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你都沉浸在终于又重新飞上蓝天的喜悦中。你在尕玛尔草原整整飞绕了三圈,那是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你狩猎创业的基地。你飞遍了日曲卡雪山北麓的沟沟壑壑,你要让大山也知道你又成为一只能遨游长空的猛禽了。你暂时还不想筑巢垒窝,你像个流浪汉,渴了啄几片雪花,饿了捉一只斑鸠或岩鸽,然后就不停地飞。
你觉得对鸟类来说,真正的生命就是翅膀。
你获得了第二次生命。
在短短的十来天时间里,你的飞翔能力和飞翔技巧迅速进步,已经接近猎雕时期的水平。你又能在空中随心所欲地进行旋转、颉颃和翻飞,你又能撑开翅膀在天空长时间静止不动,任凭强劲的山风将你托举飘荡作逍遥游。
哺乳类动物是靠鼻子思想的,而鸟类是靠翅膀思想的。你觉得自己过去的生活,那种种遭遇,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你要忘却过去,割断自己的历史,重新开始生活。半个月后,当你尽情地领略了重返蓝天的乐趣和尽情地品尝了野雕无拘无束的生活情趣后,你自然而然地萌生出一个念头,就是找个终身伴侣,建立一个温馨的家庭。这才是完整的野雕生活。
你年轻俊美,不愁找不到对象。
那天中午,你在尕玛尔草原那条干涸的古河道上,发现有一个小黑点在移动。你疾飞过去一看,哈,原来是一头小水鹿。你悠闲地扑扇着翅膀,朝这头孤独的小水鹿飞去,洁白的雪地上滑动着你的投影。你知道,你的投影对小水鹿这样的食草类动物来说,是死亡的阴影,是魔鬼的化身,会把它吓得魂飞魄散。
你飞到小水鹿的头顶上空,将自己的投影准确地洒落到它身上。小水鹿果然被吓坏了,撒开腿拼命奔逃。你一点也不着急,仍然从从容容地跟随着目标飞行。暗褐色的小水鹿在洁白的雪野里格外醒目,根本无法逃脱你的视线,四周也没有可供小水鹿藏匿的灌木林。你要让它在不停的奔逃中精疲力竭继而瘫倒在雪地里,这样你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猎物擒捉住了。
倒霉的小水鹿呦呦怪叫着,一会儿朝东逃,一会儿朝西奔,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逃到最后,在方圆不足五十米的有限的空间兜起圈子来,活像一只愚蠢的瞎眼鹿。很快,它就四肢绵软,再也逃不动了。它口吐白沫,惊恐地望着覆盖在自己身上的越来越浓重的你的投影,突然间将脑袋钻进雪堆里,一动也不动,肥腻腻的鹿屁股完全暴露在外面。
你半敛翅膀,优雅地朝目标滑翔下去。说你是要飞下去将猎物擒捉住,还不如说你是要飞下去把猎物捡起来。你攫住一半被累死一半被吓死的小水鹿,刚想带回羊甸子草滩慢慢享受,突然,你听见背后传来嘎——呀、嘎——呀的叫唤声。你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雌金雕在向你呼叫。
这是一只美丽的雌雕,乳黄色的嘴壳光洁细腻,像是用玉雕刻成的。飞翼像件金色的丽纱,整个身体呈漂亮的流线型。那簇顶羽与众不同,是奇特的孔雀蓝色,就像戴着一顶珍贵的凤冠。
你像所有的单身雄性动物那样,很高兴能有机会结识一位漂亮的异性。你高耸翅膀,又徐徐降落到古河道。蓝顶儿也停栖在你身旁。
呀——呀——
蓝顶儿朝你爪下的小水鹿柔声叫着。
你望望它,雕嗉瘪瘪的,雕眼蒙着一层忧郁。看来,它是饿了,也许运气不佳,已有好几天没有擒捉到可以充饥的食物了。
你将小水鹿仰面扔在雪地里。你用嘴壳啄住小水鹿的下巴颏,慷慨地拍拍翅膀,邀请它来和你共同啄咬开小水鹿的腹腔,趁鹿血还未凝固,趁内脏还未冻僵,来一起享受糯滑可口鲜美无比的鹿心鹿肝。真的,假如蓝顶儿不请求,你也会邀请它来和你同食的。你觉得再好的食物独自吃起来,总吃不出应有的滋味来。和一个漂亮的异性伴侣同食共餐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满足,还是一种心理上的高级享受哩。
来吧,可爱的宝贝;吃吧,就算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
奇怪的是,蓝顶儿却迟迟不下嘴喙来啄,而是一个劲地呀呀叫着,用哀求的眼光望着你,又望望遥远的日曲卡雪山山麓。它来来回回地在你和雪山之间移动着视线。你并不蠢笨,很快就明白了它这套身体语言所要告诉你的意思,它是想求你把小水鹿送给它,它要带回遥远的雪山山麓去。你的心凉了半截。它不愿在此时此地和你分享美味的小水鹿,它要低三下四地向你乞讨,说明在日曲卡雪山山麓,有比它的生命更值得它照顾更值得它依恋的东西。那东西不会是别的,肯定是一窝雏雕。
