮层对人类手中的猎枪早已形成一种崇拜,类似于教徒崇拜偶像。猎枪是人类主宰世界的象征,是死神的代名词。你多年的猎雕生涯告诉你,比你更凶猛的食肉兽,比你飞行技巧更高超的鸟禽类,甚至生活在水中的鳄鱼,都无法逃脱黑森森的枪口,更何况身后那位男人携带的是新式双筒猎枪,它装弹简便,精确度高,可以连续发射两颗霰弹。
你呆呆地站在原地,被猎枪的威力吓傻了。
程姐娇弱的喘息声和提枪男子笨重的脚步声越逼越近了。程姐喘着粗气叫道:“巴萨查,你……真乖,对了……就这样……站着…别动……我来了。我晓得……你……是在同我……闹着玩的。你是淘气,我晓得……你是……在……同我……捉迷藏呢。”
再耽误两三分钟,不,也许再耽误一分钟,你就要落入程姐的手掌,重新被关进铁笼里。突然间,你脑子里闪现出花水背死后那振翅欲飞的形态来,它为了追求向太阳飞翔的自由,甘愿去死。难道你这只雄雕的勇气还不如一只衰老的雌雕吗?一刹那,你因惧怕猎枪而丧失殆尽的勇气神秘地回到了你身上。你不顾一切地又迈动雕腿,朝山包奔去。你拼命扇动半截残缺的翅膀,虽然无法飞起来,至少可以增大你的前冲力。很快,你就跑到山包上那片密匝匝的高山栎树林边缘了,只要再越过一道土坎,顶多再坚持几十秒钟时间,你就能钻进藤萝交缠的树林里逃之夭夭了。
哗啦,背后传来拉枪栓的沉重声响。
你没有回头,但凭着一种感觉,你知道那男人已朝你举起了猎枪。
“程姐,打吧!再不打,这畜生就钻进树林子去啦!”那男人嗡声嗡气地说道。
追撵的脚步声戛然停止了。毫无疑问,程姐和那男人估量出继续赛跑下去已无法把你擒捉归案,就明智地停下了脚步。停止追撵的另一个原因也是很清楚的,就是好瞄准,好射击。
“程姐,让我打死这畜生吧。让它逃走,还不如打死它当野味来卖哩!”男人又叫道。
你背脊冷飕飕的,你知道黑森森的枪口此刻正对准你的心脏,距离那么近,你奔跑的速度又那么慢,你是无法逃脱霰弹的袭击的。
你绝望了,但你还是坚持向前跑。你要像花水背一样,为太阳而殉身,倒在奔向自由的道路上。
轰——
双筒猎枪炸响了。你想象自己的身体一定被钻透了好几个血窟窿,奇怪的是没觉得疼,也许是生命结束时瞬间的麻木吧,你想。
就在猎枪炸响的同时,响起程姐撕心裂肺般的尖叫:
“不——不要开枪!”
但猎枪到底还是炸响了。你迈动双腿,还能自由奔跑。你明白了,子弹没打着你。尖啸的霰弹贴着你的顶羽飞过去,一股灼热的气流烫得你忍不住甩了甩脑壳。你面前的土坎上溅起一朵泥花。
你匆匆扭头瞥了一眼,是程姐手捏着枪管,高擎在半空,也就是说,在男人扳动枪机的一瞬间,程姐抬高了枪管,霰弹才没有把你的血肉之躯撕碎。
你已越过土坎,来到了高山栎树林里。你钻进藤萝交缠的树林深处,很快就在程姐和那男人的视界内消失了。
你觉得程姐起先一定也像那男人一样想把你打死的,与其什么也得不到,还不如得到一具尸体,你的肉块宫爆、清炖、油烹后摆在饭店的餐桌上也是一盘名贵的野味。但程姐却在最后一秒钟改变了要射杀你的想法,她宁肯你逃掉,也不愿杀死你。
程姐到底还是真心爱你的,你心里涌起一股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