这么说来,你遇到的是一只已有归属、已经婚配并已生儿育女的母雕,而不是待字闺中的雌雕。你的兴趣和热情直线下降。金雕是一种高级猛禽,通常实行一夫一妻制,是不容许第三者插足的。这对雕夫妻也许是分开觅食的,也许是雄雕留在窝巢守护雏雕。
你猛地一勾脑袋,用嘴壳重新把小水鹿扒回自己的雕爪下。你凭什么要无私奉献出你好不容易才捕获的小水鹿呢?你自己的肚子也正饿得慌呢。大自然中所有向异性献殷勤的动物,都是带着目的的,你也不例外。一旦你发现这目的无法达到,还有什么必要再继续殷勤下去呢?你一把攫住小水鹿,就想拍扇翅膀凌空飞起。再见了,已经有了归属的母雕,哺育雏雕要靠自己的辛勤劳动,而不是靠乞讨。
嘎——蓝顶儿低垂着脑袋,凄凉地叫了一声,似乎是在为自己无耻的乞讨行为感到羞愧,又似乎是在为得不到你的垂怜而悲哀。
你不由自主地又停下翅膀。蓝顶儿抬起头来瞟了你一眼,你发现它眼睛里泛动着一片晶莹的泪光。你心软了,动了恻隐之心。你突然想起过去当猎雕时的—段逸事。
那一次,你跟着主人达鲁鲁进山狩猎,很幸运,猎到一只松雉。在回家的路上,路过一间破烂的草棚,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怀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坐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太阳。你看见主人伸手在孩子烧得发烫的额头摸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将肩上的松雉取下来,轻轻放在那女人脚边,走了。主人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以后也没再去找过这个女人。那是个冬天,主人家也巴望着能猎到点野味,好去集市上换米吃。
同情和怜悯,很高尚的一种情感。
你悻悻地啸叫一声,将小水鹿朝蓝顶儿踢去。小水鹿顺着雪坡一直滑到蓝顶儿跟前。你望着它攫起沉重的小水鹿,摇摇摆摆吃力地朝日曲卡雪山飞去,最后在蔚蓝色的天空变成一个小金点,消失在辉煌的阳光中。
就算你运气不佳,白飞了一趟,什么也没逮到,唉。你想再碰碰运气,说不定还能觅到一只草兔、松鼠之类的小动物来充饥。遗憾的是,直到太阳落山,你什么也没逮到。
你又饿了整整一夜。
隔了两天,你再一次沿着弯弯曲曲的古河道寻找食物。在河道中央一块浑圆的鹅卵石下面,你发现一副僵硬变色的蛇皮,那是蛇壳。有蛇壳兴许就有蛇洞,你想。你将脑袋探进附近几块巨型鹅卵石底下查看,嚯,在两块鹅卵石相连的夹缝里,果然发现有个阴暗的土洞,洞口还堆着颗粒状的蛇粪。好极了,洞内肯定有一条正在冬眠的蛇!
你曲起雕爪,身体拱进石缝,十分艰难地开始用嘴壳挖掘土洞。泥土被冰雪冻得梆硬,又夹杂着许多小石子,极难挖,每一嘴只能衔出一坨泥巴来。为了寻找到能维持生命的食物,你表现得极有耐心,蹲累了就索性跪着啄挖,从早晨一直啄挖到太阳偏西,这才将弯曲的土洞挖开一米多深。
艰苦的劳动终于换来了丰硕的成果,土洞宽敞的底端果然有一条一米多长的白蛇盘绕成团在冬眠。也许是土洞里猛然灌进了凛冽的冷空气,也许是你啄洞的声音太响了些,白蛇缓慢地蠕动起来,蛇头微微昂起,睁开惺忪睡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你没等它有什么反应,就快疾地一口啄住蛇头,猛地拽出土洞,拽出石缝。白蛇本能地蜷曲起细长的身躯,想缠住你的身体。你没等它有所动作,就忽地拍扇翅膀飞上蓝天,然后,一松嘴壳,白蛇从高空摔下来,正好砸在一块鹅卵石上,像根烂草绳似的,不动了。
这条白蛇,足够你两天不再挨饿了。你高兴得啸叫一声,飞到鹅卵石上,准备啄食死蛇。
嘎——呀呀——
突然,你又听到背后传来你熟悉的雌雕的叫唤声,扭头望去,嘿,又是这只厚脸皮的行乞讨吃的蓝顶儿。它满脸羞愧却又充满渴望地朝你叫唤着。看得出来,它今天又是一无所获,太阳快落山了,它和它的小宝贝们又面临着一个漫长的饥寒交迫的冬夜。于是,它又在打你刚捕获的白蛇的主意了。
你愤慨了。你和它不过是陌路相逢的两只没有任何血缘或感情瓜葛的野雕,你凭什么要再一次将你辛辛苦苦得到的白蛇无偿送给它呢?是的,你也晓得,像它这么一只体力和飞翔技巧相对来说都比较弱的母雕,在冰天雪地中比你更不容易获得食物。但是,担负家庭生存责任的还有同它配对的雄雕呀!一想到有另一只雄雕存在,你更不愿意将白蛇施舍出去。你还没那么贱,为了异性一个凄楚的毫不值钱的表情,而去养活属于另一只雄雕的所有的妻儿。
可是,为什么你没看见那只雄雕呢?
按金雕家庭生活的习性,凡雏雕待哺阶段,雌雕和雄雕共同担负养育重任。一般是雄雕外出觅食,雌雕在窝巢里守护。到了冬天,食物匮乏,为了能获得足够的食物,一般都是雌雄双雕一起外出猎食的。双雕当然比单雕更容易发现和捕捉到食物,特别是对付那些反抗精神很强的小型食肉类走兽,更是如此。
可是,你已经两次看到蓝顶儿单独在觅食了,这很不正常。难道说,这是一个残缺的家庭?雄雕在外出觅食时遭到了不幸?看起来也不太像。野金雕虽然严格实行一夫一妻制,但没有人类的贞操观念,没有寡妇守节的说法。寡妇再醮是十分自然而又合乎情理的事,特别在抚养雏雕时,迫于生存压力,倘若雄雕不幸罹难,母雕会克制住悲伤,立刻寻找另一只雄雕来共同生活。因为只有另一只雄雕来扮演父雕的角色,小宝贝们才能免于饿死,才能在身心两方面都保证被抚养成真正的金雕。与其说是寡居的雌雕寻找夫君,还不如说是母雕在替雏雕寻找合格的义父。而被选中的单身雄雕,也会欢天喜地地同时做新郎和做父亲。假如蓝顶儿真的是因为雄雕发生意外才单独出来觅食的话,那么,它早就会热情邀请你去它温馨的雕窝了。你年富力强,外表英俊,在它面前表现得慷慨大方,无私地帮助过它,这是最容易打动异性芳心的,但它并没有传递任何请你去共同生活的信息。
嘎呀——嘎呀——蓝顶儿低垂着脑袋,抖动着翅膀,用一种可怜兮兮的神态朝你爪下的白蛇叫唤着。
为什么不见雄雕来帮蓝顶儿一起觅食呢?这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谜。你好奇地想猜出谜底,朝它跳起了求爱舞蹈,试探举止违反常规的蓝顶儿究竟是独身、寡居,抑或是完整家庭的主妇?
你面朝着太阳,凝视了一会儿,让金色温热的光线从你的雕眼流进雕心,吐出一串雄赳赳的气宇轩昂的啸叫。对动物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亢奋而又嘹亮的叫声说明你是只成熟的生命力强悍的充满旺盛斗志的雄雕。穿透力极强的雕啸声和高耸入云的雪峰碰撞后,又呈扇形向大地幅射回来,引起气势恢弘的回响,这是求爱舞蹈的序曲。然后,你甩动尾羽,在空中抡画出一只只圆圈,把阳光抡得像无数块碎金子,在古河道上耀起一道道炫目的光。高翘的富有弹性的尾羽,象征着你有旺盛的生殖能力。随后,你一会儿尽量撑开翅膀,展示你青春焕发的羽毛;一会儿像遇到险情似的高耸脖颈上的绒羽,啄击、攫抓、撕扯、追击,逼真地表演一整套厮杀动作。
你尽兴地跳完求爱舞蹈,然后将一只翅膀向地面斜撑出去,一只雕爪向天空翘举,正好蹬在翅膀内侧,露出色泽金黄毛、细如绒的腹部和侧胸,然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咕噜的恳求声,希望和对方结为终身伴侣。你的双爪在雪地里急促地抓刨着,双翅剧烈地颤抖着,用身体语言表达你急不可耐的心情。
假如蓝顶儿是单身或者寡居,它会为你天才舞蹈家的出色的表演而陶醉。在你慢慢挨近它身边时,它会羞红脸,羞得耷拉下翅膀,用娇柔的表情迎接你的爱。假如它是只有完美家庭的母雕,它会掉头躲闪开的,它会对你的表演视而不见的。
又一次出乎你的意料。蓝顶儿既没有羞怯地等待,也没有掉头躲闪。它似乎十分欣赏你的舞蹈,看得目不转睛,但当你试图挨近它时,它却用一种不伤害你自尊心的速度和方式从你身边跳开去。
又一次反常,你的好奇心被刺激得更强烈了。
呀——呀——蓝顶儿又开始在你爪下的白蛇和日曲卡雪山山麓间来回张望,用优雅的姿势向你乞讨。
你想了想,再一次将白蛇踢给了它。
蓝顶儿抓起白蛇,扑棱着翅膀在你头顶绕了几圈,便振翅飞向日曲卡雪山。